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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终章

第70章 终章

秦家老爷子叱咤风云几十年,早已经练成了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些年来对自家儿子与孙子更是疾言厉色,不知道掀坏了多少张桌子。此时此刻面对郁清岭,秦老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慈母般的笑容,好像是冬日里的老猫忽然舒展开了胡子,诡异得让人寒毛林立。

这画面太可怕了,怪不得秦寂都逃到了厨房当切菜工。

鹿晓放下餐盘又逃回了餐厅,抓住秦寂问:“怎么会这样?”

秦寂刚刚抢了于妈的围裙,正把费力地把土豆切成丝,头也不抬回:“大概爷爷太久没有见过这么单蠢的人了,被甜到了?”

“……”

郁清岭就像是一包神奇的化学制剂,投入了硝烟弥漫的秦家餐桌上起了化学反应。那一日的晚餐和睦得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秦家父子没有针锋相对,祖父没有敲拐杖掀桌,秦母看着郁清岭的眼神简直是盛满了星星。

“清岭啊,”秦父大概是客厅里唯一一个情绪还保持着冷静的人,他问郁清岭,“不知道你的父母的是做什么的?”

郁清岭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回答:“母亲是设计师,父亲是医生,目前都在美国定居。”

秦父意有所指:“那你的母亲她知道我们晓晓的存在吗?”

郁清岭道:“知道,母亲月前已经与鹿晓见过面。”

秦父道:“你们的婚事,有什么打算?”

一句话出,餐桌上的氛围有些凝滞。

秦寂在一旁摸了摸口袋,看样子是在找烟。他竟然紧张了。

郁清岭想了想,才缓缓道:“这些……由鹿晓决定。”

下一秒餐桌上的凝重一扫而空,秦母眼里的母爱简直快要泛滥:“他们小孩子懂什么,这些事情也就我们替你们着急。”

“小魏阿姨,我们还早……”

鹿晓觉得自己再不插口,自己要被当场打包塞给郁清岭了。原本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见面与介绍啊,刚才话题不是还在曦光计划上吗?为什么话题感觉像跨越了马里亚纳海沟一样啊!

整整一顿晚餐,鹿晓微弱的声音好像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倒是秦母盘查郁清岭的父母行业的时候,听说他的母亲是智汇大厦的设计师晋雅,惊讶地“啊”了一声,喃喃道:是她啊。

竟然还是熟人。

于是鹿晓的存在感又降一位,排在没到场的晋女士之后-

晚餐后,郁清岭被秦爷爷拉着下棋。

鹿晓沾染了一身的厨房油烟味,于是早早回到房间洗了澡。她原本打算坐在沙发上喘一会儿气,结果一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到听到门外面有动静时,已经是深夜。

秦母靠近房间时有些拘谨,迟迟道:“晓晓,枕头……买了新的,不适应的话秦寂房里还有好几个备选的。”

鹿晓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母微微红了眼圈,她移开视线领着郁清岭到了门口:“小岭啊,请随意,晓晓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正好你陪她多住几天。”

郁清岭就这样在鹿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打包送进了她的房间里。没过多久,秦母又送了一碟水果到房间,挨着门殷切叮嘱:“小岭啊,户口本要不要?我和你秦叔叔经常出差,要不你们先拿去备着?”

鹿晓:“……”

房门一关,留下懵圈的鹿晓和沉默的郁清岭。

鹿晓局促地想要钻地缝:“那个……他们好像没有收拾客房……”

郁清岭低垂着目光,低道:“我有些头晕,想洗漱。”

鹿晓忽然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顿时一愣:“你不是去下棋吗?”怎么还喝酒?

郁清岭轻道:“秦寂加了筹码,赌输赢。”

鹿晓:“……所以你全输了吗?”就这计算机一样的脑袋竟然不擅长下棋?

郁清岭犹豫:“你说过不能赢,对老人不礼貌。”

鹿晓忍不住想笑:“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地让秦寂欺负啊?”

郁清岭的语气微弱:“嗯。”

可怜巴巴的。

鹿晓把郁清岭送进了洗手间。

没过多久,洗手间里响起了淅沥沥的水声。

鹿晓有些紧张,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又溜去隔壁客房看了一眼,发现客房里空空如也,连基础的被褥都没有。也许在秦家人眼里,她和郁清岭早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且订了婚,本来就不用准备另一间客房,可是事实上……

好吧,事实上也是。

鹿晓在原地抓狂。

怎么办?只有一张床啊!

-

郁清岭走出洗手间时,鹿晓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催眠了。

反正生米早晚煮成熟饭,本来就是未婚夫妇了啊!

鹿晓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身边的床铺微沉,随后一股清新的沐浴露气息就笼盖上了她的鼻尖。口味是她习惯的,带着一点点让她安心的气味,让她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鹿晓。”郁清岭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

鹿晓僵直了身体,不确定要不要维持“一不小心睡着了”人设。

忽然间身旁一阵窸窸窣窣,下一秒,她的手被一抹温暖覆盖。郁清岭一路牵着她的手,翻过手掌,把她的手覆盖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停滞了一会儿。

“有没有发烧?”他小声问鹿晓。

鹿晓顾不上装乌龟冬眠了,她仔细感觉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没有。”是不舒服吗?她不放心,又自己的额头触碰他的,没想到好像还是她的比较烫。

这就尴尬了。

鹿晓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郁清岭自然而然地把鹿晓揽进了怀里:“酒精会让我低烧。”

身周全部是郁清岭的气息,鹿晓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小小地发出一点气音:“嗯。”

郁清岭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了措辞,缓缓开口:“酒精会在肝脏中与乙醇脱氢酶作用生成乙醛,压抑大脑中枢的活动。每个人对究竟的反应不同,我的最初反应是发烧,其次才是意识不清,不省人事,直到心脏被麻醉。”

“啊?”鹿晓听得稀里糊涂。

郁清岭好像是笑了,气息在她的发顶磨蹭。

“所以我还远远没有喝醉,现在的我拥有足够的判断力与自制力。你其实——”黑暗中,他冰凉的指尖划过鹿晓的眼睛,声音轻软,“不用害怕的。”

“……嗯。”

“睡吧。”郁清岭轻道。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鹿晓等了一小会儿,听见郁清岭的呼吸渐渐均匀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她现在的姿势是被他拥抱在怀里,这其实是一个特别反人类的姿态——平躺着枕他的手臂后脑勺就没法落地,侧过身的话又压着自己手臂,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入睡。

果然童话故事里都是骗人的,鹿晓僵硬着脖子心想,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好的相拥而眠。

“鹿晓。”早就该睡着的郁清岭忽然发出了声音。

“是我吵醒你了吗?”鹿晓心虚道。

“你……”郁清岭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异样,“……别动了。”

鹿晓:“…………”

-

如果空气也有燃点,大概此刻的房间里已经早已经拉响了火警报告。

鹿晓蜷缩在郁清岭的怀里,感觉到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自己的后颈,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郁清岭是一个蛰伏的异性。他理性的外表之下有着和所有雄性动物一样的知觉,被基因所掌控,为本能所驱动。

房间里只有错落的呼吸声。

原来安静也能磨杀人。

鹿晓试图打破这宁静,她想要转过身去面对他,谁知他稍稍一动,就激得郁清岭猛然抽回了手。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身体迅速向窗边撤离了数寸,声音也嘶哑起来:“对不起。”他喘息,艰涩开口,“鹿晓,我不应该让自己的情绪……给你造成困扰。”

鹿晓本来很紧张,看见他这幅样子,忽然又有点想笑。眼看着他已经往后退缩到床沿了,她拽住了他,把心一横,搂住了他的脖颈。

“鹿晓,你……”郁清岭的身体猛然一颤,声音已经狼狈不堪。

鹿晓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上却前所未有的柔软。

她知道,她的郁教授是一个理智得近乎温柔的人。他宁可反复挥剑,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枝蔓进犯到她一丁点安宁。只是因为太过珍惜,他变得胆怯而又卑微。

这样的郁清岭,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怜惜。

“我有一点点紧张,不过并没有觉得困扰。”鹿晓贴近他的身体,寻觅着找到他的耳朵,小声道,“我毕业了,郁教授。”

郁清岭的呼吸陡然加剧。

“郁……”鹿晓想要开口,却一瞬间被夺走了呼吸。

鹿晓只觉得一阵天晕地转,她的身体已经他灼热的躯体覆盖在了身下,绵密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与颈侧。

她身上的睡衣是系带的,稍稍一挣就散了开来,她几乎是光裸着贴上了郁清岭的身体。

郁清岭身上穿的是带扣子的棉质睡衣,扣子太硬,滑过皮肤时带来尖锐的刺痛感。鹿晓被磕得火冒三丈,咬着牙去解,结果越乱越没有章法,气得她想要直接上牙齿。

“……别急。”郁清岭低声喘息。

“……”我才没有着急!!!

鹿晓百口莫辩,郁清岭就坐在她的身侧,一个个解开自己的扣子……鹿晓觉得自己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她坐起身来去亲吻郁清岭的唇,不到几秒又被他压回了床上。

更加密集吻一点一点蔓延在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肌肤与肌肤相互厮磨,微妙的触感在她的脊椎上绽放开难以言说的火苗。

温柔漫长得几乎有些残酷的前戏。

实在是太久太难耐了。

鹿晓在陌生的触觉里辗转沉沦,艰难地支起一点点身体,在亲吻的间隙喘息着提了个疑惑:“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这是鹿晓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一次提问。

她很快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郁教授的呼吸一顿,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惑,用实际行动充分地告诉她答案。

他会的。

-

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里。

鹿晓艰难地睁开眼睛,脑海里空荡荡一片。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自己躺在哪里,只觉得全身上下散架似的酸疼,说不清的乏力感充斥着身体里每一寸骨骼。

好久以后,她的思绪才开始渐渐清醒,昨夜的一丝混乱记忆如洪水般冲进了脑海里。

不是吧……

鹿晓扶住自己发烫的额头。这和她想象中的毕业之约不同相差甚远,没有红酒也没有蛋糕,没有烛光晚餐也没有性感的内衣,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心想这还不止是熟饭,这根本就是寿司。

“鹿晓,你……”郁清岭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犹豫彷徨,“要不要止痛药?”

郁大教授久违的表达障碍又出现了。昨夜之后,他其实并没有睡去,只是看见鹿晓做梦中仍然皱着眉头,稍稍一碰她,她就半睡半醒地含含糊糊喊疼,于是没有敢多动弹,一直陪她躺到日出。

那到底是怎样的疼?有多疼?需不需要止痛药?

郁教授整个早晨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终归只要是知晓医学常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能焦躁地等着她转醒,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令人煎熬。

好不容易等鹿晓醒来,郁清岭匆忙支起了身,原本他的睡衣就只系了一半扣,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露出一片肌肤。他自己毫无知觉,俯身靠近鹿晓,用自己的额头去感触她的体温。

鹿晓一瞬间又想起了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与触感,不由地脸上一红,装鸵鸟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

“是不是,不需要?”郁清岭久久不见鹿晓回应,试探性给了个答案。

“……”

这就是毕业之约次日后的第一句问候,鹿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笑还是想哭,在他的怀里闷声道:“其实这种情况,不用止痛药的。”

“可是你在睡梦中喊疼。”郁清岭的指尖磨蹭鹿晓的发丝。他依旧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纠结成麻的情绪,只是听见她喊疼,他就忐忑了一整夜,连闭眼都不敢。

“……笨蛋。”鹿晓忍无可忍,艰难选了个温和的字眼。

她把郁清岭赶去洗手间洗漱,自己光着脚走到衣柜前找衣裳。拉开衣柜的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点点异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本陈列在里面的衣服其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大部分已经被替换成了新的,小部分上也挂上了新的标签。

鹿晓挑了一件旧的上身,果然验证了心目中的猜想:这些衣服都已经被整改过,尺寸是按照她现在的身形修整的,她穿在身上严丝合缝,贴身又舒适,宛若是一次完美的初见。

鹿晓盯着一整个衣柜的衣服发呆。

郁清岭出来时,鹿晓刚刚在抹眼泪。她看见郁清岭担忧的眼神,明显他以为她是疼哭了……她又笑了出来,边笑边擦眼泪:“我没事,我就是在想,那么简单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我要与自己矫情为难这么多年。”

一直惦念着鸡蛋里那根骨头,谨小慎微地想用意念去融化它。

其实明明本来不用那么艰难的。

郁清岭显然并没有听懂,他的眼底噙着彷徨和担忧。

鹿晓擦干了眼泪洗了洗鼻子,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不用理解啦,我不疼,很开心。”

郁教授的眼睫微颤,终归是红了脸-

早餐是在主宅的后院。

鹿晓发现,郁清岭郁教授虽然情商低得可怜,但是人缘却好得让人匪夷所思,尤其是在年长者这里。秦宅少来客人,厨师张一大早准备了一大桌菜,中西合璧花样繁多,隆重地摆了一桌不断招呼郁清岭多吃,眼里的母爱简直快要泛滥出来。

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鹿晓看着自己身边冷冷清清,哀怨得咬勺子:“张妈,小魏阿姨呢?其他人呢?”

往常这个时候,秦母应该在后花园里料理她的花花草草,秦爷爷应该刚刚晨运完毕正在客厅里喝他的茶,从刚才到现在整个家里冷冷清清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张妈说:“老爷子今天去见老战友,先生和太太一早就出了门,去接机。”

鹿晓:“接机?”

张妈说:“是啊,太太说晋女士的航班中午就到,这会儿已经早早去机场等了。”

鹿晓一愣:“哪个晋女士?”

张妈嗔怪:“你这孩子真糊涂,不就是郁先生的母亲晋女士吗?”

鹿晓:“……”

不是吧?还真是郁清岭的亲妈?

鹿晓一口馄饨噎在了喉咙底,半天喘不过来气。

张妈还在絮絮叨叨:“太太和晋女士好像本来就是好友,只是多年没联系,昨晚上通了半宿电话,久别重逢,中午估计不会回家吃饭了……”

鹿晓还在云里雾里地,只听见张妈唠叨中还反复提到了婚纱和酒席,顿时感觉天晕地转:“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张妈道:“你们小孩子懂什么?这些又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鹿晓:“…………”

当事人被无情地排斥在了婚事之外-

午后时分,鹿晓与郁清岭赶往曦光小学。

秦家人今天各奔东西用完了家里所有的车,前一天郁清岭又没有开自己的车来,鹿晓看着外头阳光正好,提了个步行下山的馊主意。于是漫漫盘山公路,鹿晓踩着高跟鞋一路向前,没过多久就体力不支,趴在路边喘得像狗。

“我背你。”郁清岭低道。

鹿晓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犹豫着趴到了他的肩膀上。没想到郁教授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看着细胳膊细腿小脸苍白,体力却很好,上坡下坡丝毫不符吹灰之力。

鹿晓趴在他的背上,枕着他肩头,一路看风景到了个熟悉的拐角。

“你看那块石头,被懒腰切断那块。”鹿晓指着前面的断石笑,“当年要不是它,秦寂就带着我冲出悬崖粉身碎骨了。”

郁清岭的脚步微滞,很久才嗯了一声。他并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后怕,如果没有那块石头,此刻他的女孩很可能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鹿晓看不见郁清岭的表情,还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不过我的运气真的很好,撞车后,我自己从车里爬了出来,还正好遇见了个好心的路人……”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还时常做噩梦回到那个深夜,漆黑的路灯,凛冽的山风,她独自沿着盘山公路跌跌撞撞下山,感觉山路漫长得好像一生都走不到头,直到后来在山路上遇见了那个安静的路人。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鬼,”鹿晓笑起来,“他不会说话,不过是一个好人,可惜他把我送到医院后就走了。”

郁清岭静静地听着。

等到鹿晓讲完那些遥远的事情,他才停下脚步道:“不是,不会说话。”

“……啊?”鹿晓不明所以。

郁清岭轻道:“只是他也从来没有拥抱过陌生人,而且……你的身上全是血。”

“主要不是我的血啦,是秦寂被划破了手臂……”鹿晓解释道一般,忽长大了嘴巴,“你……”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郁清岭低垂着目光,缓缓地平稳地走过盘山公路,每一步都比当年要稳固。

当年的他初回国不久,晕血,亚斯伯格,身体瘦弱且孤僻。

他鼓足了勇气才抱起女孩。常年不与人接触的身体很快就起了反应,头晕,战栗,心跳加剧带来一阵阵晕眩……

盘山公路实在是太过漫长,他怀抱着的那个女孩,是那么的孱弱,好像随时会消散。潺潺的鲜血从她的后颈上流淌到他的手上,又从他的指缝里面渗透滴落——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陌生的生命,降临在他万籁俱寂的世界里。

渐渐地,所有身体反应悄然停止。

他好像是从一场长久的黑色噩梦中惊醒,初次来到这个尘世间。

……

“你怎么会知道……”

鹿晓的脑海里乱作一团,许多纷杂的记忆在身体里如烟花般炸裂。

她想起黎千树,他说他曾经救了一个车祸的女孩子,女孩子出院后失去踪影,他在那一个城市里留了十几年,原地等待那个女孩出现。

想起山顶上的篝火之夜,他在火影阑珊中说,他等了很多年,现在不用等了。

想起更加久远的初见,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对她说好久不见……

“那个人,是你?”

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在郁清岭的世界留下过痕迹的,那个车祸那个女孩子——竟然是她自己?

鹿晓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挣扎着从郁清岭背上下了地,急躁得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急得呼吸凌乱。

“嗯,”郁清岭摸了摸鹿晓的发丝,低道:“好久不见。”-

鹿晓抵达曦光小学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

景盛的工作人员在学校的操场上搭建起了礼台。礼台做得童趣十足,背景屏是海洋世界,礼台上用各种鱼和珊瑚的布偶拼装成了一个海底公园,四周系上了透明的氢气球,风一吹过,气球就成了深海贝壳突出的气泡。

曦光实验组的小朋友们作为“试衣间”的初始动力,被请上了台,与林简为代表的蓝象小队合影。小曦,天倾,黑白,唐宋,小河,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其实都有点紧张,好在林简之前就常常跑SGC,她屈膝拥抱个子最小的小曦时,小曦还勉勉强强露出了个胆怯的笑脸。

台下闪光灯连接成一片。

鹿晓注意到天倾今天穿了男装,白色的体恤配上的牛仔裤,看起来已经出落成一个帅气的少年。她对天倾和礼台同时出现还有些敏感,紧张地四处眺望,果然在观众席上看见了陆女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女士刚好也看见鹿晓,匆忙地挤过人群,走到鹿晓的跟前。

“鹿老师,郁教授。”陆女士露出了微笑。

她依旧是那个妆容精致明艳照人的职场女性,只是原本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淡了一些。看见鹿晓不说话,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尴尬,低头道:“鹿老师,我……陪着天倾过来的,他早上一直有些躁动,对镜头还有些恐惧。”

“慢慢来,别着急。”鹿晓小心道。

她注意到陆女士手上拎着一个大纸袋,纸袋里圆鼓鼓的。

陆女士看见了鹿晓的目光,主动扯开了纸袋上的系扣,露出了纸袋里的东西:那是一些红粉相间的蕾丝,看起来应该是一条蓬裙,纸袋的侧面固定着一个群撑。

竟然是裙子?

鹿晓诧异地想要扶下巴。

陆女士低道:“我现在每天早晨都会给天倾准备两套着装,天倾他早晨选择了男装……我怕他在镜头前会觉得勉强,所以带上件裙子,以防万一。”

鹿晓吃惊地看着陆女士,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诧异了,竟然陆女士渐渐地红了眼眶。她低声道:“鹿老师,请相信我,如果有一天天倾走入婚姻殿堂,即使他愿意穿婚纱,我也……愿意配合的。”

陆女士真的和鹿晓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鹿晓连忙上前给了陆女士一个拥抱,在她的耳边安慰:“天倾会很高兴的,别着急,天长日久。”

陆女士连连点头,透过鹿晓的肩膀望向礼台上的天倾。

阳光下,天倾朝她在的方向露出了个微笑。她知道那应该是给鹿晓的,但是能看见天倾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已经很满足。

鹿晓说得对,天长日久。

不远处的礼台上的仪式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退场。

鹿晓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地身影快步向她走来,远远地就裂开了笑脸:“鹿晓!清岭!”

“于医生,好久不见啊。”鹿晓笑起来。

于医生近来看起来精神不错,整个人容光焕发。他眯着小眼睛,目光在郁清岭和鹿晓之间来来回回,忽然挑了挑眉:“听说你们的婚事快订了?”

鹿晓:“……”

于医生眯眼:“不对么?你的准婆婆昨晚就已经问我要了国内婚纱店的清单。”

鹿晓:“…………”

-

这个仿佛是装了一个快进条,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失控。

傍晚时,鹿晓和郁清岭回到秦宅,在客厅里见到了一派熙熙攘攘的画面: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厅里,秦爷爷,秦父秦母秦寂,穿着典雅的晋女士,还有她身旁的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以及——竟然还有商锦梨???

鹿晓石化站在门口。

郁清岭稍稍一怔,倒并没有多惊讶,只是安静地站在鹿晓的身后。

“晓晓?”秦母发现了鹿晓,热情地上前拽起了鹿晓的手腕,把她直接拖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这是郁教授的父亲。郁医生,这是我们鹿晓。”

“……郁叔叔好。”

郁清岭的父亲长得与郁清岭很像,她看着他,有一种看到老年版郁清岭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鹿晓根本多余的思维去思考这些,她只记得自己没有化妆,早上头发也没洗,昨天熬夜大概还有黑眼圈……

郁父微笑道:“你好,我是郁瑞知,很高兴见到你。”

——是不是要握个手啊?像一个合作方一样吗?鹿晓懵圈着想,她大概知道郁清岭正经得囧人的脾气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

晋女士看到这画面,把郁父推向一边,笑道:“好了魏云老郁,你们吓着晓晓了。”

“鹿晓。”混乱中,郁清岭的声音响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喧哗。

郁清岭是察觉不到周围的氛围变化的,他走上前去牵起了鹿晓的手,带她离开最热闹的圈。那边的人群确实有些密集了,他也并不十分习惯,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见鹿晓紧张无措的样子。

“等一等——”鹿晓想要停下来,这样离开太不礼貌了。

晋女士却含笑着摇头:“没关系的晓晓,一家人不用讲求虚礼,你们自便就好。”

鹿晓偷偷松了一口气,跟着郁清岭离开客厅上了房间。

楼下众人目送他们上了楼梯,静默良久,相视笑了起来。晋女士的眼角微微泛红,接过了秦母递上的纸巾,戳了戳身边的郁父:“老郁,相信鹿晓确实存在了吧?”

她扭头朝秦母挑眉:“昨天订机票的时候,老郁他还非说我是异想天开。”

郁父的眼尾已经有了浓重的皱纹,抬起眼时,眉目间的从容似是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晋女士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所以老郁啊,你就放心变老吧。”

-

晋女士与郁父回国的签证总共三个月,第一桩事情是定下鹿晓的婚纱。

鹿晓的婚纱是隔壁的S市订下的。郁父久别回国,郁清岭陪着他去拜访多年未曾相见的亲朋好友,鹿晓则跟着晋女士穿过S市的车水马龙,钻进纵横交错的古旧小巷里。她们寻寻觅觅,停停走走,最后停在了一个青苔纵横的院子门前。

晋女士上前敲了门,俯身在鹿晓耳旁细语:“阿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的做过一件婚纱,那时候的流行的还是西式的小洋装,拜访了许多人,才找着这一家入眼。”

有脚步声落落响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迎客。

鹿晓跟在老妇人身后,只见暗沉的房间里层层叠叠都是精致华美的刺绣,繁花似锦,落日晚霞,细巧的丝线勾勒出这个世界无数曼妙,不论是花样与款式都与她印象中的婚纱全然不同的。

鹿晓站在纱裙海洋里发怔。

晋女士含笑看着她:“挑几件试一试?”

说话间老妇人已经取出了好几个样式的纱裙交到鹿晓的手上,鹿晓取了一件走进试衣间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鹿晓走出试衣间,盯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晋女士出神地看着鹿晓,红着眼睛笑起来。她说:“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小公主,后来清岭出生,许多曾经美好的期翼都暂时搁置了。”

后来的事,鹿晓大概能够想象。

郁清岭的成长并不顺利,这个坚强的优雅的母亲从来没有向命运认过输,可是等到这一切风浪都过去,她重新回望曾经的那些期望,虽说无怨无悔,总还是难免感伤。

鹿晓只能拥抱她。

犹豫了一小会儿,她低声叫了她一声:“妈妈。”

没想到优雅如晋女士,竟然一瞬间哭了出来,眼泪如决堤,溅在了鹿晓肩头的白纱上。

拥抱持续好久。晋女士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快看看有哪些花纹喜欢的,我们都订下来。”

哪些?

鹿晓愣住,总不会是要挑好几身吧?

她才结一次婚啊……

-

事实上,晋女士根本不是打算在S市的小巷里面订下婚纱,她只是在那家古老的手工店里面订下了纱面刺绣的花纹,随后带回了H市,又找了设计师重新画出合适的样式来,一针一线,按照当下流行的模样制作成成衣。

一个月后成衣制作完成,送到了郁清岭的公寓里。鹿晓换上了婚纱,看着镜子里洁白如雪的自己,终于真真切切地有了一点要结婚的真实在感。

“是不是,看起来有一点笨重?”鹿晓笑着问郁清岭。

设计款的婚纱裙摆有点太大,普通人家的婚礼的话,其实看起来有些太过招摇了。尤其是她本来就不高,现在又没穿高跟鞋,走起路来像鸭子。

“没有。”郁清岭在她的颈后低道,“一点也不笨。”

鹿晓听见这诡异的回答哭笑不得,转过身抓住郁清岭的肩膀:“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全啊?”

“嗯。”郁清岭盯着鹿晓的眼睛。

鹿晓一瞬间有些恍惚,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才刚刚相识。”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仿佛昨天她才沿着SGC昏暗的走廊,推开廊道尽头那一扇虚掩的房门,看见瓶瓶罐罐间那个陌生的影子,忽然间时空流转,郁清岭换上了的新婚仪式的礼服,来到她的身前。

“不快。”郁清岭低道,“很慢,很慢了。”

他靠得实在是太近,近到鹿晓忍不住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唇。

郁清岭的呼吸陡然间狼狈,下一秒抱起鹿晓,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向卧室。

鹿晓放到床上时终于反应过来,热切的吻凌乱地落在她身上,她在慌忙中抱住郁清岭的脖颈,急道:“裙子裙子……”

“好。”郁清岭低道。

话音刚落,鹿晓只觉得身上忽然一阵凉意,裙子上那些繁杂系扣与带子竟然早已经被解开了一大半,等到郁清岭的吻再一次覆盖下来时候,她的胸口已经触碰到了郁清岭冰凉的衣扣。

那是鹿晓第一次意识到,郁教授的冷静从容真是无时无刻不存在。

当然,几分钟后,鹿晓在混乱辗转中否决了自己的认知。

他……其实也没有从容到哪里去-

鹿晓醒来时已是黄昏。

郁清岭还在安睡,没有一点声息。

也许是鹿晓的目光太过持久,郁清岭仿佛是有所感应似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下一秒,他在寂静中睁开了眼,几乎是无意识地向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早啊。”鹿晓轻声道。

时间根本已经不早了。

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宛若降临在全世界的晨曦。

夕阳透过窗户,把外头婆娑的树影映射到了婚纱裙上。外头细风徐徐,那些金黄色的光影就在纯白的纱裙上缓缓流转,应和着遥远的蝉鸣,整个世界安静得宛若跌入了时空的罅隙里。

那是鹿晓铭记了一生的画面,直到鹿晓垂垂老矣,许多过往都已经暗淡在了记忆的长河里,唯有那一个黄昏被剪成了碎片的夕阳光亮,照亮的她的漫漫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