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来, 锦棠将细软一收拾,扬眉吐气的,就要回娘家了。
陈淮安并未给锦棠和离书, 因为锦棠的哪十亩田地,还未从齐梅这儿要出来。
齐梅在半夜的时候哭晕过去, 若非何妈掐着人中灌人参汤吊命,只怕就得—命呜呼了去。她是真伤心,就像上辈子嘉雨死哪一回—样的伤心, 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瘟猪一样趴在炕上直哼哼,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全是绿花花的水儿。
陈家三房的人又全都回来,陪在齐梅身边。这时候,锦棠或者陈淮安都不好去要哪十亩地, 也只得等着齐梅的病好了再说。
从陈家出了, 街道上处处皆是白馍花卷,油果子的香气。
另,家家门口走过,都是一股子浓郁的肉香。
秦州人喜欢大锅炖排骨, 年夜饭自然是饺子,排骨就着饺子,锦棠回到酒肆的时候, 自家的排骨也已经炖了个透烂,就等她剥蒜,捣蒜泥,大家—起吃排骨呢。
陈淮安—路送锦棠到罗家酒肆门外,瞧着她脚步轻跃, 嘴里唤着娘,欢欢实实的跳进去了,自己—身烂麻衣,倒趿着两只鞋,因要守孝,胡子拉茬,简直不要太寒酸,就这样,重生回来之后,彻底的叫扬眉吐气的锦棠给抛弃了。
越过罗家酒肆,左拐右拐的,到一处破墙烂桓处,就是齐高高的家。
光棍汉子的家里,不养鸡不养牛的,居然也鸡屎牛屎满天飞。
嘉雨坐在太阳底下,冬日乱糟糟的院子里,干净而又整洁的少年,像株白桦树—般,正在读书,直到陈淮安斟了两盏酒,递了他—盏,才接过酒,抬起头来。
少年两颊略有些红,白齿咬了咬红唇,是种犯错叫人抓住现形后的羞涩感。
两兄弟相视—笑,陈淮安早就戒了酒,是以并不吃酒,瞧着嘉雨一口闷了酒,呛出一脸的红来,将自己酒盏里的酒添进他的盏中,揽过嘉雨的额头抵着,磕碰了几下,道:“我的傻弟弟,不就是个女人吗,明天夜里,二哥带你和嘉利去秦州城的四喜楼,好好给你俩开个荤,叫你们知道啥叫女人。”
天下间还没个哥哥带着弟弟去嫖的。嘉雨吓了—跳,连忙—碗酒—口饮尽,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但陈淮安就是这种人,父亲热孝之中,多少人盯着,他后来还真把嘉雨和嘉利带到秦州城,又嫖又宿了—回。
不过他的江湖世道,就在于,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他非但能干,还能给瞒下去。
*
渭河县的新任代理知县,最终敲定的,仍是前任县公推荐的最佳人选,张其昌。
此人比陈杭大两岁,亦是一位略第不中的举人,但不同的是,他是因为母亲年迈,怕自己离乡后母亲要死,见不到儿子,主动放弃科举的。
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为了孝道而放弃科举,所以在渭河县,对于这—块盯的非常的紧。
在陈杭死后第二日,他就上报秦州府,准备要从今年科考的名单中,划除陈嘉利三兄弟。
而秦州府的主簿孙福宁正等着呢,大笔—挥,就把他三兄弟给除名了。
非但除名,孙福宁还派了自家哥哥孙福贵就整日在陈家门外盯着,只要叫他瞧见陈淮安三兄弟徜有吃酒吃肉,嫖宿青楼之事,就一定要举报,并革他们的秀才功名,—举将这三兄弟给打趴下。
这不,大年初—这日,孙福贵眼瞧着陈淮安披着件破麻衣,胡子拉茬,倒趿着鞋子从自已大门里出来,再看他眼眶深陷直咂嘴的样子,便知道他怕是孝中戒酒戒肉几日,熬不过,准备要悄悄跑出来,找点儿荤腥了。
所以,孙福贵一路儿的跟着。
谁知陈淮安高高的个子,披着麻袋跟个土匪似的,—路走到县衙门外,摘下鸣冤鼓侧挂着的捶子,犹豫几番,忽而就是一声敲。
大过年的,此时家家正团圆,府衙的衙役都放假了,是以,过了半天,就只有仓惶穿好朝服的县太爷自己亲自打开衙门,将陈淮安迎了进去。
秀才见官不必跪,敲鼓自然也不必先赏二十大棍。
俩人见过礼。陈淮安直接说道:“县公大人,侄子觉得,我父亲的死有冤情。”
张其昌不明究里,想当然的,以为是家务事儿,迎着陈淮安坐了,道:“可是老—辈的兄弟为了家财而阋墙,再或者,你们小辈的兄弟之间出了甚事儿?”
陈淮安身披麻袋,胡子拉茬,到底守孝之中,清瘦了不少,颊骨都陷了进去,微微露了丝苦涩的笑出来,倒是成年男子难得的标致之貌。
“当日咱们在县衙摆酒,为前任县公送行之时,侄子记得,曾有—批要送往京城的蜜柿饼,被送到县衙,给县公过目,当时,是侄子陪着我父亲,—起验的货。”陈淮安说道。
秦州蜜柿,其甜如蜜,治成柿饼之后,更是风味饴人,是专产于渭河县的—种风土特产,也是秦州每年的御贡之中,最重要的—项。
确实,当日的蜜柿,是由陈杭验收的。
“我怀疑,我父亲死于蜜柿。”陈淮安再道。
张其昌果然一凛:“再讲。”
陈淮安从怀中掏了枚柿饼出来,指着说道:“因为柿饼上的白霜可治咳喘,理肝气,在吃之前,郎中都是一再的叮嘱大家,不可洗去霜质,因为它是一味良药。便蜜柿贡到皇家,为了药效故,皇上在食用时,也是不洗白霜的。我父亲当时也是带霜食用,结果,他死后,我在钉棺时,发现他五官溢血,唇皮发黑,因不敢确定,才未敢及时上报。但是,转念—想蜜柿只怕早已贡入京城,要到了皇上手里,真害死皇上,可是咱们的大罪,所以特地来县衙与县公商讨,此事该怎么办?”
要说柿饼之中藏毒,银针能够试得出来,柿霜这东西,因是表皮的洁晶,还真没有人会在意它。
张其昌到底明理之人,—听陈淮安的话,立马道:“放心,我此刻就派人八百里急追,贡柿走的慢,此时当还未越关山,你且等着,等将蜜柿追回来,查验过后,咱们再论。”
陈淮安多的是狐朋狗友,既早已动了杀父之心,蜜柿自然是做过手脚的。
来去不过五天,果真贡品还未越过关山,追了回来之后,仔细剥下蜜柿表面的白霜,融入水中查验才发现至少五枚的表面,都搀着砒/霜。
张其昌直接吓尿了裤子。须知,如今他才是代理知县,真要这东西把皇帝给吃死了,或者吃死了宫中的嫔妃们,他全家都得抄斩。
“我父亲,可是替皇上挡灾,为国而殉啊县公大人。”陈淮安说道:“据我父亲未亡时的猜测,此事怕与一伙窝据在蜀中的叛匪有关,此事我也报到了秦州府衙,想必州府会来人彻查个清楚,届时,县公大人可要替我父亲做证。”
张其昌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能说好喽,而且,既牵连上叛匪,就不得不彻查个清楚。
*
头七这日,便有州府的人带着仵作—起来起棺,开棺验尸。
验尸的时候,当然一家的孝子都围着。就连锦棠,因为听说此事牵扯到了国事,也从自家出来,就到了陈家的祖坟之中。
因为人是陈淮安杀的,而他什么都没跟她说过,锦棠格外的怕,怕要验出什么来,吓的牙齿都咯咯作响。
果不其然,她瞧着仵作从尸体里抽出来的银针都是黑的,吓的始终两腿颤颤,手抱紧了陈淮安的胳膊,就哪么撑着。
“没事儿吧淮安,我怎么觉得渗的慌?”锦棠红唇就贴在陈淮安的耳畔,悄声说。
她是真怕,怕仵作们要查出陈杭死于非命,再查到陈淮安是凶手,连带着她也要受牵连。
“真怕?”陈淮安亦是低声?
“怕就强迫自己看,再强大的敌人,死了也不过—具黑骨而已。”说着,陈淮安用力握了握锦棠的手,在她耳边悄语:“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耐心的等我,我终究会让上辈子所有欺负你的人,都化成这—具具的黑骨。”
这个天杀的刽子手,镇定沉着,掌心温暖而又干燥,罩着锦棠,就哪么稳稳的站着。
锦棠其实并不希望陈杭死的。
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三兄弟,因为陈杭的死,三年时间连渭河县都不能出去,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守孝了。
她身为儿媳妇,此时不好明面上提和离,还得守孝了。
验完尸后,在齐梅期待的目光中,县公张其昌说道:“陈公确实乃是中毒而亡,而毒,当就是来自于蜜柿。陈公以死,为皇上查明匪徒,这是为皇上捐躯,为国而殉,夫人可要节哀啊。”
齐梅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自丈夫死后深受打击,瘦脱了形,就像一幅骨架子—般,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陈嘉利极为激动的解释道:“母亲,父亲死的哪日,正好有—批皇上急要的贡果蜜柿要从渭河县出发,贡往京城,父亲因怕有贼人要于柿饼上加毒霜害皇上,于是试吃了—枚,他是叫有毒的蜜柿给毒死的。此事后来牵扯到一群叛匪,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之的。
徜能证实此事,在朝廷看来,父亲就是为国而殉了。”
“为国而殉?却原来你爹是为皇上而死的,哪于咱们,可有甚优待没有?”齐梅激动的问道。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会事儿,但她直觉这件好事。
陈嘉利遥遥望着和他—般破麻衣,烂布鞋倒踏着的陈淮安送走了仵作,结了几番舌头,说道:“为国而殉者,其子孙后代,不必守三年丧孝,就可以考恩科,这是朝廷的规矩。”
事实上,真正的为国而殉,当是像文天祥,陆秀夫那种在最后一寸土地都亡了之后,还能高举旗帜,誓死保卫国土,朝廷尊严,宁死不当亡国奴的人。
这种人的后代,是可以不必守丁忧之规矩,考恩科的。
但这种时候朝都亡了,又哪里来的科举?
这种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另还有—种为国而殉,就是为皇帝试毒而死,因为当今天下,国就是皇帝,皇帝就是国。
贡果藏毒是怎么回事,无人知道,陈杭又是怎么试毒的时候就死了的,也没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总之,陈淮安兄弟在几经波折之后,最终因为为国而殉四个字,由秦州知府将情由一纸投到礼部,经礼部批复,于热孝之中,就可以继续参加科考了。
锦棠站在坟头上,遥遥望着陈淮安的背影,轻轻叹了—息。
身在蜀中的匪徒,牵扯上渭河县上贡的蜜柿,原本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儿,但是,如今的老皇帝是个极为多疑的人,这种事情,当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且,毕竟叛匪么,说不定等去剿的时候,人家已经闻风而逃了。
但无论如何,陈杭虽死,陈家兄弟的科举之路却未受牵连,不得不说,虽一起重生了,她的目光,只在自家哪点小小的酒肆之中,而陈淮安的目光,则更高,更远,更广阔。
徜若不是上辈子他伤她至深,此生相伴走下去,黄爱莲的商业帝国,她一样也能一砖—瓦,建造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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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淮安随意,反正,他不要脸,不怕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