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罗启把饭送到兴庆宫的时候,周祈正倚在榻上看书。
从前罗启去过干支卫亥支的廨房,这还是头一回来周祈的住处。靠墙一张大榻,与廨房的那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约莫都是官中一块配的。榻上放小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个茶盏,一小堆松子儿皮——这是早起已经先吃了一波了?
大榻对面是书架子,也与干支卫廨房的一样,上面里出外进地放了不少书卷。罗启有些眼馋,全东西市能找到的好看传奇,都在这上面了吧?一定要借几卷回去看看。
另外角上有个窄窄的高柜,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
这屋里能看出两分女儿气的,大概就是榻上铺的褥子和扔着的几个隐囊了,都是华丽的蜀锦,比松花绿还要绿一些的颜色,上面织了浅绿的纹缕,让罗启想起夏天树荫下的潭水。用这么华丽的料子做坐褥隐囊,周将军还真是豪奢!但看到她脚上马上就要顶破的白布袜时,罗启又收回了这句话。
其实,罗启是有点懂小周将军的,她也不是豪奢,也不是什么的,就是不过日子,不会过,也没想会过,跟个江湖豪侠似的,吃饱一醉,躺倒就睡,有钱就花,花完拉倒,出门一个小包袱都嫌多……
于周祈不过日子这种事,罗启觉得不算什么,甚至有些“这正好”的感觉——我们家阿郎会过日子啊。
阿郎去哪里都有本事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宅里有花、有竹、有猫、有鱼,闲了烹茶、弹琴、看书、下棋,来京里时错过宿头住在山神庙,阿郎都不嫌麻烦地支锅烧水亲自给大伙煮了腊肉菜粥吃。
这俩人啊,就是天生一对儿!
罗启笑眯眯地看着周祈,目光隐约有些慈祥。
周祈头也不抬在那里唏哩呼噜地吃羊排骨泡葱油饼。
这羊骨炖得骨酥肉烂,颤巍巍的肥羊肉,又香又不腻口还不膻气。周祈用竹箸捅脊骨里的骨髓吃,又用嘴吸,滋——香!
汤是浓浓的奶白色,略撒了一点胡椒,又有点干芫荽末,泡上酥香的葱油饼,啊——怎么这么好吃。
罗启笑道:“唐伯说要‘以形补形’,今日就去买豕脚,浓油重酱地烧着吃。唐伯烧的豕肉最香,阿郎这样讲究饮食七分饱又不爱饮酒的,每次唐伯烧豕肉,都要喝一杯,多吃几口。”
看看已经差不多空了的瓷盆,周祈本觉得肚子已经塞不下了,此时听罗启说,好像肠胃里又腾挪出了地方,我又可以了!
周祈又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得几点起来炖肉?这肉没几个时辰,怕是炖不出这个味儿来。”
罗启摆手,“睡前炖上的,炖一晚上,正好晨间吃。家里有专门炖肉的炉子和锅,郎君看书上的样式找人做的,不用盯着火儿。都用了好几年了。”
周祈又生出些对谢少卿的羡慕嫉妒来,又赶忙压下,不能刚吃完奶就骂娘。
虽今日要去京兆府听审案,但按照习惯,郑府尹开堂怎么也要辰末了,如今时候还早,周祈不忙着动身,罗启也不急着走,要挑两卷传奇带回去读。
周祈一笑,“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就不琢磨传奇的事了。”她不动窝,只用手指指那墙角高柜,“你自己去看。”
周祈倚在隐囊上,蜷着一条腿,伸着昨日受伤那条。昨晚回来看,脚脖子确实肿了一圈,擦了药油,又按谢少卿说的冷敷了一阵子,今晨似见好了些,但周祈还是能懒就懒着。
罗启走过去拉开柜子门,不由得“嚯”一声。
里面上层挂着三把剑,看那形制,就是有来历的;中间搁板上铺着绒布,布上摆着两把刀身雪白的匕首;下面一层则挂着两把宝刀;最下的底儿上是两条马鞭。
武人哪有不爱刀剑的?罗启禁不住想搓手,又觉得自己狭隘了,周将军简直太过日子了!不过日子能攒下这么些名刀名剑?罗启虽没用过什么名剑,但眼力还是有的,这都是些有钱也不一定买到,需要机缘才能遇上的好东西啊。
周祈穷大方惯了,让罗启挑一把拿回去玩够了再还回来,罗启连连摆手,“拿这个,我怕不会打架。”
周祈笑起来,其实她自己平时用的也是普通的刀剑,刀剑这东西易耗损,这种名剑若崩个口子,得疼得她心抽抽。这行径与旁的小娘子们攒钱做件几万钱的衫裙,平时只在厨中挂着,宴会时方拿出来穿,勾个丝,烫个窟窿,能心疼哭,如出一辙。
在周祈这儿又消磨了一阵子,罗启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盆碗回去。
谢庸手里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捏些米糠,正在喂上元节时在东市新买的鱼:“怎么才回来?”
罗启凑上前,“周将军那里真好。”
谢庸不答话,又捏一点米糠撒上。
“周将军那里真好,真的。”
谢庸嘴角微翘,顺着他问:“哦?怎么好的?糖炒栗子好吃?”
“……阿郎你不能看扁周将军啊。”罗启为周祈不平,“周将军屋里摆着一架子的书呢。”罗启把“都是传奇”隐去了。
“嗯。”谢庸拿帕子擦擦手,接着看鱼。
“周将军还有一柜子的刀剑,都是买也买不着的好东西!”
“周将军允文允武。”
“周将军人又风趣,又爽朗。”
……
谢庸看看罗启,不就是去送趟饭吗?至于得?不由得又想起这小子除夜的时候喝醉叫“周老大”来,白眼狼小子……
见自家主人听了这些话,连“嗯”都不“嗯”了,喂完鱼,又坐回榻上看起书来,罗启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操碎了。你们昨天骑马说话不是挺好的吗,你还答应给她送饭,能不能再加把劲儿啊?
过了辰正,郑府尹、谢庸、崔熠、周祈就陆续到了京兆府。今日是正月二十,本是休沐的日子,但这常安坊三女失踪案里面又是诱拐,又是杀人,又是殉葬的,也算个耸人听闻的大案了,故而今日赶着审了。
依旧是郑府尹与谢少卿堂上主审,崔熠、周祈堂下听着。
已经救回了三女,郑府尹也已约略问过受害者,故而对此案过程知道得颇清楚,嫌犯又是当场抓到的,人证物证俱全,所缺者,唯有这江微之的作案缘由。
江微之站在堂上,虽形容略显狼狈,但风度却依旧很好。
郑府尹颇觉可惜:“江微之,你世家出身、高门子弟,从小念圣贤书学道理,何以做出这种既违律法、又丧德行的行径?”
江微之看一眼郑府尹,不说话。
“你难道还不认罪?那奚家庄奚通自知时日无多,想要个识文断字、清白出身的女子为殉,你便代为寻找。在永平坊慈安寺遇到常氏,你上前诱之,送其牡丹锞子,并于元正时又见面,定下上元之约。”
“上元夜,常氏甩脱其婢女,与你见面。你本想诱拐她上马车,谁想同坊的陈氏姊妹上前相询,并劝说常氏要谨慎,你们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三女都打晕掳走,藏于群贤凶肆之地下密室中。”
“昨日晨间,奚家家奴来带人,你把昏迷的常氏套上纸糊罩子,充做扎彩放入车中,送出城去……你难道还不招吗?”
“我只是有些奇怪,贵人们是如何找到我的?”江微之微笑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故作聪明的那封信。”郑府尹得意道,说完,才想起来这并非自己发现的端倪。
郑府尹轻咳一声,“谢少卿看出你那字学的是北朝宋先生之字,宋先生之墓志铭少有人研习,你却习之,这委实有些蹊跷;你那书信上又有香灰之味,这丧葬行中,写凶死、夭折之人牌位、墓志等时,才如此。你或是对人殉之事心存顾忌,故而用了那香灰墨,或只是不注意,用错了,在那书信中留下了端倪。”
郑府尹看谢庸,看他可还有补充之处。
谢庸道:“当是前者。你做着这样丧德之事,却有些‘盗亦有道’的意思,你给每个人都留下千钱,这是买命钱吧?”
此话一出,郑府尹有些惊讶,想起那锞子,还有两千钱,原来是这般吗?
谢庸看一眼周祈,“周将军曾说过长安坊间一则传说,叫“千钱婆婆”的,你把人命定价千钱,或许就是受这则传说影响?”
听审的崔熠胡噜胡噜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决定过两日等周祈腿脚好了,就去跟她学剑。
“想不到贵人们居庙堂之高,也听过这个……”江微之微笑着摇摇头。
郑府尹不知道何为“千钱婆婆”,谢庸简要与他说了。
从来不讲怪力乱神,不听这些乡俚怪谈的郑府尹:“……”不知怎的,脑子里竟然想起周祈打趣崔熠的“多读书还是有用的”来。郑府尹不由得皱眉看一眼周祈。
周祈又摆出故作谦虚的样子,郑府尹也又觉得两边太阳穴有些隐隐的疼起来。
“贵人又是如何发现我那地窖子的呢?”江微之问。
“江郎让人送去陈家的信与那屏风上《往生咒》虽字体相同,但信上之字,间距大,有勾连,笔画间带着些漫不经心和敷衍;而《往生咒》则严谨端肃得多,且横笔更平,多圆转藏锋,看起来似带了些悲悯之意。宋先生之字极是端恪,带着对生死之事的敬畏,那封信中只有宋先生之形,这《往生咒》才得宋先生笔风之魂。”
“是因为你建这地窖便是做隐藏殉葬人之用,故而写屏风时心生不忍吗?”谢庸看着江微之。
江微之弯起嘴角一笑。
“或者是殉葬之事让你格外感怀?”
江微之的笑浅淡下来。
“昨日知道你的名字,我便觉得有些奇怪。《氏族志》中,江氏按五行取名,五代一轮,你的名字却是例外。”
江微之绷起脸。
“我的猜测有些冒犯,若是错了,还请勿怪。或许江郎并非嫡子,甚至连正经的庶子都不算……”
江微之沉下脸:“够了!”
过了片刻,江微之缓缓呼一口气,神色又平静下来,“不错。我生身之母确实只是先父外室。我幼时,先父身故,夫人以承认我为江家子交换,让她殉葬。”
江微之哂笑,“阿姨出身低微,见识浅薄,竟真答应了……”
江微之脑中闪现过夫人不屑又厌恶的样子,“你乐籍出身,让他随你去做个贱人吗?你以为放了良,就真是良人了?只要你死了,我便给他入族谱,认他为江氏子孙。”
还有阿姨犹豫退缩哭泣的脸,还有父亲的灵柩,奴仆们的推搡,还有大兄冷漠的神情。
江微之又想起这几年自己来赴考时大兄说的,“我江氏这一代唯有你念书最有出息。如今不是从前察举授官的时候,又无从恩荫,要入朝为官,唯有科举一途。重振江氏名声,全看你了。”
而每次听说不第后,那嘴脸……
“当年逼迫阿姨殉葬,如今又逼我重振什么江氏名声?我为何要重振江氏名声?我不过是乐户之后,管江氏名声怎么样?”江微之哈哈两声,然后便大笑起来。
看他状似疯癫,郑府尹便要命人把他带下,谢庸微抬手,“你那账簿上,去年冬有两笔账目,虽未写什么‘美人灯’,但所列货物与后面银钱对不上,是怎么回事?”
郑府尹皱起眉头。
“那是我们头两笔买卖,客人要为其兄买两个年轻美貌的,我们便随意在平康北曲引了两个妓子……‘捧灯美人’之说,其实便是那个客人提的,只是未落于纸罢了。”
已经到这地步,江微之不用人催,自动说了那两个妓子名字和买主身份。
后面又审了江氏奴仆们,一直到下午,才算审完。郑府尹和崔熠要做扫尾的事,查访那两个被害妓子、捉拿买主,再有就是送回常安坊三名女子。周祈专门去叮嘱了那送人的衙差怎么说,希望小娘子们以后的路能顺遂一些吧。
出了京兆府,周祈翻身上马,风吹动她的头发和披风。
看看似乎略有些阴霾的天,周祈眯眯眼:“你说为何许多受害人,后来都成了施害者?”
本只是感慨一句,周祈没想到谢少卿会回答。
“许是受害之时,未得救助吧。然后心生怨恨,故而报复。”
周祈点点头。
看她依旧皱着眉,谢庸温声道:“好在也有许多人得到救助,又有许多受害者成了阻止恶行的人。”
京兆府送常玉娘和陈氏姊妹回去的车也出了门,阿芳坐在车窗边儿,对周祈使劲挥挥手,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周祈向车里看,阿幸对她露出笑来,小娘子竟然有两颗小虎牙。常玉娘坐在另一侧,身上还裹着周祈的披风,虽看起来还是很憔悴,但许是受陈氏姊妹感染,嘴角也抿出了笑意。
周祈也笑了,对她们挥挥手,道“保重”。
谢庸也露出微笑来。
目送那车子往南走出一射之地了,周祈突然打马追上,伏在车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跑回来。
谢庸看她。
“我跟阿芳说,那钱三郎不靠谱,配不上她,让她踹了他。”
谢庸愣一下,又把头扭向另一侧。
看见了他嘴角的笑,周祈得意起来,“嘿,我在街上帮打架的妇人揍其郎君的时候都有。大概我上辈子就是那个打鸳鸯的棒槌。”
陈小六在她身后小声道:“然后被人家妇人追着骂。”
谢庸和罗启都笑了。
周祈也笑:“也有感激我的啊。”
“晨间唐伯便炖上了豕蹄,这会子应该好了。”谢庸用谈论“今日有些冷,明天或许暖和些”的语气道。
周祈才不在乎语气呢,笑嘻嘻地道:“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