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回入更, 应该就罢了的,毕竟明天是陈淮安今生最重要的日子,上金殿。
这一考, 可不仅仅是给皇帝一个人看的。
而是,满朝文武, 不论那一部那一党,都在盯着他这个,次辅陈澈的小儿子看。
按理此时就该睡了的, 可陈淮安非得说, 今夜要不再来一回,他明儿保准考不好, 死皮赖脸,索缠无度,锦棠给裤带子打的死结, 最终还是叫他扯开。
这一回陈淮安才算撒开了野, 着着实实,酣畅淋漓了一回。
再一回罢,已然三更了。
家里三个进士今儿一起进殿,锦棠也睡不住, 于是索性爬了起来,去给他们三个作早饭。
厨房窗台上点着灯盏,还是四野悄寂, 风微凉的暗夜,锦棠才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葱花呛着清油的香味儿出来。
她烙了一锅热热的油饼子,又熬了一锅糯黄米熬成的粥。
陈嘉雨松饮的饼子就着粥,连着吃了三碗, 陈淮安亦连着吃了三大碗,唯独葛青章,起来时已经到要出门的时候了,锦棠端着碗追着追着,他总归一口没吃,就走了。
锦棠端着碗粥,望着表哥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轻轻叹了一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不生自己的气。
出门时,陈嘉雨笑着说:“二哥,您这荤开的也真不是时候,你可知道,我和青章一夜都没能睡得着?”
陈淮安笑着拍了他一巴掌,在水槽边洗了把手,这才出门,带着兄弟走了。
*
殿试只考策问,是在皇宫内的保和殿举行。
从五更入皇城,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新进阶,上了杏榜的进士们便返回保和殿,于大殿之外,一人一桌,笔墨伺候,开始答题。
从进皇城,到入太庙给历代帝王牌位行礼之前,陈淮安都没有见到葛青章。直到排座次,考度的时候,他奇迹般的,居然依旧是排在陈淮安的隔壁。
殿试题目端地是大气:论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和上辈子的不一样,大约也是因为,皇帝朱佑镇的想法经历,与上辈子不同的缘故。
此时天也不过大亮,眼看入六月,一轮红日才露锋芒,刺在脸上已经叫人觉得发烫了。
葛青章大约昨夜果真一夜未睡,脸色发青不说,唇皮一直在发抖。而且,他似乎始终坐立难安的样子,本来大家皆是盘腿襟坐,他坐得片刻,就要调整一下姿势。
他心里对于锦棠一直有种又愧又怜的心,大约还搀杂着些爱意,这个两辈子陈淮安都知道,不过,陈淮安在这方面算不上小器,可以忍之。
他只是觉得大表哥未免太脆弱了一点,须知夫妻吵架,再凶也有个和好的时候,这厮大约读书读太多,读呆了脑子,连这都不懂,他要真再这样下去,陈淮安就得鄙视他了。
只待发卷大臣一声令下,说可以答题,所有的进生们立刻便举笔,蘸墨,先在旁边的稿纸上拟稿,拟好之后,必须经过修改,反复推敲,才敢誊到卷子上。
陈淮安才提起笔来,便听隔壁的葛青章轻轻叹了一气。
为防考生们夹带小抄,殿试的笔墨,全是皇宫里自备的。陈淮安转头,便见葛青章提着一只无头的笔,正在发呆。
他的笔头居然断了,而且掉在了墨里头。
这时候他是喊来同考官,让再给他换一支。
但是,再换了一支来,同样,伸进墨盒里去,头随即便断。
同考官笑道:“葛进士,莫非咱们皇宫与您八字不合,人人的笔都是好的,怎么就你的断了?”
跟皇宫八字不合,那岂不是与皇帝也八字不合,这样还如何作官?
葛青章忍了又忍,只得提着只烂笔,艰难的打起稿纸来。
陈淮安一看这同考官,正好,他认得,是黄启良一派的走狗,旋即便是一笑。
显然,断笔这种事情,也是黄启良给葛青章的为难。做为门下最得意的第子来培养,最后葛青章却反水,跟着一众落榜举子们大闹御街,黄启良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陈淮安也不说什么,快速的书完了草稿,将笔递给了葛青章,接过他的烂笔头,道:“我再琢磨琢磨,你敢紧写你的。”
葛青章接过笔来,也不说什么,立刻就去写自己的了。
一轮红日渐渐高起,这无风的大殿广场上,热到人屁股发烫,当然,考生们个个也是唇干舌裂,渴到嗓子都冒起了烟雾。
这一点,就要说锦棠的会过日子了。
糯小米粥就着油饼子,一人干上三碗,临进考场上把水放了,满腹油气,又顶饱,又顶渴,所以陈淮安和陈嘉雨此时非但不觉得热,渴,还舒爽的不得了,而葛青章这个早晨没吃东西的,就渴的嗓子冒青烟了。
总算熬到了中午。
宫里按例是要赐一顿午饭的。当然,也是很清淡的饮食,才蒸好的大白馍,并一人一杯奶/子,就算是午饭的。
陈淮安上辈子就是吃这玩意儿把自己吃死的,接过奶/子抿了抿,便放下了。
而隔壁的葛青章本到渴的嗓子冒青烟的,端着奶/子居然并不吃,趁着考官们不注意,把它推了过来,悄声说:“陈淮安,你闻闻,这奶子怎的不对劲儿?”
陈淮安接了过来,嗅之,居然是一股子的芝麻油香气。那里是奶子,这分明是一杯芝麻油,要真吃下去,葛清章能把肠子都拉出来。他将自己的递了过去,道:“你吃我这个,你这杯先留着。”
等到下午的时候,基本上考生们都已经写备稿纸,也经过反复的推敲,该往考卷上抄了。
一篇策问答案,要在两到三千字之间,文笔优美,字迹工整,没有墨点墨良,这是最基本的。
而瞧葛青章那唇色青白,面色发黄的样子,陈淮安觉得他怕是挺不到傍晚,遂又将笔递给他,道:“赶紧写,写好了你就歇着,我再来写。”
葛青章接过笔来,咬了咬牙,便狂书了起来。
陈淮安抬起头来,上辈子曾经多少次来来去去的这座大殿,比他想象中要新一些,更亮更刺眼。
首辅和次辅监考,还穿着内里纻丝,外绣五彩花饰的厚重公服,顶着大太阳,就在考场之中转来转去。
自打入京以来,他迄今为止未见过陈澈,陈澈当然也不曾见过他。不过,两位阁老走着走着,就停到了陈淮安与葛青章的身边,俩人站于边上,便小声的谈论起了今科的考生,以及河南的收成,等等朝政上的琐事。
同样绯面,团花质的一品大员公服,黄启良短胖矬,简直像只过年时披红绿,滚绣球的胖狮子一样。
陈澈个子中等,体态清修,皮肤清皙白透,颌下一抹青须,叫团花公服衬着,天然一种新郎倌似的清秀俊逸,再兼他双目生的好,瞳似点漆,稳稳站在那里,通身上下透着股子睿智。
他口才好,跟陈淮安一样,要想奉承谁,话说的花团锦簇,总能逗的人哈哈大笑。
两位辅臣私下不管怎么样,于明面上是亲如兄弟,一团和乐的。
所以,这俩人就站在陈淮安和葛青章的身边,至少谈论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正午最烈的太阳斜过去,俩位阁老这才挪步,走了。
“首辅大人替咱们挡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日头,要不是他,此刻我已经晒中暑了。”葛青章还笔的时候,满头叫汗打湿,瞧着都快要奄奄一息了的样子。
陈淮安接过笔来,什么也不说,提笔就书,眼看日影一点点坠落,别人的文章都快要作完了,他的考卷才起了个头,只有臣对二字。
“淮安,淮安,你瞧那是甚?”葛青章本来都快晒晕过去了,瞧着从远处游来一条通体花白,头形似锥子一般的蛇,因为他自己本身怕蛇,居然又清醒了过来,紧紧的盯着那条蛇。
皇宫大内,也不知从那里居然能游出一条蛇来,蜿蜒着,蛇头信子梭梭的响着,居然就径直的朝他们俩的位置游了过来。
此时已然日暮,再有一刻钟就该交卷了。
陈淮安心中叫了声晦气。这也是黄启良的手段,蛇这东西,生平最爱一种东西就是香油,只要闻见了香油,蛇肯定是得偷吃点儿的。
所以,方才葛青章那杯香油,其实是给这条蛇备的。毒蛇要吃香油,游过来之后,再把葛青章给咬死,只是巧合,纯属意外,谁能知道这他妈是黄启良干的?
这是来自首辅的报复,也是座主的暗杀,葛青章这个背叛座主的门生死个不明不白,以后那个举子还敢不拜师门,不听座主的话?
葛青章也不知是怎么了,挪也不挪,就那么定定的坐着,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从他背上往外透着。
陈淮安还在奋笔疾书,但因为香油就在他身边放着,毒蛇已经朝着他游过来了。
蛇要偷油,就得先解决了看着油的人。这头似锥,长及三尺的小蛇,看似小,陈淮安却识得,这是普天下的奇毒,五步蛇。叫它咬了,人走不过五步就得死。
就在蛇竖起头来,昂头欲攻的瞬间,陈淮安出左手,掐住蛇的脖子,将它往自己左手上一缠,右手一直未停的,依旧在书。
天空压来乌云一片,起了风,这竟是个要下雨的样子。
此时考生们陆续而起,都已经开始交卷了。
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肩宽背挺,胡茬根根分明,古铜色的脸上,两道浓眉紧簇,修挺的鼻尖上还挂着森森汗珠儿。
而他的左臂上还缠着一只三尺长的五步蛇,蛇头就在一只杯子口上探着,这蛇,竟是在吃香油。
每每有考生捧着考卷自他身边走过,都要吓一大跳。
葛青章此时已经吓傻了,只道蛇必定要咬陈淮安,陈淮安也必死无疑,岂料他竟化解的这样快,一手御蛇,还能一手书卷,怔了半晌,舔着半干的唇说:“陈淮安,直到今日,我才认你是我的表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