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心有些失魂落魄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车驶入队里的大门,惠心才仿佛梦呓似的说:“怎么会这样?”
小史安慰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接着,惠心像问自己,也像问小史:“会不会是我的错?”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史吓了一跳,连忙否决,然后打开车门,把惠心拉了下来,似乎希望户外的空气能使女友清醒一些。
但如果他这么希望,那就想错了。
“不,你不知道,”惠心的声音里依然充满了自责,显得有些痛苦地解释,“几个月前,江瑶对我说阿刘父母一直不肯接受她,也不接受她给他们买的东西,对她总是冷冷的,也不愿资助他们。她说她不是在乎什么钱,而是他父母的态度让她伤心,她希望我能帮忙劝劝。而且她又说,阿刘很固执,轻易不肯开贵药给病人,收入不高,所以他们的日子很艰难。她央告我好几次,还说,再要这样下去,她就——”
惠心似乎一时自责厉害,话都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对小史说:“你知道,因为你不赞成我和她再交往下去,我就拒绝了,可没想到她真的这么自暴自弃——”
“你不要乱背责任。”小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很耐心地低声劝慰,“人就是这样,要想堕落,一切都是理由;要想上进,一切同样是理由!”
惠心固执地摇摇头:
“你说的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江瑶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也许当初我应该好好和阿姨叔叔谈谈,也许他们改变一些态度就可以改变一切。”
本来一路上就满腹闷火的我,听到这几句话,那股火突然蹿了上来,冲口而出:
“人人都说阿刘高尚,我看你更高尚。”
惠心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讥讽,立刻很认真地解释说:
“不,不,我并不是特别善良的那种人,否则——”
“否则什么?”我打断她,“否则就会找阿刘父母谈了是吗?你不是已经谈过了吗?并取得了希望的后果,江瑶如愿以偿地和阿刘结婚了。”
小史愣怔了一下,他显然看出了我情绪不对。但惠心没有,她和我太不熟了,以为我就会好言好语。
所以惠心带着自责,继续诚心诚意地解释:“但是后来——”
“没有继续要求阿刘父母屈从江瑶的希望对不对?”我再次打断惠心,厌烦和怒火在临界的边缘,我压了又压,但口气还是更刻薄了:
“所以我说你高尚,我听说当初江瑶就是用‘你不如我的意,就立刻堕落’的手段来夺取阿刘的。这种行为当初阿刘不以为意,很是感动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明白这是江瑶的把戏,并且气愤才对呀?没想到你后来依然‘不计前嫌’帮助江瑶,使她能如愿以偿嫁给阿刘,现在还为没有继续满足江瑶的欲壑而内疚?难道不是你更高尚吗?”
惠心愣了一下,似乎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惠心边想边说,“是因为我完全不爱阿刘了,所以也就不在乎了,既然他们相爱,就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
“是吗?你这么想吗?”我终于忍不住了,“也许不仅如此,我倒相信也许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什么?”惠心迷惑地看着我,尽管这时的她已经意识到我态度的非同寻常。
“因为江瑶对你表示请求和感谢满足了你的价值感,就像当年她要死要活却满足了阿刘男人的荣耀那样。现在你已经是局外人了,为什么不呢?现在你终于可以高高在上,毫无付出,仅用唾沫星子就可以成全自己高尚的美名,反正痛苦和付出的都是其他人!”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漂亮小男孩儿天真的笑容和被毒死之后僵卧的身姿(详见《郭小峰探案系列——〈死亡因子〉中的〈小尾巴的故事〉》),这使我的心悸动得更加厉害。
不知道这是不是反应在我脸上了,因为一直焦急地看着我们想找机会打断的小史,突然放弃去扶目瞪口呆的惠心,而是上前一步问我:“你没事吧,郭队?”
“我没事。”我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小史。
“不是这样的——”惠心又愕然又委屈,“我只是希望他们幸福。”
“你希望?那你干吗不在家替他们烧香磕头祈祷?”
我的粗暴和尖刻使惠心看起来更加委屈:“可是江瑶——”
“够了!”我近乎怒斥地打断了惠心,“如果你以为江瑶是颗太阳,自己就该无限屈从地满足她的愿望,以防止她堕落,那你最好应该明白别人未必这么想!在你无比高尚地劝导阿刘父母前,好好回忆回忆当年阿刘要求你高尚忍耐时的感受!”
惠心看起来像被吓坏了,再次委屈地嘟囔说:“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好转——”
但这种车轱辘话只是更加激怒了我:“我相信!所以我说你真是高尚!只是希望你高尚的时候支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我突然觉得胃疼得受不了,连忙捂着那个地方,转身快速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刚刚坐定,就看到小史紧随而来,他惊慌而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连忙给我倒了杯热水:“先喝口水吧?”
我接了过来,几口水下去,感觉情绪稳定了不少。片刻之后,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平时越来越少发火的。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事!”小史依然关切地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胃没事吧?”
我摇摇头:“还好。”
小史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到桌对面的椅子里:“吓我一跳。”
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开始感觉有些难堪。
“唉,你可能不知道,刚才看到阿刘的样子改变得多么巨大!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小史,你还年轻,可能没有过突然发病,以为自己要死的经历。那天,我突然疼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吐出了血,当时身体软的蹲都蹲不住,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惊人的病,偏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虽然在闹市,可人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小史连忙坐直身体,很诚恳地说,“郭队,你看到阿刘变成这个样子很痛心。”
“阿刘不仅是帮过我,他还帮过很多人,还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好医生,每天能帮很多很多人解除痛苦,你没有大病过,你不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刻多么盼望有个好医生——”
我再次痛心得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小史又紧张起来,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一边开始找更有说服力的话来劝我:
“阿刘看起来憔悴也许只是太累了,你不要太多虑,高尚的人和我们的想法有时是不一样的——看那些革命先烈,多少有家有业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上山打游击,为什么?你觉得苦人家觉得幸福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正是阿刘想要的生活,他正在帮助江瑶,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看看努力宽慰我的小史,内心虽然觉得今日的问题已和往日不同,但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是,你说得对,我多虑了。对了,先替我向惠心道歉,一定,我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太失态了。”
“没关系。”小史不在乎地一挥手。
“别嘴硬了,我已经好了,你可以为女朋友讨公道了。”
“不是——”小史身体向前一探,多少有些鬼鬼祟祟,“有人骂她一顿也好,清醒清醒,你知道,我是不能骂的,唉——”
小史又瘫回椅子上,有些烦恼地抓抓头发:“有时候和所谓的‘好人’在一起也很头疼,惠心其他的也算清醒,只是因为她妈妈的缘故,我给你说过的——”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后来小史专门告诉了我,因为身世的缘故,惠心一直下意识地把江瑶和阿刘联想成妈妈和爸爸,也就为这个缘故,感情上总无法一下子拒绝江瑶的请求,觉得帮江瑶和阿刘就仿佛在帮自己的爸爸妈妈那样。
小史告诉我这些也许是希望我能理解惠心的行为。
但那又怎样?有理由不等于有道理,而且,我秉性并不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在我看来,惠心的自责中有善良的因素,但恐怕也不乏我说的原因。甚至再刻薄些,我相信现在幸福的惠心有不自觉地通过恩赐当年的情场上战败自己的胜利者来充分找回自信的心理也难说。
小史继续说:
“不知惠心怎么想的,总觉得对江瑶应该多宽容,你知道,我是坚决反对她和江瑶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江瑶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能相处的。横劝竖劝不听,倒觉得我冷酷,你说我冤不冤?最后还是按你说的,我给惠心说:‘江瑶不是你妈妈,她们是两个人,品格和追求可能完全不同,你这样联想,是在贬低你妈妈。’她才同意不管那些闲事,今天看模样又后悔了,我还怕她越想越后悔,回头责备我呢,正好你骂她一顿。”
“噢,我说你这么好,不仅不替女朋友抱不平,反倒过来安慰我,原来正中你的下怀!”
小史嘿嘿一笑:“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这样做?难道我能认为你比我女朋友还重要?放心吧郭队,你当了公安部长我都不会这么想!”
然后,小史又抓抓头发:“不过,我也必须和惠心谈谈,既然她妈妈除了希望她活得清醒、自律、坚强之外,还要有智慧,那,遇事——”小史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也要好好用用它。”
小史的话再次激起了我的感慨:
“你说得对,有时看到这些‘好人’被江瑶摆布得团团转时,心里又生气又不明白,我刚才对惠心发火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反复受伤还看不清江瑶的为人?看不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不明白‘饮鸩止渴’的结果?”
也许看到我情绪又有些激动,小史赶快又笑了起来:
“没办法,你说的,江瑶有她的一套,所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嘛!”
我苦笑了一下:
“你倒记得清楚。”
“当然,”见我情绪又似乎稳定下来,也许是怕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没准儿我又激动,不如索性把话题岔到轻松的方向,小史就笑着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只会拿解剖刀啊,我也很人文呢!对了,郭队,上次听你说了那句诗,我说:‘嗯,满有哲理嘛!我得查查,看回头什么时候自己也用上一句,多人文呐!’所以,我回家一查,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句话是一首诗中的一句,诗的名字叫《回答》,作者是北岛,曾经很出名对不对?”
我点点头:“大概是吧,我都忘了,算了,别谈这首诗了!”
“为什么,诗写得很棒嘛,”小史来了精神,越说越高兴:“没想到现代诗还有写这么棒的,原来我还一直觉得现代诗不是写‘下半身’,就是随便写句话再敲一下回车键呢?嘿嘿,这首真是不错,有哲理意味儿还不故弄玄虚,我还专门背了背,你听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刚背到这儿,小史猛然住口,似乎这才意识到我为什么会忘了,要他别谈。
在片刻之后,小史尴尬地嘟囔道:“不会的,郭队,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