六月二十四, 并不是个什么大日子。
但是,先帝是去年的六月十八仙去的。整整一年,从十八这日, 京城的人就算是出了国丧孝期了。
一年之中没人敢摆酒,没人敢宴乐, 甚至于四月八、端午、六月六这样的大日子,京中的达官贵人,仕子佳人们本该要四处赏花吃酒, 游玩宴乐的, 就因为先皇的丧事,愣生生儿的就不敢出去, 以致百花独开又独谢,也无人敢去吃酒赏玩。
眼看着孝期过了,便宫门上也除了丧, 这时候, 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蠢蠢欲动,便百姓们,也是四处的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好玩, 好看的去处。
这其中,最喜好凑热闹的就属旭亲王了。
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看美人, 赏美景,以及,即兴吃着美酒,作上两首诗。
恰恰,他正和王妃两个合计着, 要是再没有要举办宴会的人家,不如自家举办一场荷花宴,把这满京城的贵人们都请到自家来乐一乐。
恰恰就在这时,王府的太监总管刘思罔走了进来,笑着说:“王爷,大喜大喜,二十四日荷花节,有人邀您往什刹海畔赏荷。”
一听说赏荷,旭亲王倒是有点儿兴致,但也兴意缺缺,皱着眉头道:“什刹海的荷花,也就只是多而已,要说开的好,开的繁盛,远不及咱们府中的,不去不去。”
刘思罔再一笑,又道:“可是,邀请您的那人还说,除了赏荷之外,她还准备了一场极为盛大的,踩曲之舞要给王爷您看。踏曲之舞,难道您不想瞧瞧是个什么样子?”
所谓踩曲,其实是酱香型的白酒在酿造过程中的一个步骤。
而踩曲这件活儿需要的,则必须是处子。
年方二八,犹还是处子之身的妙龄少女们,穿上特制的白纱裳,把已经搅拌成型的小麦与酒曲的混合物,放进专用的模块之中,穿上特制的布鞋,然后踩脚上去,一块块儿的把酒曲踩实,并储存,直到酿酒的时候再拿出来,这就是所谓的踩曲。
旭亲王常闻踩曲,可惜无缘一见,听说居然有人在什刹海畔行踩曲,乐的直接就蹦了起来:“这种好事,本王焉能不参于?但不知是谁居然搞出如此大的阵仗来?”
刘思罔笑着说:“罗锦棠。”
顿了顿,他又道:“罗东家还说,踩曲可以搬到什刹海,但酿酒的过程不能,满京城之中,徜若有人想要观瞻锦堂香的酿造工艺,她免费接送到隆庆州,请大家到她的酒坊之中,观赏整个儿锦堂香酒的,酿造过程。”
这就对了,普天之下的酒坊,或因为偷工减料,或因为酿造手法不精湛,没有人敢把酿酒的过程公诸到世人面前。
当然,也因为生产的地方总是比较脏污,也没有人愿意把酿酒的过程工诸于众。
但是罗锦棠就敢,因为她的酿造过程,整体下来,清洁、严谨,精致到近乎苛刻的程度,她自信自己的酒坊能够经得起世人的考验。
旭亲王双手鼓着掌,道:“罗锦棠的踩曲舞宴,本王赞助她一千两纹银,再派王府的侍卫们前往帮助,二十四日荷花节,告诉罗锦棠,本王会把整个京城之中有名头的人全都叫过去,给她助兴。”
*
转眼,便已是二十四日。
三更敲完不久,什刹海西海之畔,高悬的一弯明月下,湖水呈着黛蓝色。夏夜的热风吹过来,于明亮的湖面上,泛着淡而莹润的光泽。
陈淮安几乎一夜没合眼,带着葛青章和陈嘉雨几个帮罗锦棠清理舞台,运粮砂,搭布景,眼看着天要三更了,连忙让齐如意烙了两张油饼了,熬了一瓮黄米粥,转来转去,一直找到一处凉亭之中,便见锦棠歪在一群东倒西歪的女工之中,也正在偷闲,眯眼儿躲困了。
踩曲的少女们,穿的皆是白纱质的短袄,长裙,此时皆是赤足,待到天一亮,上台踩曲的时候,她们便要穿上一色的白面,软底布鞋,要唱平日在酒坊中踩曲时唱的曲子,以及踩曲时会跳的舞蹈。
其实不过很简单的几个动作而已。
但是,就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以及最简单的舞蹈,一经传开之后,京城之中奔走向告,从两三天前,就有许多人慕名,结伴而来。
想看一看锦堂香酒的踩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来的人太多,到最后旭亲王居然卖起了请谏。
请谏从书好到一售而磬,不过短短的,三个时辰。
而从昨夜开始,西海对面就已经聚满了人,有许多人甚至一夜未归,守在对面要看踩曲舞。
可以想象,到了明日,罗锦棠亲自谋划的这场踩曲之舞,大约要引的满京城之中,万人空巷了。
陈淮安于音乐,舞蹈,以及女人上,天生没有太大的喜好,反而觉得锦棠让一群二八的小姑娘们上台而舞,对她们未免太不尊重。
毕竟当今世道,女子皆以居家为重,抛头露面在外,虽说只是踩曲一舞,但毕竟要叫那么多人观瞻,于姑娘们的声誉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将她唤了起来,俩人坐在湖边的回廊上,就着才出炉的驴打滚儿,对坐着吃粥。
锦棠累了一夜,教姑娘们跳真正的踩曲舞教了一夜,正想着吃碗粥了,待陈淮安把粥吹凉了,端过来索性就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陈淮安望着罗锦棠,望了半晌一笑,道:“糖糖,徜若酒卖不出去,我可以在下衙之后,带着青章和嘉雨几个,一家酒楼一家酒楼替你推销,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锦棠稀哩呼噜吃完了一碗,又把碗伸了过来,陈淮安于是端起瓦罐来,替她添着米汤。
她道:“一坛一坛卖,终不是我的志向,淮安,售一坛酒,和售一千坛酒,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如今做的不仅仅是单卖一坛酒,而是把锦堂香铸造成一个牌子。”
陈淮安转身,望着凉亭之中正在憨睡的那帮小姑娘们,忍了又忍,忍不住还是说道:“我当然无条件的支持你,可是锦棠,这些小姑娘,大多来自隆庆州的乡下,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舞,还叫诸多的男人看见了,往后名誉污了,又如何嫁人?”
明月高悬的夜,不知谁人于对面吹起了笛子,笛声悠扬,划破夜空,而罗锦棠吃完了粥,放下碗,将两只鞋子都褪了,抱着膝盖,就坐到了栏杆上。
她近来总喜欢绾个高高的道姑髻,小小一点巴掌大的脸儿,下巴尖尖的,瞧着依旧十六七岁时,少女般的样子。
她舔了舔唇,两只眼眸之中依旧水蒙蒙,亮晶晶的。
“淮安,我带着我的酒去参加京城四大名酒的评选,原本锦堂香的色泽,口感,香味皆属上呈,你知道那些酒商们为何拒了我吗?”锦棠问道。
陈淮安摇头。
“因为我是女人。”
……
“前些日子,淮南商堂说要找一批酒,作为南下洞庭时与各地商行互赠时用的酒礼,我捧着酒兴冲冲的就去了,可是,凭着锦堂香这样的口感,在选拨的最后一关依旧被拒绝了,你知道为何?”
陈淮安望着锦棠而笑,却依旧摇头。
“因为我是女人。”
锦棠抿了抿叫河风吹的,在月光下都极为红艳的唇,柔声道:“淮安,我捧着酒去淮南商堂时,商堂的人于我说,黄爱莲以女子之身卖酒,却将酒楼经营成个暗娼之所,天下女子经商,无不就是黄爱莲那个样子,你罗锦棠不也赴的是黄爱莲的后尘?”
陈淮安如今比之上辈子,在赢得他的期许的同时,更想赢得他的信任。
而将要发生的灾荒与瘟疫,他人在大理寺,须得一刻不停,查清比以严刑惩处那些尸位素餐,占着名头不干事的各部官员们,以备到明年的灾荒瘟疫来时,满朝上下能与天斗,打一场硬仗。
他是在与天斗,而罗锦棠是在与人斗。
黄爱莲的天香楼被查处,整个儿败坏了女子在京城经商的风气,遭殃的却是罗锦棠,他却一丁点儿的忙都帮不上。
但罗锦棠显然并没有因此就气馁,她又笑着说道:“明日要跳踩曲舞的,恰是如我这般的女子们。
她们便叫男人看不起又如何?她们可以在我的酒坊里作工,挣工钱,也许每月拿的工钱,比她们将来要嫁的男人都多,她们可以自强自立,又何必在乎在众人面前展示她们像工匠一般严谨,而又用心的工作?”
她来京城半年,除了着旭亲王和林钦帮着卖过一千坛酒之外,因为女子身份而处处碰壁,酒卖的极其艰难。
徜若她不停的找旭亲王,找林钦,只有这两个下家,她的酒一样能卖出去。但长此以往,与黄爱莲何异?
渐渐儿的,是不是也就成了黄爱莲那样专啃仕宦,权贵的蛀虫。
锦棠恰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性子。
京城主流的商圈不接纳她,那又如何,她自立门派,酝酿着一举打响名誉。
莲花节的踩曲一舞,恰就是要抛开固有的商圈,让整个京城的酒客们,都知道她的锦堂香酒。
作者有话要说: 早晨起来,一群声讨锦棠的啊。
小皇子是将来的皇帝,良好的体魄和开朗的性格,是他将来最需要的两样东西。
而如果没有罗锦棠,也许林钦放之任之,那孩子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而历史,也终将继续改道。
人生不是选择题,没有全然的对于错。
因为怕性骚扰就不去职场,永远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因为怕引起色/狼非礼就包裹的严严实实,我们离把女人整个儿罩起来,还有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