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接待处处长

二十四

“钱处长回来了?我昨天就听说你要回来,等着给你汇报工作,看王市长找你挺急的,你们一直在谈事,就没敢打扰你。”黄金叶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反倒是钱亮亮显得有些拘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隐隐不安。钱亮亮断定,他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事儿,黄金叶一清二楚,可是她仍能这样面对钱亮亮,不是格外大度,就是格外深沉,他相信是后者。

钱亮亮竭力装作啥事没有地说:“王市长找我急着问出差的事,家里没啥事吧?”可是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音涩涩的,嗓子眼也有些发干。论表演才能,跟黄金叶相比,他自愧不如。

黄金叶说:“家里没啥事儿,就是王市长把过年到省城拜年的事布置下来了,礼品我已经准备了,一会我把单子给您看看,你看看还需要再准备些什么不。”

钱亮亮说:“我不用看了,你就按王市长的意思准备,我知道都有啥东西就成了,别到时候人家问我送的啥,我说不明白就成笑话了。”

黄金叶又说:“昨天下午常书记从省城打电话过来,说省委组织部要到咱们这儿考核领导班子,让咱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

“什么时候来?来几个人?”

“星期四,大后天吧,五个人,说是鞠部长亲自带队,常书记让咱们事先做好准备。

钱亮亮猜不透黄金叶是不是知道他跟鞠部长的关系,按照常书记的性格,这种事儿不但不会对她说,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人事关系就是资源,资源只有自己垄断才能发挥最佳效益。

“常书记啥时候回来有没有消息?”

“已经去车接了,最晚后天就回来,也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钱亮亮说:“就来五个人,也没啥可准备的,房间都是现成的,吃的也都是现成的,好对付,等常书记回来看看他还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没有。”

黄金叶跟他说话的时候,钱亮亮觉得有些别扭,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一直站着,显得少有的恭敬,钱亮亮连忙说:“你有事坐下说嘛,别站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摆官架子呢。”

黄金叶就坐了下来,显得还有话说的样子,钱亮亮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黄金叶字斟句酌地说:“钱处长,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钱亮亮预感到她要说的不外乎贷款的事儿,就说:“你说吧,没事,你当面对我说的话我生什么气。”

黄金叶这才说:“你可能听说了,蒋市长出事了。现在就有人不断提那笔贷款的事儿,说那笔贷款有猫腻,意思是说有人借那笔贷款拿了回扣提成什么的。”

钱亮亮说:“我也听说了,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齐红说的。”

黄金叶的回答让钱亮亮啼笑皆非,昨天晚上才听窝头说齐红是听黄金叶说的,这阵黄金叶又说是齐红说的,钱亮亮觉得自己头晕脑胀,让这几个人搅来搅去的脑袋里装的好像是一壶浑水。他苦笑着摇摇头:“嘴是个软的,舌头是个扁的,话就是没味道的响屁,人家想怎么放就怎么放,谁也堵不住截不了,愿意咋说就咋说吧。”

黄金叶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这种话你千万别当成一回事儿,就当成屁。”

正在这时候银行的张行长却闯了进来,一看到钱亮亮就像警察抓住盗贼一样兴奋:“哎哟我的钱处长,你可回来了。”

钱亮亮知道他是来催贷款的,一边起身跟他握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张行长,我昨天下午才到,你老人家今天一大早就杀上门来,真有点黄世仁的架势,来,请坐,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张行长朝黄金叶点点头,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把大皮包放到膝盖上,做出了畅谈一番的架势:“好我的钱处长,什么黄世仁,我宁可做杨白劳,现在是杨白劳的世道,黄世仁才是受苦人。”

黄金叶起身给张行长倒了一杯茶,然后说:“钱处长你们谈,我还有事。”说罢飘然而去。她是把张行长扔给了钱亮亮,用行动告诉钱亮亮,这件事情完全由钱亮亮承担责任,跟她黄金叶没有任何关系,钱亮亮暗想,这就对了,这才是你黄金叶的本来面目。

张行长也不客气,呷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催债:“钱处长,我们那笔贷款可是快到期了,怎么办?我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你可不能眼看着老张倒霉啊。”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说得那么严重,贷款不是还没到期吗?再说了,你也清楚,这笔钱其实我们没用,是蒋副市长让我们替市纺织厂贷的……”

一提到蒋大妈,张行长马上气恼地开骂:“这个蒋大妈真坑人,他倒好,屁股一拍一走了之,把这狗扯羊皮、袜子手套都分不清的烂事全都扔给了我们,让我们怎么办?”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急嘛,听我把话说完该骂谁你再骂,其实你根本骂不着蒋大妈,要骂也应该我们骂,款是我们贷的,我们一分钱的好处没得着,到头来还得我们还,没有别人能替得了我们。可是我们不骂,为什么?蒋大妈也不是为他自己,他还不是为了把那个破纺织厂救活,让上千名工人不至于下岗能有口饭吃?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着急,这么大个金龙宾馆放在这儿,一座楼还不够还你三百来万贷款吗?我要是你,我才不着急呢。”

张行长说:“你说的是那么个道理,可是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不管怎么说贷出去的款没有及时收回来,就得追究责任,我这个行长没法向上级交代。我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再混上两三年就可以平安着陆了,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险我都承担不起啊。”

看着张行长花白的头发,钱亮亮也有些不忍,就对他说:“张行长,你放心,这件事情是我钱亮亮办的,我绝对会负责到底,对了,利息我们都按时付给你们了吧?”

张行长点点头:“那倒是都付了。”

钱亮亮说:“我们肯定一下子拿不出三百多万的资金来还贷款,可是我们有资产,优良资产,这样吧,你选择一个办法,如果着急,你就挑选一座楼,随你挑,挑中的就拿去顶你的贷款……”

张行长急了:“这不行,这不是耍赖的办法吗?我们贷出去的是钱,拿回来一座楼算什么?再说了,拿不拿楼你跟我说了都不算,我跟你也都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钱亮亮起身给张行长的茶杯里续满水,然后才说:“你这个张行长啊,性子太急了,听我把话说完嘛。你们银行为什么要给别人贷款?还不是为了挣利息。钱都放在银行里不往外贷,你们吃什么?要我说,你给我们这笔贷款绝对是优良项目,既有优良资产抵押,又有稳定的利息收入,这样的贷款项目整个金州市有几个?我提个建议,咱们再签个续贷合同你看怎么样?”

“什么,续贷?”

“对呀,续贷。合同一签这笔贷款从理论上来说还一直由我们用着,我们照样给你们支付贷款利息,你对上面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续贷最多两年,你不就平安着陆了?”

张行长沉思着,钱亮亮也不说话,给他充足的思考时间。半晌张行长迟疑不决地问:“这样能行吗?如果蒋大妈真的不回来,纺织厂真的破产了,你们金龙宾馆可是要吃大亏的,黄总能同意吗?”

钱亮亮给他打气鼓劲儿:“蒋大妈怎么能不回来?除非他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他们一起三个人呢,怎么说也不会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出国了,又是那种地方,遇上点不顺当的事是难免的,只要他一回来,你我都解脱了,再说了,即便他真的永远不回来了,你有什么可怕的?贷款有优良资产抵押着,事情由我担着,你能有什么责任?我这是替你考虑,你老人家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情临退休了再闹个硬着陆,摔个遍体鳞伤,我也不忍心啊。

“那、那黄总能同意吗?利息可都得你们承担啊。”

钱亮亮满怀信心地说:“我想她能同意的,我会让她同意的。”

“那万一到时候真的让你们背这三百五十万的时候,你可就下不了台了,这你可要想清楚。”

钱亮亮说:“我早就想明白了,两年后到底怎么样现在谁说得清楚?我跟你一样,也是傻婆娘走夜路,走一步看一步,实在走不通了干脆回头,大不了回家当个体户去,说不定咱们金州市还能出个民营企业家呢。”

张行长终于下了决心:“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再签个续贷合同,先把眼前这一关应付过去再说吧。”

打发了张行长,钱亮亮就去找黄金叶让她出面续签贷款合同,黄金叶坚决不同意:“这不行,纺织厂眼看着就要倒闭了,贷款肯定还不上,我们再续签合同,那不是往我们自己脖子上套绳索吗?到时候怎么还?”

钱亮亮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战术,那就是威逼利诱,黄金叶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合同一续签,他和银行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如果马上归还贷款,矛盾就立即暴露出来,没有蒋大妈出面协调处理,他跟张行长都没法交代,最终怎么收场他自己都不敢认真想,黄金叶八成非常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但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迫使黄金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他需要的只是一点卑鄙和无赖。

“黄总,如果不签续贷合同,我们现在就面临着还贷问题,你有钱还吗?”

黄金叶态度非常强硬:“我没钱还,也轮不着我来还。”

钱亮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不还谁还?难道还要我还不成?”

黄金叶怔住了:“怎么可能让我还呢?这笔钱可是你让贷的,也是你给转到纺织厂的。”

钱亮亮说:“款是金龙宾馆贷的,你是金龙宾馆的法人代表,贷款合同都是你签的名,到时候不管你上什么地方说理,包括法院,人家会找谁?再说了,我们自己截留的那五十万,不也一直是你在用吗?我可没动过一分钱。”

黄金叶气愤地质问钱亮亮:“钱处长,你这么说就太不地道了吧?整件事情都是你命令我去办的,我是下级服从上级,听了你的话才办的,你现在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做人怎么能这样?”

钱亮亮说:“现在我承认这件事情是我让你办的,可是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还能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不敢保证,终究是涉及到三百五十万贷款的大事,谁能承担得了?我承认这样做道义上是说不过去,可是我绝对不是为我自己,王市长教导我们说:只要目的高尚,手段也就顾不上了。到那种时候,我也顾不了什么道义不道义了,道义跟法律终究是两回事对不对?”

黄金叶的脸顿时变成了经霜的柿子,红彤彤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部:“钱处长,你怎么是这种人呢?你既然这么说,要签你签,我绝对不签。”

钱亮亮始终在态度上保持了心平气和:“黄金叶,如果我能签我何必麻烦你呢?你是法人代表,总经理。我不是啊,我签了人家也不认账啊。明说吧,这件事情只能按我说的办,不是我以势压人,而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这么办了。你想想,如果签了续贷合同,我们还能拖一拖,也许蒋大妈就回来了,如果我们不签,合同马上到期,人家银行肯定要逼着我们还贷款,到时候即便我愿意承担责任,法律规定也轮不着我来承担责任,你,我,还有银行的张行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这里钱亮亮顿了一顿,以上是他的威逼手段,下面该利诱了,便接着往下说:“再说了,续签了贷款合同,那五十万还可以继续归你用,五十万啊,凭你的能力,转上一两年,说不定就能翻上几番呢。咱们都别意气用事,我今天也不逼着你马上答应,反正贷款期限还有将近一个月呢,你慢慢考虑,全盘衡量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看我是不是想害你,想通了咱们再谈好不好?”钱亮亮说完,也不管黄金叶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身就走了。

钱亮亮相信,黄金叶如果稍微理智地想一想,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办,可惜他想错了,理智只对智者有作用,黄金叶决非智者,况且,钱亮亮现在已经成了她心目中的头号敌人,恼恨、愤怒、敌意已经容不得黄金叶对这件事情作出冷静客观的判断。黄金叶决定,这个续贷合同就是不签,她倒想看看钱亮亮能怎么样。她隐隐约约感到,这件事儿迟早得成为一道钱亮亮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她倒真的非常想看看钱亮亮最终怎么解套。她不签这份合同,还因为她相信道理在自己这边,领导的支持肯定更在自己这一边。要取得领导的支持就首先要说服领导,对此她极有把握,于是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常书记的手机,手机没有开。这一天,黄金叶整整给常书记拨了一天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拨通,拨得手指头都麻木了,便有些心烦意乱,蒋市长失踪,如今常书记也是音讯全无,会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