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出宫。
就在一众举子们连哭带唱, 唱到三更的时候,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来,头一回于三更开启, 然后,两列太监, 两列羽林军,将陈淮安请进了皇城之中。
上辈子,陈淮安经常半夜从这窄窄小小, 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发派幽州的那一回, 也是从这小门里出来的。
进了皇城,不须往前走多远, 右手一侧便是内阁辅臣们商议,处理政事的阁房。
比如黄启良,比如陈澈, 只要进了内阁, 为某一殿的大学士,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执。可他们进了宫,所办公的阁房又小又窄, 说白了,还没有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小嫔妃的寝室来的宽敞。
不过天子之尊,主仆之分, 便在于此。
皇帝依旧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阁房门外站着,虽说两侧围了满满的内侍们,可他一个人站在哪儿,肩微塌, 背微躬,瞧着无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声,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陈淮安当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陈淮安贬到了幽州。
恰如锦棠所言,身为君王,他的性子确实太过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头那不过是些举子们,他们所求的,也不过一个科举中的公平,朝廷之上,党派可以有,但绝不可以垄断科举,徜若科举被垄断,朝廷就会被垄断,而忠诚于您的才子们,空怀抱国的理想,却永远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陈淮安并肩的时候,还比他小着半个头,便于高高的宫墙下,走着,声音极为柔和:“方才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朕忽而想起来,淮安在凉州时曾说过,没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没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没有高力士一样的奸宦,大明就永不会蹈唐的覆辙。
那个奸相,怕就是黄启良吧。”
陈淮安不语,不紧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墙内侧浓黑的影阴下,渐行渐远。
*
陈淮安入宫了,但这儿所有的举子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敢在御街上闹事,便不杀,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顿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陈嘉雨和葛青章这两个,又还是锦棠的家人,她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们,不能叫他们被抓进神武卫那阴森森的衙门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人流攒动,只等陈淮安一进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挤人,人夯人的,锦棠握着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时,遥遥见有卫兵把守着口子,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陈嘉雨,上前一步,笑着说:“两位官爷,我是锦棠香的东家,今儿才给你们神武卫送过酒的,可否,把我们放过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卫的卫兵们,而今夜出门之前,大家也确实吃过锦堂香酒。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锦棠于是连忙侧首,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儿家,而这俩个,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则是我的弟弟,你们通融则个,也放了他们俩,如何?”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神武卫已经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带去问话,但锦棠深知林钦脾性,不给他们一顿毒打,是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两个卫兵因见锦棠贝壳似的小耳朵上带着明亮亮,圆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来,一弯细藕似的玉臂,上面两只金镶玉的镯子叮铃铃的响着。她还嫌不够,忽而提起袍帘,伸出自己一只脚来,虽说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脚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绣着花儿的。
她道:“果真,我是锦堂香的东家,俩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来找我,今儿就放了我们几个,可否?”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时候要真的走不脱,被抓进神武卫,就逃不掉一顿板子了。
不过,小鬼们最喜欢的,大约就是锦棠这种人,身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压人媚人,直朗爽快,还是个甫一入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东家。
为着她的面子,俩人对视一眼,收起矛头,锦棠左右一拉,就将俩人都给拉出来了。
本来,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个青年举子们,叫他们在此呆着,不要往广场上凑热闹去,谁知道等再回来,就发现酒坊的门大开着,里面散着几只凳子,却是一个人也无。
不用说,这些傻书生们,最终还是叫当兵的给一锅子端了。
虽说因为他们不曾闹事,上辈子被尽屠的事不会发生,但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葛青章年纪毕竟大,经过的事情也多,此时还好,嘉雨年纪小,也不知道跟着他们在外面跑了多久,两只鞋子尽磨烂了不说,嘴上一圈儿的血泡,进了门便嚷着肚子饿。
锦棠记和旭亲王妃陆氏今儿差丫头端来了好几盘子的点心,遂遣着如意生炉子,烧水泡茶,自己亲自上二楼,便把点心给取了下来。
此时眼看都要二更了。
锦棠还是在秦州时的习惯,糯黄小米炒熟,冲泡而成的咸茶,因着糯米油份多,呷之一股子的咸鲜气儿,而点心,则是山药糕,水晶粒,绿豆糕等京里常吃的东西。
陈淮安是钢筋铁骨,青铜铸就的身子。从三天前开始,联络欲要闹事的举子们,一个个的说服,他似乎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至于饭,嘉雨一直跟着,也没见他吃过一口。
三天下来,陈淮安还能在金水桥畔唱上整整两个时辰,可是嘉雨已经累疯了。
好在有锦棠的热茶,一口呷下去,他才算是活了过来。
*
一轮明月此时已然西斜,眼看就要坠落了。
安顿好了俩人的茶点,锦棠便一直在门外站着,看着通往御街的路口。
葛青章向来穿惯了青衫,惯不穿白衣的。
但用陈淮安的话说,他是他们这些举子的神,为了造神故,得把他打扮成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才行。
此时不必装君子,他便解了衣裳,依旧是往日的青衫。
罗锦棠痴痴望着路口,他手中一盏茶,痴痴望着罗锦棠。
眼看东方吐鱼肚白,天都要亮了,葛青章于是走了出去,将那件白衣披到了锦棠身上:“陈淮安是救过皇帝性命的人,要不是仗着当初永昌卫的恩德,他也不敢有今日一闹,你也一夜未睡,快进去吃盏茶去。”
锦棠披上了衣裳,回过头来,随口笑着就来了一句:“打有表哥以来,除了成亲那日,我就没见你穿过如此光鲜的衣服,真好看。”
听她说自己穿着白衣好看,葛青章脸红了红,心头也是莫名的一阵狂跳。
徜若他家不是那般的穷,不要有那么泼辣一个娘,或者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衣,于他来说也算不得奢侈,可以天天穿着,叫罗锦棠欢喜的。
此时天色已经眼看就要明了,御街上也早没了人,连神武卫的人都撤光了,冷白色的街面上没有任何一个行人,唯独锦棠站在街口,痴痴的立着。
在葛青章看来,她算得上这世上最傻的姑娘了。
分明当着神武卫那两个卫兵的面,她一张小嘴,又会拉关系,又会说好话,真正要做个行商的女强人,这世间大约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可她那颗心扯都扯不开的,就在陈淮安的身上。
葛青章于是劝道:“陈淮安之所以敢做举子们的领头羊,就是因为他在宁远堡有救驾之功,皇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快进酒坊里歇着去。”
锦棠应了一声,欲走,却依旧往街口处张望着。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陈淮安壮志未酬。
上辈子林钦为宁远侯的时候,满朝文武,也就他可以与林钦一斗,而随着他的败走,首辅陈澈其实也是元气大伤,整个朝政,基本上就叫以林钦为首的武官集团给架空了。
皇帝也不过一尊神而已,真正执掌天下的,是林钦。
锦棠记得上辈子和林钦成亲那夜,洞房之前,林钦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甚至说道:“这世间能什么能叫侯夫人在此刻开颜了?
徜若身居凤位,母仪天下能叫侯夫人开颜的话,那本侯就百尺竿头再尽一步,好不好?”
锦棠因为陈淮安的被贬,最恨的就是权位之斗,当时非但没有因林钦那个皇后的承诺而眉开,反而一把推开林钦伸过来的手,彻底的拒绝了他。
也是因此,俩人虽说夫妻一场,至林钦死的时候,她都不曾与他同房过。
林钦于是憾然身亡,陈淮安又何尝不是?
他总归要杀回朝堂,完成自己未尽的事业。锦棠以为他会重新去找自己的老爹陈澈,再或者抱皇帝的大腿,却没有想到,他一个上了杏榜的考生,为了科举的公正,居然会率着举子们闹事。
他这作法,可以说是于一夜之间,把京城所有的权贵全都给得罪光了。
从权臣到武将,再到各路亲王,因为他今夜这一唱,无人将会不恨他入骨。
锦棠依旧盯着来路上,忽而觉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睛,才见果真有个人于巷口中往自己走来。
青色的交衽直裰,布带束腰,腰身紧窄跃然,肩膀挺挺,便脸上那钢茬子似的,三天未刮的胡子,锦棠生来头一回觉得无比顺眼。
他到京城之后瘦了许多,又白了一些,看起来居然有些与他往昔全然不相称的清秀与文默之气,可再配上那幅钢茬子似的青须,又无比的硬朗。
于来路上,他咧唇一笑,青白的天光下,两颊青须,笑面朗朗,顶天立地的男子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淮安:我回来啦,是不是有肉吃啦吃啦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