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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龙战于野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身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腹部,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脱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沸腾的温泉。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同机的所有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坠落、燃烧。

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命他沿路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内,然后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日在见识的门阀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局势:巫抵大人,分明是想借着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进入九嶷后自己再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十巫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身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干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巨大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压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巨大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六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身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强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围的材料在撞击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逃罢……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身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旖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

多么美丽的生命啊。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集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对于帝都美丽繁华的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的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心里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更强烈。

风隼的去势转眼到头,速度渐渐缓慢。飞廉知道、在到达顶点后会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便会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坠向大地。而他,必须在那一瞬的静止里,从这个即将毁灭的机械里跃出,打开那一面巨大的帆,以风的力量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静静地等待着速度的极点。

那短短的一段上升时间却仿佛机器缓慢。一路的上升中,耳边只听到连绵的、巨大的爆裂声:那是一队队的生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陨落,美丽而残酷。那么多的战士、那么多的生命划落在苍穹,却甚至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那,都是他平日辛苦一手训导出来的下属。

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鸟——

应该是和鲛人傀儡分别驾驶着裂开后的比翼鸟,此刻两道银光如梭般灵活地穿过了半空卷起的火云,直刺向当空悬挂的两轮明月——那应该是巨龙的双目吧?

然而就在那一刻,半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银光,仿佛交织的闪电!

那些闪电网住了比翼鸟,一寸寸收拢、绞紧,仿佛有人操纵着漫天的银色丝线。仿佛是感到了压迫力,比翼鸟转瞬合而为一,化为一支巨大的利剑,刺破了罗网。就在这破网而出的一瞬间,仿佛准备已久终于抓到机会、半空中蛟龙一声低吼,滚滚的火云笼罩了半个夜空!

刺目的光芒。剧痛。灼热。失速流离——

就在这一刹那,飞廉看到巫抵大人驾驶着比翼鸟冲入了火云之中,竟是毫不迟疑。

也就在这一刹那,破碎的风隼到达了顶点。

如何能退却?身为军人,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退却!多少兄弟战友都死了,连巫抵大人都在竭尽全力生死不顾地战斗,他又如何能退却!心头瞬间热血如沸,飞廉来不及想什么,扑到操纵席前,用双手全力地扭转了舵柄,让风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龙,同时他的脚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发射破天箭的机簧——

如果没有记错,按空桑古籍记载、龙神的弱点除了双目,便是颈下的三寸逆鳞!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踩下了破天箭的机簧,厉啸声划破夜空。

中了!在发射的瞬间他就有一种直觉。果然,那两轮巨大的明月忽然变成血红色,然后又瞬间暴涨。他听到巨雷般的轰鸣在半空炸响,气流急遽地旋转,带着火云,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涡,将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风隼迅速卷入。

尽力了……他在风隼碎裂的瞬间长长舒了口气,向着舱外扑出去。

“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

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巨大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在半空中逡巡,剧烈地摆动着尾巴,挥舞着利爪,吐出的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吞没。

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干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泄着千年积压的怒气。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的恍惚起来,身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的飘在夜空中,正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然而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黄泉结界,再从深渊腾出到夜空——不过是短短一日,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六尺高。此刻的它,恍如一个身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满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都伴随着无数的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强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吸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绝决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色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抚摩着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拔出,包扎着伤口,轻声抚慰。

“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啊。”

抚着逆鳞,安抚着龙的愤怒,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喷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温和从容。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我走了……”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身,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六合八荒,碧落黄泉,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你这样的人,可有谁会来成为你的救赎和光明?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有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如若不是一开始就是绝望的,如若她不是空桑的太子妃,而他也不是海国的鲛人,这一场邂逅未必会得来如此的结局罢。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风一样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他——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满目的宁静和悲哀。

“很像……”龙巨大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宛如时空逆转了六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没有说话。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长久的沉默仿佛忽然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蓦然失声痛哭。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是怎样绝望而悲哀地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自己多年来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又要如何对自己说,原来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当时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她或许可以成为他的救赎,然而他却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百年前那一场相逢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无数年来,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的虚空中痛哭。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下雨了么?”

黎明前的暗夜里,天上地下几乎同时有人仰头望天,喃喃惊诧。

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高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

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是……那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脱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打击,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色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母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滂沱珠泪、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疯狂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的事,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脱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残忍。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鸟灵之王啊……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色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害死了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

黎明将至,四野里却并不寂静,隐隐听到一阵阵的惨呼痛哭。

——那是被从天而降灾祸毁灭了家园的百姓的哭声。

那么平常的一个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样沉睡,然而睡梦中却有无数的流火从天而降,伴随着燃烧的钢铁和木头,砸落在房间里。好多人甚至来不及醒来、就被直接送入了黄泉之路。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手一动便摸到一滩血,侧头看到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顶破了一个大窟窿,似乎有什么天火坠落,房子猎猎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前几天爹偷偷带回来的那群人干的?

那群西方荒漠来的人,虽然改作了泽之国的打扮,还是掩不住一种枭厉的气息。

是他们要不到父亲秘藏的那包东西,便下了毒手么?

“娘!娘!”下意识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哭喊。

在另一头睡的母亲应声而起,同时骇然尖叫。女孩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轻女的母亲却是利落之极地俯身,一手抱着一个弟弟冲出门去,丝毫不顾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儿。女孩儿怔了片刻,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爬到父亲尸体旁,从枕头下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怀里,立刻赤着脚出逃。

刚出了门,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跑回门边,叫着三妹的名字,却看到才六岁的妹妹正惊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钻进去。

女孩儿连忙惊呼:“晶晶,快出来!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吓坏了,蹲在桌子底下,闭上眼睛抱住头,不肯再动一下。

“妹妹!妹妹!”姐姐在外头连声惊呼,可吓呆了的孩子充耳不闻。

喀喇一声,大梁被烧断了,整片屋架砸落下来,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紧了脑袋,身体仿佛僵硬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姐姐!”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惊恐的眼睛,六岁的孩子骤然大哭起来。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复返的姐姐一边颤抖,一边紧紧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却也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顶上不停坍塌的房子。虽然是怕的要命,她还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间折身返回,护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们两姐妹了,如果她没了晶晶,还有什么呢?

“姐姐……”闭着眼,听到了头顶又一声裂响,风声迎头击下。她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妹妹退缩在桌子下。

然而,还没衣领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体飞速掠起,却不忘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

“出来!两个小笨蛋!找死啊?”

耳边有厉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双揪着她衣领的手也是粗砺的,动作却很温和,将她和妹妹分开。她死命挣扎,却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着夹在腋下,飞速地从火场逃离。

脸孔朝下,视线晃荡得看不清东西,只看到颊边是一条腰带,腰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圆筒状东西,还系着一个葫芦,随着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怀里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却摸索着攀住了那个陌生人的腰带,紧紧攥在手里,同时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姐姐!”耳畔立刻有熟悉的声音回答,同样带着惊惧和恐慌。

从那人身前看过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脸——在那个人另一边腋下,同样在另一头紧紧攥着腰带,惊惶失措地寻找着她。

女孩儿松了口气,努力伸过手去,绕过腰上系着的银色圆筒和空葫芦,紧紧拉住了妹妹满是冷汗的小手。同时在颠簸中尽力仰起头,想看清楚是谁救了她们。

一个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层铁青的胡渣。

她还要再仔细看,忽然听到脸侧的那个葫芦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仿佛里面关了什么小动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来。嗒,嗒,嗒,有节奏地敲打。她的脸和葫芦近在咫尺,忽然间就吃惊地听到了里面居然类似咒语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

她惊呼起来。

然而不等她惊呼完,腰间的葫芦里仿佛有什么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声反跳而出,从里倏地透出一道光来。

“哎呀!”她和妹妹齐声大叫,感觉那个带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来。

“哈哈,我终于跑出来了!”耳边乍然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气。

身体一松,被放到了地上,踉跄着站稳,尤自还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么又胡闹?!”听得那个男人怒斥,“多危险,赶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个葫芦里去么?

她吃惊而好奇地想,抬头,总算是看清了那个救命恩人的模样。

一个落拓的汉子正在训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浓眉蹙起,显然是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那个被称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龄,却嘻嘻哈哈地跳着脚走在前面,不当一回事,只看着她们两个:“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们两个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那个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闪…闪闪。那是我妹妹晶晶。”

“闪闪和晶晶?”那笙笑了起来,“真好听。”

“青之一族……”那个落拓的中年人却是沉吟着重复,眼神复杂,“上百年了,这片云荒上,还有人以六部来称呼自己么?”

闪闪眨了一下眼睛,并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来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样称呼自己的——虽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时候,忽然听到厉喝,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抬头的时候,她和妹妹双双惊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个烟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开来,四散而落。

身侧仿佛有一阵风过,西京整个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一片火光,手里陡然闪现出一道闪电,喀喇一声、将那一大块燃烧着的巨木铁快在半空中击得粉碎。

西京认出来,那,正是风隼的残骸。

他抬头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龙盘绕在虚空,无数闪电和烈火环绕着。

那样强的征天军团,在龙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击么?

闪闪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紧了衣襟,感觉那包物件火一样烫着。这是他们家里的传家至宝,父亲从来不给任何人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昨天还说,如果这几天他有什么不测、她一定要带着这件东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亲也是对前几天来到家里的那群西荒人、心里隐隐不安吧。

然而,没有想到灾祸会来得那般迅速。

“你们……你们是谁呢?”她看着两个来人,被那样的力量所震惊,九嶷人信仰神力的习俗,让她脱口喃喃,“你们……是神么?”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来,“才不是,我叫那笙,这个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边的男子已经收剑,从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侧低声回答。

闪闪一惊:“玄之一族?……云荒上有这个族么?”

西京不答,眼睛里有一种深远的哀痛——过去了百年,在沧流帝国坚壁清野的铁血统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连九嶷郡里残留的空桑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那样强大辉煌过的民族,居然被从历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颗啊,打在脸上很痛呢。”在他们对话的时候,那笙却是自顾自的走开来,仰着头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烟火,忽然惊讶地抬起手,接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只是一看,就惊诧地跳了起来——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莹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里奕奕生辉。

——那是泪滴形的珠子,从高高的夜幕里坠落,落在手上的时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软,随即变得冷而硬。一滴,又一滴,从夜空里飘落。

“这个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头望着天空,“龙神出关了……有鲛人在天上哭了么?”

“这个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头望着天空,“龙神出关了……有鲛人在天上哭了么?”

西京却是听到了半空中什么声音,诧然抬头——

一大片黑色的云,移动着从上空急速飞过,带起诡异的风。

鸟灵?

西京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提防。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飞掠而过,直扑不远处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乌云里,隐隐闪着某种奇异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干吗?

它们的先祖、那些修炼到千年以上的鸟灵,会发生可怕的变异、成为毁灭性的“邪神”——历代空桑先帝,都以皇天的力量寻找和镇压那些邪神。在驾崩之前,都会将那些可怕的魔物带入地宫,设下封印,永远地镇压。

因为有着那种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鸟灵避而远之的地方,这一次大群的鸟灵前来,又是为何?

西京一时间有些出神,不曾看到旁边的闪闪一直偷偷看着他,一手攥紧妹妹,满脸又是惊奇又是仰慕。对于生长在九嶷郡这片宁静而与世隔绝土地上的少女而言,这个远方来的男子有着如此惊人的技艺,超出了她以往的想象。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以前,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的父亲、才是这天下最英勇的人。

而那笙只是极力地往天上看,终于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龙,一惊一咋地呼叫。

忽然间,她的声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种嘎然断裂的停止,仿佛是硬生生被某种无名的恐惧斩断。西京和闪闪都掉头看过去,只看到那笙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三尺高某处的一个东西,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一个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随着一阵夜风飘来,掠过树林,悬浮在她头顶。

手足关节似乎都断了,毫无力气地垂着,与蓝色的长发一起随着风微微晃荡。

“哎呀!”闪闪和晶晶先是一惊,接着却是欢喜地叫了起来,“那是个偶人!好漂亮!”

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两个女孩子争先恐后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漂亮非凡的东西。西京脸色一变,掠过来一把将两姐妹拦到了身后:“小心!”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垂着头的偶人忽地动了。

抬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哎呀!”三个女子同时惊叫起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它、它会笑!”闪闪下意识地护着妹妹,一手压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里那个物件,颤声脱口,“它是活的?!”

“长那么大了。”西京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飘荡的偶人,眼里有难掩的担忧与厌恶,“不过分别短短几个月。苏摩呢?”

仿佛被牵动了脖子后的引线,阿诺瞬地抬起头,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顺着丝线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处。

然后,似乎突然又被扯动,偶人翻了一个筋斗、急速往天空里飞回。

“等一下!”西京一声断喝,不等阿诺飞起,足尖一点迅速掠起。手指一并、夹住了那根看不见的引线。只是稍稍用力,剑客便如大鸟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线一直飞去,瞬间成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里的珠子,讷讷,“苏摩…苏摩在上面么?那么,这个、这个是……”

“苏摩是谁?”闪闪忍不住问,那笙却只是发呆,没回答。

黎明渐渐到来,四野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战火硝烟的气息,隐约已经听得到村庄各处废墟里传出哭天抢地和呼儿唤女的声音——那是被突兀到来的战乱惊吓了一整夜的百姓回过了神,开始哀悼。

“爹和娘呢?”闪闪感觉到妹妹的身子微微发抖,依偎在怀里抬头问。

姐姐心里只觉一堵,眼泪夺眶而出,口里却只道:“一定是分头逃出去了。等下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那么……小三和四弟呢?”晶晶又问,担忧,“他们、他们逃出来了吧?”

“嗯。”闪闪应着,想起火中被母亲奋不顾身抱走的两个弟弟,眼里陡然有某种怨愦。

晶晶急不可待:“姐姐,我们去找爹娘他们吧!他们一定也很急。”

“好。”明知是再也找不回来,闪闪却不得已地应承着,挽起年幼的妹妹哄着,眼睛却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和晶晶对视,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会落下泪来。

“多谢姑娘和……”她拉着妹妹,对着那笙深深一礼,说到半途顿了顿,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和这位游侠的救命之恩——青之一族是相信轮回宿命的,今生来世,必当报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过神:“啊,你们要走了?”

然而不等闪闪开口,旁边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尖利叫声:“闪闪!你个死丫头,总算找到你了!东西肯定在你那里!”

三个女子骇然回头,举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毁的村庄废墟,可一座废墟后忽然跳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直奔过来一把扯住了闪闪,便要剥她的衣服。

“娘!”闪闪和晶晶又惊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来!”那个妇人身材臃肿,面目却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此刻完全顾不得和两个女儿叙什么大难之后的庆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儿的衣襟里,“快给我!”

“不!”陡然明白母亲并不是来找她们,闪闪眼里的泪直落下来,一向秀气的女孩儿刹那倔强起来,捂住衣襟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含泪,“不能给你!爹说过了,家传之物只给第一个孩子,不能给别人!”

“别人?”妇人冷笑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发髻,“我是你娘!快给我,再顶嘴给我去跪钉板!现在可没爹可护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们才没这种娘!”挣扎中,闪闪的头发散了,狼狈中忽然爆发似地哭喊了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们了!哪有娘不顾孩子性命的?”

晶晶年纪小,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娘又开始打姐姐,噤若寒蝉。

闪闪横了心第一次反抗母亲,然而毕竟力气单薄。妇人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另一只手已经从她衣襟里掏出了一物,眼睛发光:“就是这个!”

妇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觉得身体不能动了。

“坏心肠的后妈!”那笙弯着腰,把地上那个符咒的最后一笔画完,看着那个被定住的女人,愤愤不平,“抢女儿的东西,真是过分!”

“不是后妈……”闪闪将那个盒子拿回,低声喃喃,“是亲娘啊。”

“自己生出来的女儿都要打,那更坏了!”那笙一愣,更加气愤——也是第一次将学到的术法加以运用,小姑娘心里充满了打抱不平的豪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样的游侠儿。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闪闪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却在骨碌碌转动的妇人,叹息,“其实郡里很多娘,也都是这样——谁叫我们青之一族里,向来男尊女卑呢?”

“咦?怎么和中州一样了?”那笙吃了一惊,“可是,听说空桑不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啊——从白薇皇后开始,帝后都是平权的呢。我记得赤王还是一个女的呢,白王也是!怎么青之一族又变成这样胡来了?”

“空桑?……那是什么?”闪闪却听得有些迷惘,茫然问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从何解释。

“听说上百年以前曾经打过一场仗,族里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许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妻子,而且生出儿子来的就给奖励,生出女儿来的就当场扔到黄泉之水里去——”闪闪说着,抱紧了妹妹,眼神黯然,“虽然十几年后郡里的男丁又多了起来,可这个风俗就一直传下来了。很多家里一看生了女儿,还是会扔去黄泉里的。”

“啊……”那笙长大了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走遍了半个云荒,所见所闻早已告诉她、这片土地和中州一样充满了血和火,和中州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呀?”毕竟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问。

闪闪看了一眼满脸油汗的母亲,不顾对方脸上强烈反对的神情,还是把盒子对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异族少女打开了:“我也没看过呢。”

“啊?”那笙叫了起来,有点失望,“一盏灯?”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铜色的灯,分开七枝,做七星状,七个盏里隐隐有着幽蓝的光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积着一层铜锈,惨绿暗红,层层叠叠。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隐隐亮了一下。

仿佛被无形力量摧动,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过那盏灯,一瞬间七点烛火齐齐点燃!

“哎呀!”这回轮到了闪闪惊叫,“你、你怎么可能点燃它?”

这盏世代相传的灯,只有家里的传灯人才能点燃——而这个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将七点灯火全数点燃!

“我想起来了……”那笙却有点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仿佛有什么影象在脑海里翻腾,“这个灯……这个灯,和九嶷神庙里的七盏天灯一模一样啊!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几百年前,我家一个先祖,曾是神庙里最强的巫祝,守护着这盏灯。”闪闪低声解释,眼神奇特,“他爱上了来神庙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于是主动废去了全身的灵力,返回到了山下的云荒大陆——这盏灯,就是他回到尘世后,一并带来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火,忽然看到那幽蓝色的火焰里,居然有七个小人儿在不停的舞蹈!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飘忽而热烈。然而他们却有着七种色泽各异的眼睛,无论身形如何舞动,却是始终注视着云荒的各个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灵?

她刚看过真岚赠与的那册《六合书·术法初窥》,知道一些云荒的远古传说。

这七星天灯,原本是星尊帝寝宫内书案上的一盏普通铜灯,伴随着这个空桑第一帝王披阅了无数奏折文卷,见证了风云起落。后来云荒一统,国务渐渐繁忙,星尊帝长夜处理国政,精力不支、经常在灯下不知不觉睡去。

为了不耽误政事,帝王便将天上的七颗星辰降至灯内。每当灯燃起、这些神灵便会睁开眼睛眺望云荒大陆,将所见一切禀告给帝王,无论他是在清醒还是睡梦中。

这七盏灯,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时刻注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星尊帝驾崩后,并未留下遗骸,传说去了于极北上古神人葬身的轩辕丘。然而这七盏灯和他生前佩戴的辟天剑却被当作遗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里。

“私带天灯下山?”那笙茫然叹气,问闪闪,“你知道这灯的用途么?”

闪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知道一点……这灯,能让家里丰衣足食。”

百年前一场动乱后,青族遭到了空桑历代先王的诅咒,九嶷郡上饿莩遍野,人丁寥落。当时村庄里十室九空,邻居都已经开始易子而食——而唯独他们家保全了下来,并且有能力去救济村里的其他百姓。据说,全凭了那一盏神灯。

“丰衣足食?”那笙有些胡涂了——可没听说过这灯能变出吃的东西,或者能召唤那些焰灵出来当奴仆。

这盏灯,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灵在不停舞蹈,美丽不可方物。然而在灯火燃起的一瞬,闪闪漆黑的眼眸忽然变了,同时焕发出了七种色泽,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惊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虚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传灯人么?”

闪闪的眼睛里闪动着美丽的光,向着虚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么?”那笙吃了一惊,晶晶一直瑟缩着不敢开口,此刻看到姐姐这般失控,吓得大哭起来。

“九天上的龙和鲛人,比翼鸟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来九嶷做什么?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军…那是破军的星星在亮!”灯的七种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里,闪闪梦呓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万丈地底下的泉脉在流淌,向着黄泉奔涌……多么瑰丽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叙述。这个平凡的少女,转瞬间居然有了洞彻六合的能力!

闪闪却只是对着火焰长长叹息:父亲死后,她身为长女,自然而然便继承了“传灯人”的力量吧?

“姐姐……”晶晶畏缩地拉着她的衣襟,“爹爹去了哪里?”

“爹爹……”闪闪的眼睛转瞬黯淡了一下,然而传灯人在观看焰灵舞蹈时,却是无法说任何谎话的,她叹息了一声,对妹妹说,“在九冥的黄泉路……”

晶晶还不知道什么是黄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来。

闪闪注视着焰灵的舞蹈,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为白烟。

火焰熄灭。

少女眼里的七彩色泽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样,捂脸痛哭。

那个母亲在一边看着,看到女儿居然继承了神灯,眼里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恶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对着远处废墟里奔来的一行人大叫:“在这里!我找到那个死丫头了!她和灯都在这里!——不关我们的事情,快把我儿子放了!”

三个女子悚然一惊,转过头去,却对上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骠悍男子。

骨骼明显比泽之国的人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深栗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过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国的来客。

闪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前几日来到村里,投宿在她家里的神秘客人。

“你、你们……快把我弟弟放下来!”看到领先的西荒人手里提着的两个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闪闪脱口而出,“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领头的西荒人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轻而易举地拎着两个少年晃荡,“你爹死了,现在你是传灯人了吧?那就轮到你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什么约定?”闪闪原本是个胆小的人,然而此刻却不得不表现出勇气来,揽着妹妹,直面那一群来自西荒的盗宝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来谈什么约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们跑了。”领头的盗宝者看着强做镇定的女孩,大笑起来,手臂一松,两个男孩落到了地上,尤自痛呼半天起不来。盗宝者眼露轻蔑之色,踢了一脚:“东泽的男人就是没用,娘们一样,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有胆气。”

“别踢我儿子!”母亲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来,恨不能立刻跑过去。

那笙看着这群人来意不善,又个个凶形恶状,不由蹙眉,暗地里念了一个咒语,试图将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语念完,那帮人却依然若无其事。

她诧异地发觉,原来对方并非容易打发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地抬起头,在黎明的天空里寻觅那个凌空飞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荡,连云都没一片,罔论什么龙和人影。

西京大叔……找那个苏摩去了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急切地四顾,眼看没法应对面前这种遇上的劫难。

“那笙姑娘,帮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时,旁边闪闪推了推她,恳求。

那笙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过去,帮那个胖妇人解了定身咒。妇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儿啊肉啊,朝着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扑过去,抱在怀里揉搓。

“那笙姑娘,拜托你一件事,”眼看着盗宝者一旁虎视眈眈,闪闪低声对那笙说了一句,暗地里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你带着晶晶赶快离开吧,等这群恶贼走了后再回来——村里的人受过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儿也会善待她的。”

“那怎么可以!”那笙脱口,声音太大,引得那边盗宝者一阵观望,她连忙压低声音,“那你呢?我看这一群人都很凶啊,你就不怕被他们……”

打了一个寒颤,终究没说下去。

“我有神灯,”闪闪拿着七星灯,安慰,“焰灵会保佑我,不怕的。”

“可这灯,只有‘观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绝望地喃喃,抬头望着天空,“该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小姑娘,还不拿着灯过来?”那边的盗宝者却是不耐烦了。

“我再跟妹妹说一句话。”闪闪向着那头大声应了一句,转头却是低低对那笙道,“不用担心,他们一日需要这盏灯,我便一日平安无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们来往过的——晶晶,你要听话,啊?暂住在村里,等姐姐回头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觉那只小小的手不停地发抖,宛如受惊的小鸟。一时间,那笙陡然觉得自己长大起来,如母亲般地将那个小姑娘护在怀里,对闪闪承诺:“你放心,晶晶一定不会有事!”

“嗯,多谢你。”闪闪粲然一笑,便执灯走向了盗宝者。

“你们可不许欺负她!”那笙看着那帮凶形恶状的西荒人,心里不安,扬头大声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们算帐!”

“好凶的小姑娘……”那头却爆发出了哄笑,领头盗宝者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笙,龇牙:“好,我不欺负她——那你替她来让我们欺负好不好?”

“你、你……”那笙负气,却不知如何骂人。

那头又爆发出了哄笑,盗宝者的头领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草叶,看着脸色苍白却强做镇定的闪闪,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来:“别傻了,我们盗宝者才不欺负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们提灯引路已经几十年了,如今换了个年轻漂亮的妞儿陪我们到地下走一趟,兄弟们都高兴的很,怎么会欺负你呢?”

闪闪吃惊地抬起了头:“什么?你说、你说我爹…和你们合伙盗墓?”

“那是。”盗宝者的头儿竖起拇指,反点自己胸口,“我就是莫离,你爹没跟你提起过?”

“我爹怎么会和你们这群盗宝者合伙!”闪闪却叫了起来,带着厌恶的表情,激烈反驳,“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后代,怎么会去做这种卑鄙的事情!你骗人!”

“嘁,居然看不起盗宝者?”莫离古铜色的脸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渐渐锋利,“你们这些空桑遗民,亡国了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么?——当年若不是我们盗宝者庇护,你们家早就饿得绝子绝孙了!巫祝后代有个屁用?”

“啊?”闪闪抬起头,想看这个盗宝者的眼睛——然而莫离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说那一次饥荒里,是你们、是你们救了……”

“对。”莫离低下头,看着这个青之一族的小女孩,“是我们盗宝者救了你们一家——如果不是我们冒死越过苍梧之渊、把泽之国的粮食捎带到九嶷郡,不但你们家、连这个村庄都早就灭绝了!”

顿了顿,西荒来客指着那盏灯:“作为报答,你的曾祖父提着这盏七星灯陪我们下到王陵,盗取了一批宝藏——这盏灯,可以照亮无限深地底的幽冥路,让我们看清黄泉谱和魂引的标示,成了我们的引路灯。”

“可是,为什么要拿着神灯,帮你们去盗墓?……”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闪闪双手痉挛地抓紧了那盏灯,“那是我们的祖先啊……”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个好汉子,”莫离冷笑起来,一把提起了身形娇小的少女,闪闪来不及惊呼就已经坐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远处的废墟,莫离眼里有冷光:“这是什么世道!凭什么那些皇帝老儿在世时候作威作福,死了还要把财宝带到地下去陪葬?”

闪闪略带惊慌地坐在莫离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盗宝者大踏步往前走,穿过那些燃烧着的废墟、哭天抢地的孤儿寡母:“我们西荒不比泽之国,还有渔米为生,你没去过那边,不知道那里的恶劣环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却占着活人的财富——这公平么?我们从腐烂的死人手里夺回这些珍宝,留给地上那些活着的人,又有什么不对?”

闪闪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邻居,看到狼藉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眼睛里也渐渐湿润了。她低下头去,抓住了那只古铜色的大手,轻声:“你说的对……对不起。你是对的。”

她掰开那只扶着他的手,轻轻跃下,抬头看着莫离:“我带你们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好姑娘!不愧是传灯人!”他赞赏地拍了拍闪闪的肩。闪闪痛得皱起了眉头,勉强笑了笑。

“走吧,我们和少主约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头的。”莫离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开,“可别迟到——少主对属下严厉的很,若是打乱他的计划、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闪闪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不步伐,喃喃纳闷。

“嗯,音格尔·卡洛蒙少主。”莫离低下头,将这个名字告诉少女,眼神肃穆,“——我们盗宝者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