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大概四五点的时候,村里有人发现了马三。
他已经死了。
被人吊起在树上,手腕是青的,身体笔直笔直的,眼睛也瞪得直直的,身上蒙着一层白霜,下面没有穿裤子。
却不是冻死的,一根削尖了的细竹管扎在马三的心口上,血从竹管里流出来,落到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早上他被人发现时,血液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身体冰冷早已失去温度。
他下面赤条条血淋淋的,那玩意儿被人用竹条扎穿了,地上的棉裤也落上一层血和白霜。旁边放着他平日常用的水壶,里面是空空的,上面也有一层白霜。
马三的家人嚎啕大哭,村里人则议论纷纷。
这一看就是凶杀案啊,竟不知谁和他有这样的仇恨。村里虽然也有许多矛盾,但这些年在长辈的调解下很少闹到必须杀人的一步。村里的长辈大面上都是公平的,很能安抚人心。
大家都没怀疑村里的知青,马三和知青们没有交集,他们又都能相互证明昨儿没有出门。
虽然有谁说马三这个人的私人作风不太好,看村里年轻姑娘和女知青的表情都是不对的,但也没有谁真正受伤害。大家就排除这个可能性。好些人都怀疑村里和马三家有矛盾的。
县里的公安来了一趟,可是现场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只能查访一下谁家和马三有矛盾,最后一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且个个都有不在场证明,虽然这些证明都是亲友给的,并不合规矩。
来的公安们找了几日找不出凶手,倒是吃了村里好几只鸡,大队长心疼得不行。
找不到凶手,这事儿也就只好这么放下。因马三是横死的,村里长辈说这样的人死了戾气重,不能埋在祖坟里,就另外选了一个坟头匆匆忙忙就下葬了。
时间久了,过了两三月,手头的活计多起来,连马三媳妇都不再念叨死鬼老公,虽然少了男人,但也少了个要伺候还打人的大爷,对他们一家未必就是坏事,于是村里也渐渐把这事儿给遗忘了。
这期间昭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竟没有生出太多的恐惧心。明明自己也算参与了这件事,心里却是意外的平静,甚至隐隐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死了,太好了,总不会再祸害人了。
他大概知道自己这心理有点不对,具体说不出来。一般来说,自己可能间接导致别人死亡,心里多少会有负罪心理,昭明……昭明摸着自己的胸口,负罪心理就算了吧,特别轻松快活,睡得特别安稳。
倒是妇女主任一家,没昭明这么能沉住气。事后的第三天,妇女主任那老实巴交的丈夫找了个十分别扭的理由给昭明送了一坛子陈放了五年的老黄酒,还有一卷写在丝绢上的酒方。
因昭明酿了许多果酒,很多人就觉得他喜欢这个,妇女主任估计是因为这才送的老黄酒和酒方。
绢丝薄如蝉翼,折叠好之后可以塞进大拇指大小的药瓶子里,打开却有一平米那么大。据妇女主任的丈夫说,这东西是以前打地主的时候意外从一个木盒子的夹层里找出来的。
妇女主任识字,本来还想着试试自己能不能酿,后来一看,最简单的一种酒都要十几种配料,好些配料都找不到,就按下了心思。他家里已经抄录了一份,原本则借花献佛给了昭明。
昭明打开瞧了瞧,里面用到的配料除了谷物、水果和草药,还有一些动物的骨头、血肉、角,以及某些矿物。这些酒方的名字和功效也是五花八门,说出来都有些玄幻了。
其中最最平凡的居然是‘猴儿酒’,需要用到差不多三十多种水果,这其中半数是没怎么听说的野果,可以养身延寿。其次就是‘桃花酒’,桃花为主料,桃花瓣上收集的花露为辅料,配合十几种珍贵药材酿制,可以美容颜。
另有些‘龙血酒’、‘三日醉’、‘春日烧’等等,要求更多。
古人为一口喝的这么折腾人的么?
妇女主任家里送来的老酒,昭明本来等着今年过年的时候喝,一大桌人吃年夜饭的时候,烧热了喝暖胃。最后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没留到过年,初春就开了封。
他姥爷请人给传了口信,说他母亲有对象了,对象是那带着孩子的外科医生。昭明吃了一惊,他请了假过去,他母亲很不好意思,倒是姥爷说了,请昭明别怨他娘,来了那么些年,他娘和那对父子都是缺了一块儿的人,看着看着就对眼了,就是没好意思说开。
也是前些日子,那医生自己得了风寒,差点就这么没了,昭明的娘守了他三天,给他换额头的毛巾,给他喂红糖小米粥,两人感情迅速升温。这之后他们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毕竟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多少日子好活?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这辈子还怎么过?
昭明的娘唯一舍不下的是昭明,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对不起这个孩子,要是昭明不同意,那就算了。
可是姥姥姥爷不希望自己女儿就这么独身一辈子,他们是开明的家长,不鼓励女性给男人守着这一套。前女婿要是好还罢了,就昭明亲爹那样子,这也不值得啊。
他们就给昭明传了信,问他的意见。
昭明一听,挺好啊,他们自己愿意就好,毕竟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娘本来死气沉沉的,这会儿开了第二春,眼神都不一样了,特别亮。这两人经历相似,又都是混血,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应该能幸福吧。
他说行,他娘就说行,马上就把自己给嫁了。
都是二婚,而且都是下放人员,结婚也结得静悄悄。昭明送了一只鸡和一条大草鱼,怀里抱着一坛老酒,心情特别复杂得把亲娘给嫁出去了,然后多了一个后爹和一个小弟。
后爹身上没多少东西,他们来的很匆忙,那边也没有和他们往来的亲友,那一点钱还是托昭明用旧表换来的。
两父子都感觉窘迫,因为洋人脸没少受罪,这会儿也出不起什么聘礼,手里就一把小小的金钥匙,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送了昭明的娘。昭明的娘一样没什么钱,不过姥爷来的时候还带了点东西,是一对东珠耳环,说是以前宫里头来的。
昭明抱着剩下的小半坛的老酒,心里特别感慨,他娘看着像是很幸福,他像放下一个重担一样,却又担心,想着这对半路夫妻的未来生活,他们一个学中一个学西,日后有共同话题么?会不会产生什么矛盾啊?和那个小弟弟相处会不会有矛盾?
想了挺多,就跟嫁了女儿一样。
不过到最后还是很为她开心,毕竟他亲爹是个靠不住的,他亲娘又不是那种一个人也可以活得灿烂的坚强的类型,所以在这种地方还能找着一个不错的对象,昭明也为她开心。
可惜这种喜悦无法分享,他没法告诉别人说那边下放的是我亲娘,她又结婚了。
喜悦无法分享,只好分享酒了。
五年的陈酿黄酒,另一个名字就是花雕,特别醇厚。就是酿的时候没酿好,略酸。小余同志尝了尝,说这酒是纯糯米酒,很滋补的,咱们做了黄酒打蛋吧。每个人都喝上一碗,把冬天攒下的寒气湿气排出去。
大伙儿一听有酒,还是上好的粮食酒,可不管怎么来的,叫着要吃大户,连不会喝酒的几位也跟着起哄。
他们知青群里素来和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技能的出技能,尽量做到公平。
小余知青和昭明知青因为常常要拿出私房补贴大家,所以他们每个月上交的粮食是减半的。这样,大家喝着小余同志的酸梅汤,吃着昭明的咸鹅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如今昭明说要干了这碗酒,大家也只是哈哈哈,不会觉得占了人家大便宜。
公平,才是预防内部矛盾最好的办法。
昭明把老酒烧开,烧过的黄酒更醇厚,酸味淡,酒味浓,一会儿就香飘十里,把村里几个酒虫馋得不行。
村里一个老酒鬼就厚着脸皮,拿着一碟子炒花生粒和一碟子的腌泥螺上门了,一边嗅着味道往厨房钻,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桌上。
“黄羊叔,我就知道您要来。”一个老知青拉着他坐下。
“好酒,好酒。这是要烧了吃?能不能让你叔蹭一口?”
“您把下酒菜都带来了,还能少了您的?”
黄羊叔是村里的手艺人,打地基起房梁、烧砖抹灰都行,大家起房子都找他,几十年的老手艺,平生没别的爱好,就好一口喝的,哪边有了好酒,他闻着味儿就去了。
因为不下地,工分都换了钱,所以手里头钱不少,也舍得拿出点好的下酒菜,大家见他上门蹭酒也不恼。
一会儿,昭明就端着一口汤锅出来了,小花给捧了一摞的青花白瓷碗,“分酒分酒,趁热吃。”
一锅的烧黄酒,打了三个今天才摸的鸡蛋,每人都可分到半碗。别看才半碗,这样的粮食酒,那些个酒虫子一年才舍得让自己吃一次,黄羊叔眼睛都亮了。
“这酒的颜色这样清,香味厚,得是三年以上的老黄酒了。”黄羊叔点评完了颜色香味,又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就是碰碰舌尖,表情就一下舒展开,“烧过之后味道更浓一些,**辣的,蛋丝在酒里一过,吃着也像喝酒。可惜分量不多,不然你叔一人就能吃上两斤。”
能喝酒的人,觉得这样就很好,不会喝酒的人,喝了一口就火冲脑门,七窍都在往外冒烟,“对我来说还是辣了。”
一个女知青喝了一大口,捏着鼻子吸了几口气,“又辣又呛,酒味直往五脏六腑里钻,哎哟,眼泪都快掉出来。不过,这一口下去,身体都松快了几分,果然还是粮食酒养人。”
昭明就从屋里拿了一点红糖来,在不能喝酒的知青的碗里撒了一点。
那女知青用筷子把红糖搅开,化了,又喝了一口,“这样就好吃多了。”
“那是不懂酒的吃法。”黄羊叔忍不住说,一脸的心疼,“你看你这个小同志,又不是不懂,怎么就没点心疼?陈酿的酒就被你糟蹋了。”他说昭明呢,昭明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
黄羊叔爷不是真和他生气,毕竟知道这是个会酿酒的,酿的酒还挺好喝。陆昭明酿的酒,过年的时候拿了几坛出来,除了知青们要吃,村里交好的人家也送了一些。
黄羊叔就是那时候知道了这事,不请自来,非要给他们知青点翻瓦片修墙壁,然后带了两斤的酒走。
他们知青点不只是酒吸引人,小余同志的各种酱每每酿出都要被村里大娘厚着脸皮换走几罐子,还有那个自学机械修理的老知青,村里有什么东西坏了,就请他去看看,一般三下五下都能修,实在修不好才找农机技术工修。
这你来我往中,两边感情就越发交融,对比别的村子的乌烟瘴气,他们这个村子的知青和村民相处得就像是理想范本了,就这,大队长去公社开会的时候被夸了好几次,别的村子都想请他指点几下传授经验。
大队长哪有什么经验之谈,他就是命好,来他们村子的知青全是不折腾的。
“对了,今年还有知青来我们村子,这事儿你们知道了么?”黄羊叔开口说,“大队长怕你们这住不下人,回头村里给边上再修一个偏屋。”
其实知青点这边住得还成,一般一间屋子四五个人,昭明的屋子才三个呢,不存在住不下的问题,就是会挤。但是村里既然有这个想法,大家也不拦着,谁不希望自己住得宽敞一点?
“那好呀。就是麻烦村里了。”
“麻烦什么?我们来帮忙,你能不包饭?”黄羊叔嘿嘿笑了两声,“能吃到小余同志的手艺,不知道多少人想来呢。”
七四年的初夏,即将进入最繁忙的时候,城里又来了一波知青。来他们村的有三人,两女一男,其中一个女孩很漂亮,娇艳若盛开的海棠,手里抱着一个手风琴,唱着歌,还带着一股少女的天真烂漫。
村里意思意思的办了一个欢迎晚会,昭明代表老知青们欢迎新成员,他往台上一站,大家还以为要长篇大论了,结果就是一句话,“来了这里都是朋友,以后谁欺负你们,我帮你们揍他。”
底下就哈哈哈的笑,大家也不怪他说得不好听,特别热闹。
其实一开始大家还挺担心,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别引得原本和谐的知青内部和村里的小青年内斗起来。要知道,在别的村子,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就是□□,是麻烦招惹体质。他们村也有漂亮知青,但这群人总是一拨儿来一拨儿退,甚少有落单的时候,也不常和村里青年来往,所以其实没什么矛盾。
但这个新来的女知青真是太漂亮了,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女知青和村里姑娘比起来一个个都是白天鹅,但和这个女知青比起来,那就是山鸡。
别的不说,就说新来的那个男知青,才和这个小姑娘坐了一路,眼里就闪起了恋爱的高光。
其实不只是村里人担心,老知青也担心呢。你说他们相处得好好的,几乎和家人一样,这要来两个闹腾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烦不烦?
老同志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果然就出现了让人担心的情况。唯一没料到的是,出了状况的不是他们担心的那个漂亮女知青,反而是另一个女知青。
新来的三人一开始干活不利索,大队长就给安排的最轻省的活计。昭明他们也是这样下来的,就是咬着牙硬抗,等着手上磨出水泡一层层的成了茧子,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就因为他们能咬着牙硬抗,不找人带躺,所以村里人就觉昭明等人是懂事的后生仔,而老知青也觉得可以带一带,相处得才会如此和谐,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那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姓何,家里可能挺宠的,确实吃不了这个苦,磨磨蹭蹭一天也就能做四五个工分的活,比村里一些七八岁的小姑娘还不如。
但这个娇气的小姑娘至少有一点好,特别有自知之明,也不仗着自己漂亮让人帮自己干活。既然干不了,那就少干一些,慢慢来。
倒是和她一块儿来的,清秀有余漂亮不足的那个女知青,姓白的同志,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个‘事儿精’。无论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说起来都是摇头。
有些人,相逢简单,相处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