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说是有事儿, 跟陈淮安一起出门了。
念堂自打回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屋子里写着作业。
葛牙妹与刘氏俩个一起收拾完了锅灶,让刘氏也到后院睡了, 一个人提着桶子热水便上了楼。
酒肆小,连个正经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多一半的时候,也不过略擦擦身子就得。
忽而有人敲门,只听声音, 葛牙妹就觉得是康维桢。他敲门的声音都跟别人不一样。
此时酒楼之中就她一人, 下楼,葛牙妹开了门, 并不敢大开,悄声道:“我这还没准备好行李,叫人瞧见你在此出没不好的, 你快走吧。”
康维桢总归力气大, 轻轻推开葛牙妹,径直就进了门,熟门熟路的,上楼了。
寡妇门前事非多, 葛牙妹生怕叫人撞见,也是提心吊胆的,但跟在康维桢的身后, 瞧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想想俩人在书院里,挤在一张三尺宽的窄床上时过的两个月,心又不舍他这个人,跟着, 就上楼了。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心跳的跟只小鹿似的。
康维桢今天倒是穿的轻便,只穿着件夹质青衫,还是葛牙妹在书院里闲极无聊时,替他缝的。他似乎于衣着没甚讲究,家里的仆妇们放书院里放什么,他就穿什么,如今既有葛牙妹做的,他也就不穿家里仆妇们所做的了。
他手里还提着只两尺见长的木头匣子,上楼之后,将匣子放在地上,掀开,从里面取了块木头楔子出来,一撩袍帘跪在床边,忽而肩膀一撑,撑起床来,将木头楔子砸了进去。
如此,自己再从上去试一试,试着仍旧不稳,又往里面砸了一只,敲打半天,才抬眸,笑道:“牙姐儿,坐过来试试,这床稳了不曾。”
这张床,是葛牙妹和罗根旺成亲之后,罗根旺买给葛牙妹最值钱的东西了。
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罗根旺的身子重,又卧床一年多,将楼的木板压弯,床也是斜溜儿的,睡在上头,人总要往下溜。
“稳的。”葛牙妹道:“孩子们的爹总嫌修床修家具要费银子,舍不得叫我叫木匠来,如此狼伉的家,叫你看笑话了。”
罗根旺虽说对大房大方,可对自家的人却是省到了极致。
慢说一张床快要垮了,就连墙上挂着的,锦棠自己做的几幅绢花、树叶制成的画儿,画框叫孙福海砸烂之后,仍还歪歪扭扭的挂着,他就舍不得修。
他是从牙缝里省救命钱,省下来也要送给娘的那种人。
康维桢垫好了床,又把画框揭下来,取出锤子来锤锤打打的修了起来。
他要教学生,两手一负,端正肃穆的样子,腔调又正,中气又足,实在是个天下难得的威严夫子。可提着锤子敲敲打打,居然也是个像模像样儿的木工。
葛牙妹因为康老夫人,早想好了要拒绝康维桢,只是话说不出来。酒肆里最多的便是酒,她于是从桌上拎了一坛子过来,道:“不如,咱们吃点子酒?”
酒壮怂人胆,拒绝的话她就能说出来了。
康维桢修好了画框,修好了床,提着只锤子站起来,环顾着这间窄窄的阁楼,一笑道:“往昔不知道你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心中也不觉得有什么。昨日见了一回,我心中便格外放不下,且不论你在走之前要在这儿住几天,总归将屋子收拾整齐了,床替你安稳了,我的心里才踏实。”
四目相对,葛牙妹换上了自己在酒肆里时常穿的质劣,又颜色艳鲜的旧衣服,面儿略略发黄,憔悴的不成样子,全然不是在书院里时,穿着他的宽大衣服,发髻一绾,清清素素的道姑模样。
她垂着头,长发半披,坐在床沿上,烛光洒在她一侧的耳垂上,闪着暖蜜似的光泽。此时瞧着,她贞静沉稳,尤还是当年大姑娘时的样子。
不得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唯能移性的,就是漫长,而又叫人无望的生活了。
丈夫的死固然让她伤心,可也改变了她曾经毛毛躁躁,总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她又重新变回了,曾经的从容和温和。
收拾好了自己为木匠的一套匣子,康维桢道:“生意随时都能安排稳妥,便到了凉州,我也不会叫你饿肚子,就只等着你点头了。”
也不过谦言尔,他有整个渭河县最大的驮队,到了何处,都是一方首富。
葛牙妹跟着罗根旺将近二十年,掏心掏肺,在这家里就像头老黄牛一样,也没从罗老太太那儿把罗根旺的心给夺过来,便对于康维桢,也是一样的不自信。
男人都是好的,可只要一提到生他养他的娘,瞬间就得变样子。
想当初罗根旺还好着的时候,就因为葛牙妹偶尔说罗老太太一句不好,可是经常吃他拳头的。
所以,她虽也觉得康维桢好,三十多岁的成熟男子,斯文清正,温柔体贴,可他有一个做渭河县首富的娘,她又怎敢嫁过去?
送着康维桢走了,葛牙妹早没了睡意,想来想去还是干活儿最舒服,于是油灯一盏,下到窖里,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去磨高梁皮子了。
*
陈淮安是从后门进的州府衙门,王金丹率着几个小弟,就在自家院门上等着。
陈淮安甫一进门,几个小弟齐齐垂首,压低声儿叫了声:“二爷!”
“虚头巴脑的东西,快快散了,拿着银子吃酒去。”陈淮安说着,丢了几角碎银子,就把王金丹给他找来的几个小弟全打发了。
他是想干件偷偷摸摸的事儿,可王金丹的性子,什么都讲排场,这就给他找了一溜圈儿的小弟。
陈淮安道:“可盯好了,什么时候书吏们弥封完考卷,把考卷送去给同考官批阅?”
王金丹道:“咱们顶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陈淮安道:“足够了,笔墨和宣纸是否齐备,赶紧的,我立马就得用。”
像乡试,会试这样极为正规,掌握着儒生们进阶命运的考试,其规则是特别严格的。
答试题的时候,考生们用的是黑笔,书完文章,交到考官手里之后,考官会把试卷的名字整个儿弥封,然后交给书吏,由书吏们把文章整个儿再用朱笔誊抄一遍,然后送到同考官手中,由同考官批阅。
这种方式,从很大程度上阻止了考官们在阅卷的时候起私心,因为考生的名字被弥封,就连墨迹,也并非本人的,考官想要巡私舞弊,也无从巡起。
但是科考相对就简单得多。
在府衙考罢之后,书吏们弥封试卷,省了誊卷这一道工序,直接就会送到同考官处,由同考官来阅卷,阅罢之后,再转交到提学陆平和学政张宝璐的手中,由他们最终敲定名次,以及参加明年乡试的人选。
进了王金丹的书房,陈淮安左手执笔,闭眼凝神片刻,想象着自己早晨在府衙大院里做的文章,再略作润色,一刻钟的功夫,用左手书了一篇文章出来。
再接着,他把自己上辈子所答的那份,让王金丹以自己的笔重新抄了一卷,署上王金丹的名字,便和王金丹两个趁着书史们还未弥封考卷,送给同考官之时,去调换试卷了。
陈淮安究竟想知道的是,摆脱偏见偏识,他的考卷,在陕西省这些考官的眼里,究竟能排到第几。
而上辈子的那一份,又到底能考个第几。
王金丹就是这府衙的大少爷,对府衙的地形,自然比哪些从陕西省城来的书吏更了解。
借故让几个小厮撞了一下书吏,洒了点水在书吏身上,把考卷接过来,其实不过转眼的时间,陈淮安快速翻到自己和王金丹的考卷抽了出来,将自己方才用左手写,并弥封好的两份夹杂在了其中,就这样,把早晨那两份给调了出来。
这样一来,无论任是谁,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认得哪是他的笔迹了。
疾匆匆出了州府府衙,锦棠居然并不在门房之中,陈淮安有些焦急,疾步跑出去,便见不远处,银色的月光下,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锦棠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手里捧着一包米花儿正在吃。
她也是等他等的久了,捡起一粒来,扔的高高儿的,一伸舌头,顺顺儿的舔了进去。
甜甜的米花儿,她似乎挺喜欢吃这东西的,看来他没有买错。
“州府府衙?可是又跟王金丹混到一处了?”见他走来,锦棠侧首,将米花一总儿一包,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道:“是有点子事儿,要跟他一起干。”
锦棠轻嗤了一声,道:“曾经为了一个女人争的头破血流,到头来还能好的穿一条裤子,男人,真真儿是……”
要说陈淮安和王金丹在四喜楼争女人,那都是成亲前的事儿了。
就是为着这个,陈淮安一直不怎么敢让王金丹见锦棠,怕他要说出不好听的来。
那位仰慕陈淮安的琼芳姑娘,在锦棠在渭河县做生意的时候,还专门跑到渭河县,照料过她的生意。
锦棠恨黄爱莲,恨陆香香,却并不讨厌琼芳姑娘。妓/女与嫖客,银钱买来的肉体关系,男人便嫖一下,倒也没甚。
可陈淮安不是,他不嫖,也不偷,他一动,动的就是真感情,儿子养到五岁上,还瞒她瞒的像个傻子一样。
锦棠挖苦到一半,见好就收,不说了。
陈淮安上辈子叫她骂成了个顺耳,莫名听她不骂了,耳朵竟还有些痒。上了马,依旧是陈淮安牵着缰,俩人便悠悠儿的要往渭河县走。
马上的小媳妇儿晃晃颠颠,青衣遮着两团白兔子,在胸前颤危危儿的晃着。
真说这辈子不要孩子,似乎也不大可能,陈淮安贼心不死,在见过几回王金丹造出来的火药威力之后,还想要个孩子。
但锦棠的身体,那种习惯性的流产,却必须得先给她治好了再说。
陈淮安上辈子不是没替锦棠找过好郎中,也不是没替锦棠找过好药,但她天生的宫房寒僻,再兼心思易怒,很难坐得住胎。
及至后来,宫里最好,只能是给皇后私用的秘药都给锦棠用过,上辈子是穷尽一切办法,才调理好她的身子,叫她能有一胎坐住了胎的孩子。
只是那种药得来太不容易,他这辈子,非得拼上一番生死,只怕才能求得来。
孩子可以暂时不想,但人有七情六欲,床上哪点子事儿要真的也戒了,哪还不如回到幽州,继续去打铁呢。
“锦棠,我若今科能过了科考,你总得赏我点儿什么不是。”陈淮安忽而说道。
锦棠侧坐在马上,往嘴里丢了一粒米花儿,吃吃的笑:“你陈至美只要不是倒数第一,我罗锦棠都阿弥陀佛。”
她要欢喜的时候,或者无助,总归,心与他贴的近的时候,就愿意唤他一声至美。
“徜若能得第一呢?”既知道上辈子次次落第,皆是被张宝璐给害的,陈淮安多活了一世,心生膨胀,居然膨胀处一种可怕的念头,那就是,在改换笔迹,张宝璐不认识自己的笔迹之后,万一他能盖得过葛青章,成为秦州府科考的第一名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陈淮安上辈子一份,这辈子一份,两份考卷送批,猜猜他能得第几,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