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谢少卿画完符,周祈的道士买卖又开张了——东市留守的两个小子一个娘子生孩子,一个祖母病了,周祈便又自己带着陈小六去东市装神棍趴活儿。
笔墨书肆街多了不少生脸儿的,倒不是跟周祈抢买卖的假和尚假道士,而是卖字卖画儿的士子们。前几天回鹘使团还在的时候出了礼部试榜,少数的幸运儿及第了,其余落第的倒霉蛋们有的回乡,有的则留在京里谋出路。
原先这些乡贡和生徒大多住在各地进奏院或行馆,并不用自己花销,如今却是不行了,不管及第等铨选的,还是落第谋出路的,都要自己负担。
长安米贵,士子便各自想起了办法。及第者有名声,又还好些,落第的,不少便跑到东市摆起了小摊儿。
对这些读书人摆的摊子,市署向来是不大管的——谁知道这里面的谁哪日就成了同僚甚至上司呢?
看着这街上多出来的年轻面孔,周祈觉得,替两个小子摆几日摊子也挺好的。
在周祈对面摆摊儿的小后生大约十七八岁,脸水嫩嫩白生生的,长相颇为清秀,雅言中带着些江南的水气,每对上周祈的目光,便有些脸红。
周祈一颗姨母心发作,哎呦,啧,啧,多乖巧的小后生……
陈小六咧嘴,老大尽惹些风流债。
扭头看见谢少卿走过来,陈小六忙站起行礼,心下却暗道,这回老大要翻船,正宫来了!
周祈甩一下拂尘,对谢庸打个问讯:“谢施主,这一向可好?”
看看昨日还在自家吃八宝饭的周祈,目光又扫过对面的清秀小郎君,谢庸微笑道:“还好。”
周祈接着随口问:“谢施主是来买书的?”
谢庸笑道:“那倒不是,是来看看哪里能摆个摊子。”
周祈微瞪眼睛,莫不是买古籍字画把月俸花没了?这也是个手指缝大的人啊。周祈又想到自己成天去人家混吃混喝,谢少卿缺钱,也有自己一份功劳,不由有些讪讪的,刚想说什么,便听谢少卿道:“免得日后大同世界了,没有官做,把卖字卖画的本事丢得生疏了。”
周祈:“……”意思就是他闲极无聊了,看人家卖字卖画想来抢个买卖、凑个趣儿。想不到谢少卿也能这般活泼,甚好,甚好啊!
谢庸许原来真还卖过字画儿,一副熟手模样,不用人指点,自去街上买了笔墨纸张,随意在周祈斜对面找了个空儿,写了两张字样子摆上,手里拿一卷书,坐在不知跟哪家店铺借的蒲团上看起了书来。
偶有朝中官员行经于此认得他的,只略诧异,旋即就明白了——大理寺约莫是有大案吧?少卿都乔装了来暗访了。
自谢少卿来摆了摊子,周祈就不想看别人了。其实要说白嫩水灵,还是对面的小后生,谢少卿即便笑得再温煦,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刚硬,但——为什么还是觉得谢少卿更禁看?
大约是看熟了的缘故。
陈小六觉得,以谢少卿性子为人,能做到这般,自然是对周老大情根深种了。周老大相貌堂堂,性子也好,但能让谢少卿这般——定是因为她已经翻过墙了。周老大虽翻过墙了,但她性子不羁,哪会安心拖家带口上笼头?又定是不给谢少卿一句安心话,甚或要始乱之终弃之……
陈小六满脑子的传奇路数,看向自家老大的目光越来越鄙夷,看斜对面的谢少卿则越发同情起来,孽缘啊……这么好人儿就栽在我家老大手里了。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兄弟心里渣成了末末,犹低头对陈小六道:“长得好果真是占便宜。这么些卖字卖画的都没怎么开张,谢少卿一来,就有女郎去买字。”
确实有个身姿窈窕戴帷帽的女郎带着婢子站在谢少卿摊儿前。
离着稍有些远,街上又人来人往的,周祈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看着女郎穿月白短襦石榴裙的背影,还有谢少卿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的微笑脸,周祈便猜:“那女郎估计是问,三百钱一张,五百钱两张卖不卖?”
陈小六:“……”
谢少卿又摇了摇头。周祈猜:“又或者让谢少卿写什么他不愿写的?”
见那女郎与谢少卿还在说什么,周祈犹豫了一下,终于破了自己只花光不借钱的例:“六儿,兄弟,借我些钱,我得去给谢少卿撑撑面子。让人知道谢少卿是这条街上卖字画儿的里面身价最贵的。”
陈小六掏出钱袋儿,心里哂笑,老大又鬼扯,分明是看不得谢少卿与别个女郎说话儿。你对人家始乱终弃,这时候又这般……老大真是太渣了,都渣成稀碎稀碎的碎末末了。
周祈手里有钱,样子就从容起来,慢悠悠踱过去,却见那女郎撩起帷帽遮脸的轻纱:“郎君真的不画人像吗?还是嫌奴丑陋,怕砸了招牌?”
周祈停住脚,心里哦呵一声,谢少卿桃花运这般旺吗?自己这般走过去,是不是不妥?周祈犹豫起来,狠狠心,正待转身回去,却见谢少卿垂着目道:“某不画人像,一则是因某确实不擅长,一则也是内人不许某在街上为女郎们画像。”
周祈停住扭了一半儿的头,又接着往这边慢悠悠地走,心里嘲笑谢庸,啧啧,还内人,梦里娶的吧?兴许梦里连孩子都有了。做梦娶新妇,原来你是这样的谢少卿……
女郎听他如此说,有些错愕,到底只一笑,落下帷帽上的面纱:“既如此,奴就不强求了。”
谢庸微点下头,说声抱歉,扭头看周祈,对她一笑。
女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位穿道袍的美貌女子,脑子里瞬时想起看过的士子与女冠的传奇,原来如此……
周祈甩下拂尘,对女郎微笑颔首,又对谢庸道:“贫道想求谢施主帮着写张字或是画幅画儿,挂在屋里。”
漂亮女郎对谢庸微微一福,又对周祈点下头,便扶着婢子的手转身走了。
“想写什么,或者画什么?”谢庸问。
周祈财大气粗:“谢施主随意!画五千钱的。”
女郎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谢庸则忍不住笑了:“好!”
周祈把陈小六的钱袋子只剩了袋儿回来,手里却没拿字画儿,谢少卿说要精心画了再给她。
陈小六则在盘算自己的积蓄够周老大去棒打几回鸳鸯的……
好在谢少卿收钱不白收,眼看到了申正,亲去买了桂花牛乳、红豆饼和银丝糖来。陈小六自然知道这是沾了老大的光,但想想花的都是自己的积蓄,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周祈替谢少卿让过左右的“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坐去后面墙边少人处,捧着盛牛乳的小罐喝起来,又吃红豆饼。
谢庸不守自己的摊子,也与她一样在墙边儿席地而坐,拈一块银丝糖慢慢吃。
“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互视一眼,又都用眼神儿问陈小六,陈小六微点头,“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都拈须一笑,说来,咱们当初也是帮过腔儿的,也算半个媒人吧?当时咱们便看出周道长与这位谢郎君有缘分了,果然……
看着谢少卿嘴角的些微糖渣,周祈也想起当初两人的初遇来,不由笑道:“当初我看得真准,说谢少卿是个秋官,还真是……”
谢庸点头:“周道长自然是有道行的。”
周祈虽明知他是敷衍,还是得意一笑。
谢庸垂着眉眼,轻声问:“但当时周道长说会摸骨,恐怕是蒙人的吧?”
周祈:“……谢少卿再来一块红豆饼?”
谢庸抬眼看看她,周祈眯眼笑得谄媚,谢庸把头扭去另一边儿。
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周祈心里痒痒,想再调戏一句自己只给英俊小郎君摸骨,到底打住,改而把半个红豆饼都塞进嘴里。
对着满街的人来人往,周祈又在心里惆怅起来,他日谢少卿娶了新妇,就不能这般没分没寸地调戏人家了,到底也只这么点缘分……
看周祈吃饱喝足,谢庸问周祈:“去那边书肆里转一转?”
周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饼渣糖末尘土:“走,顺便把牛乳罐子还了。”
先还了罐子,两人慢慢溜达进那些书肆,周祈只翻进门处摆的各种传奇,谢庸则进去转一转。
周祈拿起那最显眼处的一卷:“《大周迷案》竟然又出了续篇?”
伙计笑道:“出了!新出的,却已经快卖没了,就只还三卷。”
周祈忙道:“都要了,都要了。”自己留一卷,给崔熠和王寺卿各一卷。
“好嘞!”书肆伙计一边儿给她拿书,一边道:“道长买着了。烟雨斋主人的这一卷写得尤其有意思。”
周祈在心里笑,估计又是“满座捧腹”……我们又酸腐又可爱的陈生啊,或说又酸腐又可爱的烟雨斋主人啊……
谢庸手里拿着一卷书走出来,连周祈买的传奇一起付了钱。
周祈又撺掇他:“《大周迷案》出新篇了,看看吧?挺好看的。”
谢庸微点头:“你似颇喜欢这里面的一个人物,一个姓陈的书生?”
“可爱!”周祈点头。
谢庸翘起嘴角儿。
“酸腐!”
谢庸的嘴角儿停住。
“又可爱又酸腐,又酸腐又可爱。我上回说这写书的烟雨斋主人八成是个不解风情的光棍儿,如今想想,有失偏颇,或许就有人喜欢这种酸腐不解风情劲儿呢?”
谢庸不只嘴角翘起,眼睛也弯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