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常备着冰粉, 一直拿井水湃着,齐如意盛了一碗,便给锦棠端了进来。
陈淮安见她又吃这东西, 不由怨道:“总说宫寒宫寒,你偏偏总要吃这些东西。”
她贪凉, 贪酸贪辣,但这些东西于她的身体,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就在窗边, 陈淮安见齐如意端了热水进来, 拎了把热帕子给锦棠,便见她将帕子遮到脸上, 长久的闭上眼睛,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
阳光洒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外面嫩若凝脂, 掌心却是一层薄薄的黄茧子, 耳侧凌乱的发掩着点小小的耳垂儿,上面扣着粒圆圆的珍珠,软懵懵的,含一含或者咬一咬, 一念闪过,陈淮安立马能从汗毛硬到胡子根儿上。
她也是真够累的,要装出一间酒坊来, 从里到外,从酒窖到柜台,每一处的细节都得她亲自照料。
陈淮安于是走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轻儿的揉着,柔声问道:“那嗣育丸, 你可开吃了否?”
皇帝虽说自从凉州一晤之后,就不曾再见过陈淮安,不过答应他六十丸药,这两年中已经给他补齐了。
上辈子一直在外,陈淮安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解家里人,但对于陆宝娟的心机还是了解一二的。
可是若非今天看陆宝娟露了那般迂回曲折的一手,想把锦棠给赶回渭河县去,陈淮安还真是没发觉,她的心机也曾那般润无细无声的,用在锦棠身上过。
“我自己没有女儿,所以一直拿锦棠当亲女儿看待着。”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锦棠是我唯一的儿媳妇,欺负她,于我有什么好处?”
上辈子每每婆媳争吵,陆宝娟总是这样苦口婆心的为自己辩解。
而罗锦棠一根水葱似的手头竖起来,柳眉一竖,就只会骂:“是你亏了我,是你负了我,你爹你娘,你们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再或者,裤带打个死结儿,她最擅长的,就是生了气就不给他身子。
俩人于是不论什么事情,都得在床下置气,床上解决。
为此而失生过的那些闷气,失去的那些孩子,那其中分明有齐梅的添油加醋,有陆宝娟的推波助澜,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陈淮安自己的不体贴。
若是他能把功利之心收回来那么一丁点儿,若是他能静下心来,像如今这般,多陪伴陪伴,多宽宽罗锦棠的心,便留不住一个孩子,总不会像如今这样,每每想起来,就怀着无尽的遗憾吧。
陈淮安屈膝半跪在锦棠面前,揉了揉她叫夕阳照亮的小耳垂儿,说道:“那药须得吃上半年的,你如今也该吃了。”
锦棠手揣休书,只当如今自己已经就算是和陈淮安和离了。
哪里知道这家伙明面上给休书,心里早都计划好了,等他金殿得中,踏入仕途之后,今年怀孕,明年生子,三年抱俩,端地就是胖小子满地跑的好日子。
她又吸溜了一口软凉滑糯的冰粉,笑道:“横竖丸药是金箔包裹着的,又不会坏,急甚?”
陈淮安因见她揩把脸,便拿出一张订单来,一会儿于火边烤,一会儿又放在阳光下晒,仔细的辩望着,遂问道:“这订单有问题?”
锦棠摇头,道:“当是没有问题。”
这订单,其实是旭亲王订的。旭亲王订了整整一千坛酒,说是除了在端午的寿宴上用之外,还要送一批另做它用。
六千两银子,半年的房租就出来了。
但是,旭亲王和黄爱莲的源渊颇深,又让锦棠忐忑。
她怕这订单就像在渭河县时接到的,黄爱莲那份订单一样,是个陷阱。
但是怎么办了,锦棠咬着青葱似的一根细指,心说:银子,我所欲也,道儿却不能着,这卖买必须做,但也得谨慎着些做。
陈淮安一边替锦棠揉着肩,捶着腰,观察着她的脸色,就跟那宫里的大太监似的,温声道:“毕竟几千两的数目,不是小事儿,你这酒是送给谁的,上辈子我在外头,于京城里所有人的判断认识,比你更准,你说来我替你参详参详。”
锦棠倒不疑心陈淮安,但也深知陈淮安的缺点,齐梅那么狠毒一个养母,若非在碧水园当众往他身上泼脏水,要拿齐如意断他的科举之路,他是不会下狠手的。
而陆宝娟就更惨了,二十年的外室生涯,丈夫从来不当人的,在陈淮安面前比齐梅更会摆那套疼他又爱他的款。
她不怕陈淮安的心不向着自己,就怕陆宝娟从陈淮安面前套话,最后陈淮安不知不觉的,就把她给卖了。
上辈子,这样的事情可真是太多,太多了。
想起上辈子,锦棠就嘴痒,又准备要骂两句。
不过转过身来,她倒是笑的甜滋滋的:“六千坛子酒,老酒皆是从河西堡拉来的,也是我如今在隆庆卫酒坊全部的身价,你把骡驹和齐高高都给我,我得用着他们。”
既生活在一处,他所有的资源,锦棠就得全部都利用上。
陈淮安也是苦笑:“何时他们就不是你的人了?你想用就用,记得多赏他们几个银子就得。”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见陈淮安依旧不走,踹了一脚,他这才走了。
*
转眼便是端午。
新皇才登基,因皇帝重孝,到如今还未除孝服,百官当然也不敢懈怠,至于龙舟竞赛,草蒲簪花,更是想都不敢想,便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挂菖蒲的时候,还要缀白麻一簇在旁,以示对于先皇的哀悼,国之大孝。
不过,满京城之中,只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开宴,那就是旭亲王。
旭亲王是先皇的叔叔,当今皇帝朱佑镇见了他,要叫一声小爷爷的,小辈的丧事,当然不能阻止长辈的寿宴。
而旭亲王又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所以,借着今日一宴,可以说京中达官贵人们,也算是服了半年的国孝之后,终于能够明目张胆的,欢宴一回了。
在订酒的时候,旭亲王遣人给了罗锦棠一千两银子的订金。
锦棠带着雇来的长工们连着忙了半个月,总算装了三百坛子酒出来。
剩下的七百坛子,就得等到旭亲王把全部酒款都结亲之后,才给他装,不然的话,酒装出来,他若不要,锦棠就得压上如今几乎所有的周转之金,那样,她就给彻底困死了。
*
五月初四这日,锦棠亲自上门送酒,因两家离的不远,她又是东家,遂亲自上门,给旭亲王府送酒,也打算把剩下的六千两银子给结回来。
谁知甫一到旭亲王府府门上,便有个体态休长,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迎了上来,远远便抱起了拳头:“罗小东家,明日宴席上要用的酒,看来你是备好了。”
这人锦棠识得,就是这旭亲王府的大管家,别看他一身文人气质,其实是个太监,名叫刘思罔,人们皆唤其一身,刘公公。
这刘公公,是旭亲王面前第一得意的人。
上辈子,锦棠于私下听过传言,说皇家的男人们,皆是水路走得,旱路亦走得的,这刘公公大约就是旭亲王的旱路,所以,能叫他在外头等着,就可见旭亲王对于锦棠的重视。
这种人自然得罪不得。锦棠屈礼一个万福,笑道:“怎敢劳刘公公在此等候,小女不止送酒,还有一事要见王爷一面,能否请公公与小女带个路?”
刘公公道:“王爷今日还在宫中,不过,他留了话儿给咱家,他说,您是他明儿的贵客,务必要盛妆前来,他还得把您引荐给京里所有的贵客们了。”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好。
刘公公虽说是个阉人,身材清瘦,腰挺而背直的,一件圆领衫子上一丝褶子也无,施施然下了台阶,道:“明日是个重日子,不出所料的话,只怕皇上也要微服而来,王爷特地交待过,叫咱家跟您说一声,他届时会把酒捧给皇上,徜若皇上吃着好,往后三军的用酒……”屏息片刻,他又道:“王爷说,您最好扮作男妆。”
这意思是,要把她当作酒商,引荐给皇上了。
锦棠立刻道:“我必定男妆前来,请王爷放心就是。”
刘公公笑了一笑,伸着一只手,腰略略一弯,便是送锦棠的意思了。
虽是伺候人的,但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叫人舒服,还不卑不亢。
据说此人曾经也是个世家子弟,因家庭变故而入府为奴,难得一个世家子弟为奴之后,能俯首,亦能保风骨,很不错的一个人了。
再回到木塔巷,天都已经尽黑了。
锦棠亲自从衣柜里翻了件纻丝面的直裰出来,取了铜熨斗出来,仔仔细细儿的烫着。
上辈子这时候,锦棠也已经入京了,不过,那时候陈淮安是在顺天府当差。
锦棠甫一到京城,本身家又贫,穿的又寒酸,叫陆宝娟押在相府整整学了一个月的规矩,从行走坐卧,到端茶递水,请的是死了的陆宝妧在宫里伺候时的婆子,差点没褪掉锦棠的一层皮。
所以,锦棠对于上辈子这个时候外面发生过什么,是全然无知的。
但是,皇帝上辈子也曾微服出宫,到过旭亲王府吗?
旭亲王府又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黄爱莲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夺她的锦堂香?
夜都深了,锦棠辗转翻侧,听见外面咯吱一声,大约是陈淮安回来了,本来烦他烦的什么一样,不得已,还是得唤他进来问问这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淮安举手: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减宽终不悔的我,随时等着罗锦棠翻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