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没见到丽子小姐或河崎。或许该说是像在躲避他们似地度过了一天。
我一早就去上刑事诉讼法的课,然后就这样在大学待到黄昏。也有拿着麦克风只顾冗长地讲课的教授,也有扯着令人燠热的大嗓门想煽动学生的老师。我茫然地望着讲台上的他们,偶尔想到似地记一些笔记。
没什么干劲。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写到:“法律系最难熬的是第二年。”我其实不知道此话根据何在,但或许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所以第一年还好啦。——我天真地这么想。
该上的课全上完之后,我叫住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山田和佐藤。
“去大喝一场吧。”我故意夸张地说。在他们的解读里,我可能是被那位肤色雪白的女子给甩了吧。“好啊,走吧!”两人拍拍我的肩。
我有种想要忘掉一切的心情。
住院中的父亲、抢书店的事、从丽子小姐口中听到的两年前的事、河崎其实不是河崎的事、他半夜前往的地方……,我想停止思考这些,把脑袋放空。
我们三个人前往闹区。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彻夜喝酒狂欢,却装出十分习惯的模样,或许另外两人也是吧。把睡意抛在脑后,交谈着没营养的对话,虽然令人疲累,却很新鲜。从途中开始,我就不记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了,我想主题应该是关于“日本的政治家”。即使是即将继承鞋店的我,也有思考日本未来的力量。
一方面是困倦,一方面是喝醉,总之我觉得脑袋非常沉重。在居酒屋里自然而然地会拉大音量说话,所以喉咙也哑了。路灯熄灭,旭日东升,镇上渐渐转白。随着白天来临,满地的垃圾和呕吐物也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三人东倒西歪地走着,穿过铁门拉下的商店街。山田撞上居酒屋的看板,我则踩到地上的保特瓶。
回到公寓,经过河崎房间的时候,我想着他不知怎么了,却没按下门铃。被醉鬼拜访,他也只会觉得困扰吧。
我回到房间,粗鲁地脱下衣服随手乱丢,之后便倒在棉被上。
游乐园旋转木马旋绕的速度徐徐变慢,不留一丝余韵地完全停下。仿佛模仿它停止的方式,我的思考也跟着中止,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我会醒来都要怪门铃在响。轻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如果只响一次,或许我会当成做梦而不予理会,但门铃实在太过执拗响个不停,我投降了。
我套上牛仔裤,但身体没办法取得平衡,穿进右脚的时候整个人差点跌倒。我一面揉眼睛一面走向玄关,打开了门。
“刚起床的脸。”面无表情的丽子小姐站在门前。
“现在几点?”
丽子小姐把戴在右手的手表转向这里,回答:“早上十一点多。”
“赶不上上午的课了。”不过我也不记得我本来是不是打算去上课。
丽子小姐下巴努了努指向隔壁房间的门。“多吉住这里吗?”
我套上鞋走出外面,手在身后拉上了门。“嗯,河崎住那里。”
不同的两个名字指的是同一个人,还真是复杂。
她没有丝毫犹豫,旋即伸手按下邻室的门铃,“叮咚”一响,然后她等不及似地连按了好几次,简直像是在进行门铃的耐久测试似地。原来如此,我也是被这样叫起来的啊。我明白了。
门打开,河崎出来了。他看到门前的丽子小姐,一开始绷住了脸,但很快便露出微笑,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学生般的纯朴笑容。
“好久不见。”丽子小姐偏起头。因为脸上没表情,她看起来也像是个上门找碴的愤怒流氓。
“好久不见。”河崎回答。他看看我,难为情似地搔了搔鼻头。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是几天、还是几个月、甚或几年?我无从得知,只是,我知道自己正目击着历史性的一刻。现在不是睡昏头的时候。
“我有话想跟你说。”丽子小姐对河崎说。
“关于什么?”河崎问。
“今早我看了报纸。”丽子小姐说得很快,“有很多事要问你。”
“报纸?”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难道我们抢书店的事事到如今才上了报?我不安极了。搞不好是当天值班的书店店员江尻出面,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警方作了证。
“这样啊。”河崎的表情很奇妙,但没有吃惊的样子。
丽子小姐正要开口,河崎比了手势要她等一下,“我们别在这里谈吧。”
我环顾四周,同意了。在公寓里阴暗的通道上三个人站着讲话,实在太拘束,而且太阴沉了。站在这里有种一开口蜘蛛网就会缠上话语般的晦暗;再者,看样子我也知道接下来要谈的应该不是什么开朗的话题,移动到别的地方应该比较好吧。
“那去动物园怎么样?”丽子小姐板着脸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动物园是最好的地方。”
“好哇。”河崎笑逐颜开,接着突然看向我,“你也会去吧?”
当然啰。——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已经有十年没来动物园了吧。动物独特的气味、没有多余装饰的园内气氛,与我在孩提时代拜访过的动物园记忆相去无几。就像不迎合潮流坚持本色的摇滚歌手。朴素,没有一丝多余,是一座恬淡的主题公园。
坐在丽子小姐的车上前往动物园的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仿佛事先约定好既然决定要在动物园说,在抵达之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
我说:“其实我学校下午有课要上。”而丽子小姐冷冷地回答:“反正你本来就打算翘课吧。”这就是唯一的对话,至于河崎则是一句话也没说。
我无法判断门票五百圆这个金额是贵还是便宜,只听到丽子小姐说:“以动物的饲料钱来说很便宜了。”
入园后,正面是一个广场,正中央摆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竖着一个看板。花坛旁边有块大板子,上面画着动物的图案,只有脸的部分是挖空的。一名少女从狮子的图案上探出脸来,而一名像是她父亲的男子正在帮她拍照。广大的园内似乎有参观路线,我们随着指示牌,往右手边前进。
“你刚才说看了报纸是什么意思?”我首先发难。
并排在前面走着的河崎和丽子小姐同时停步,回过头来。
“对哦。”丽子小姐望了河崎一眼,“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一下以前的事。”
简而言之,我的问题被驳回了。
“以前?”河崎反问。
“两年前的事。或许你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想知道。”
“我是不愿意回想,但我可以告诉你。”河崎半带玩笑地说。
他的日语之流畅,令人佩服极了。
“当年琴美被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说是被凶手们的车子撞的。”
河崎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也像在调匀呼吸,“当时,我们在那家店找到了那些家伙。因为发现了车子,我们知道他们八成就在那里。”
“然后你们报警了?”
“琴美去了派出所,拼命向警方说明,而那段时间便由我负责看守店门口。琴美去了好久才回来。”
“警察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看待这件事有多严肃,但,总之他们来了。”
“所以琴美和你在店外面等?”
“我和警察一起进去店里,琴美则留在外头,因为她一起进去太危险了。结果,那些家伙就在二楼。”他仿佛正在与忌讳的记忆奋战,“只不过,那些人动作太快了,一看见警察,当场起身拔腿就逃。”
“历历在目。”丽子小姐说。
“我也觉得历历在目。”我附和说。
“我对警察说:‘就是,那些人。’”他模仿日语还讲得结结巴巴的过去的自己,“警察堵在楼梯口挡住他们的去路。”
“但他们还是逃走了?”
“对。”河崎吐出一口气,耸耸肩,“他们回头逃向后门。”
“那家店有后门?”
“有。紧急逃生梯。那些家伙惊慌失措,他们跑下楼梯,跳上停车场的车,正打算逃走。”
“此时琴美冲了出去。”丽子小姐接着河崎的话说,然后问道:“但为什么?”
“那当然是——”这部分河崎应该也只是推测,但他仍充满自信地断言:“为了不让他们逃走。”
“琴美真了不起。”
“明知不可能挡得了车子的。”
我感觉得出来,河崎和丽子小姐都刻意以淡淡的口气述说,他们掩盖自己感情深刻的部分,只在表面确认事实交换情报。就像害怕自己的对话染上文学的情趣,而故意提出数学算式来似地。
“结果,”既然难得在场,我决定加入对话,“那些凶手怎么了?”
“死了。”河崎摊开手,“凶手太着急了,没注意到琴美跳出来。撞到她的时候,车身一歪,撞到停在路边的卡车,卡车上的木材滚落,插进车子里,就这么死了。”
“这、这样啊。”我有点傻住。
“不要打马虎眼。”丽子小姐加重了口气,“并不是全部死了吧?两个。死掉的只有两个。而凶手有三个。”
“也就是说,有一个得救了对吧。”我一脸了然于胸地点头。我不知道“得救了”这个说词是否恰当。
“没错,有一个得救了。”丽子小姐笔直盯着河崎,“虽然那种人死了最好。”她的眼皮眨也不眨,完全符合“凝视”这个词,“今天早报登了。那个叫江尻的,好像被找到了。”
河崎的脸瞬间僵住,“这样啊,被找到了啊。”
“江尻?”我不禁提高了声音,“是那家书店的——我们抢的那家书店的店员。”
“没错。那个时候值班的店员就是江尻。杀了琴美的宠物杀手的幸存者。”河崎说得若无其事。
“咦?等等,怎么回事?”我又被混乱侵袭了。虽然他们断断续续地提供了很像是解答的话语,我却无法理解那些线索该如何拼凑出全体像。“咦?江尻被发现是什么意思?什么宠物杀手?”
“走吧。我按顺序告诉你。”河崎背对我继续往前走。
他的态度并不像在转移话题,或是想敷衍变糟的气氛。他可能是真的想往前走吧。
左手边骆驼正嚼动着嘴,边望着我们边吃饲料。可能是大猩猩发出的吵杂怪声传了过来。
“那些家伙之中唯一活下来的就是江尻。”河崎再次开口。我站过去丽子小姐和河崎的中间,不想听漏一字一句。“虽然是被警察逮捕了没错。”
发生车祸事故当时,由于车后座载着狗,江尻被视为“宠物杀害事件”的嫌犯,被在场的警察逮捕了。但因为两名同伴都死了,江尻坚称自己只是共犯当跑腿,还表现出一副深切反省的模样,结果获判缓刑。
“之后你们怎么了?”丽子小姐问道。
“之后?”河崎耸耸肩,“不能怎么样啊,我们非常消沉,混混沌沌了好一阵子,只是这样而已。”
他说江尻消失了,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们?”
“我和河崎。”他回答我,“我们已经把江尻给忘了。”
“骗人。”站在我右侧的丽子小姐像要连我带河崎给一并刺穿似地说:“你们一直在找江尻。想也知道,你们不可能原谅他的。”
河崎笑了。他只是笑,没有否定。“半年前,我在报上看到了江尻。”
“你不会看日文,却订报吗?”丽子小姐问。
“是河崎订的。”
说到报纸,我脑中灵光一闪,是那张贴在书店的剪报。那是反对兴建购物中心的特集报导,刊登了店长和江尻站在一起的照片。是指那个吗?
“看到报纸,我们得知江尻在那家书店工作。”河崎说。
“然后你们便计划复仇?”
“复仇?”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在现实生活中听到这个词汇,“你说的ㄈㄨㄔㄡ,就是‘复仇’那两个字?”
河崎先是轻快地笑了,接着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是河崎。他构思了计划。”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猴山前。
围有栅栏的凹地里,有一座人工假山,大大小小的日本猴在里面四处活动。它们又跑又跳,穿过链桥,或是整理毛皮,猴子们似乎正忙着自己的生活。
“杀害江尻的计划是吧?”丽子小姐说。
“在报上发现江尻之后,河崎想了很多。”
“很多?”丽子小姐问。
“他去观察那家书店,调查江尻值班的时间,然后思考执行方式。”
“他当然是想杀了他吧。”
“一开始是。”河崎回答。
“一开始?”我忍不住反问。
“他打算闯进书店杀了江尻。”那口气就像在说“他打算黄昏的时候去买草莓”。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去抢书店的时候,”我战战兢兢,怀着一种伸手指向一摸就会遭天谴的神明般的心情问道,“你的目的其实是那个?”
“是啊。”河崎满不在乎地承认了,“其实对你很过意不去。那个时候,我不是要抢《广辞苑》,而是要找店员江尻。我打算在客人走光之后袭击书店,杀了江尻。”
“你为什么把他也带去?”丽子小姐瞥了我一眼。她抢先问了我想问的事。
“那家店有后门。”
“后门?”丽子小姐的表情虽然没暗下来,语气却带着狐疑,“那有关系吗?”
“我再也不想要有人从后门逃掉了。”河崎仿佛在述说一桩一辈子都无法补偿的罪,“河崎也是这么说。所以一开始计划,我们就是打算两人行动的。”
“所以你才会邀我?”
“要是我一个人去,让江尻从后门逃走的话,不就前功尽弃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
“要是被他从后门逃了,等着我们的就是不幸。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在河崎的脑中,两年前琴美小姐过世的事,不是一段记忆,而是一个被刨挖开来的伤口吗?他的声音就像在和那段记忆对决似的,强而有力。
我听见猴子们嘶声尖叫,感觉像在嘲笑:“说什么悲剧。”“被养在这种地方的我们,不更是悲剧一桩?”
“可是,你是怎么杀他的?”我终于也说出了这个凶暴的字眼。
“没杀成。”河崎静静地微笑。
我望着他,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因为我觉得他的笑容不是那种“后来没必要杀他了”的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更残酷的满足感。
“其实,本来的预定是一进书店就重击江尻的头,杀了他。”河崎开口。
“空手吗?”丽子小姐不知是否出于下意识摆出拳击手般的战斗姿势,那姿态看上去甚至带着愉悦。但她这冒失的举动让我很不知所措。
“砖块。”河崎说:“预定是拿水泥砖砸他的头,杀死他,再把他搬去掩埋。”
忽地,我想起那个晚上,河崎拎了一个塑胶袋。
“可是,有我跟着,你要怎么……”河崎和我一起抵达书店,逃的时候也是一道。
“顺序啊。”河崎说:“本来就是预定一切照顺序来的。先杀江尻,接着把尸体搬到停车场。”
“停车场?”我不禁复述,然后想起那天夜里看到停车场上的车,“是那个吗!那辆……轿车!”
“没错。那是江尻的车,总是停在那里,就跟河崎事前调查的一样。接下来,我便用那辆车运送尸体。”
“你什么时候搬的?”我没有发现。
“你在踢门的时候。”
啊啊。——我眯起眼睛,回想当时的状况。我每唱两遍巴布·狄伦,就踢门。我们是这么说好的。“是那个时候?”
“对。当你踢门的时候,我搬尸体。我也哼着巴布·狄伦,所以我很清楚,结果我并没被你看到对吧?”
对于迟钝过头的自己感到非常羞耻,我不禁脸红了。“骗人的吧?”
“不是骗人的。”河崎耸耸肩。
“那样的话,那个时候我看到坐在副驾驶座的人,不就是……”
“江尻。”河崎立即回答。
背脊发凉。那个时候和我对峙的那名男子是一具尸体吗?我吓得浑身哆嚷。
“我先让江尻坐进车里,然后转头回书店里收拾。”
“然后那时候我……”我回想自己的行动,“唱了两遍巴布·狄伦,又踢门。”
“趁这时机,我再次冲回车上,发动引擎,驶离书店。”
的确,当我待在书店后方的时候,听到了车子紧急发动的声音。
“接着我把车子开到我们会和的地方。”
“咦?直接开到那里?”
“嗯。”河崎仍旧十分沉着,“那个地方弃置了很多车子,就算有车停进去,也很难分辨吧?想藏车就要藏在车堆里。”
的确,那块空地上尽是压扁的车子和上下翻倒的机车等等,堆积如山。
“到了空地,我把尸体从副驾驶座搬到我车子的行李箱里。接着等你过来。”
“我到的时间好像比预定早了些。”那个时候,我在途中忘了唱歌,便随便哼哼做为调整。或许因为我到得太早,河崎慌了也说不定。这么一想,我想起那个时候他对我说“你动作真快”的神情有些惊慌。
“我先送你回公寓,然后开车运尸。本来预定是这样的。”
“就是这个!预定!”我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刚才的说明全是他想要实行的“预定”,而非“事实”,“对啦,其实你没有杀店员对吧?刚才你说没杀成,意思就是你刚才说的事其实并没发生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我祈祷着。
“不。”河崎很干脆地打碎了我的希望,“人没死,但我照预定行动了。”
“什、什么意思?”
“我拿砖块砸他,江尻倒了下来,我以为他死了,但那家伙只是晕了过去。”
“原来如此。”丽子小姐轻声应道。
“我揍了他,但他没死。只是倒下,人还活着。”
“你没给他致命的一击?”丽子小姐说了。多恐怖的话,这个世上应该有多不胜数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给他致命的一击”这种话。
“致命?”河崎纳闷地偏头。
丽子小姐很敏锐,跟他解释:“就是彻底杀死的意思。”
“哦,是啊。我没有把他致命。”河崎笨拙地用着刚学到的语词,“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突然想起?”用砖块砸完别人的头之后,还有什么应该突然想起的事吗?
“我想,不杀他,让他受到更惨的对待。”河崎的口吻一派轻松,甚至是洒脱,丝毫看不出半点恶意,“所以我按照预定,载走了江尻。”
“按照预定——指的是你刚才一直提到的预定吗?”
换言之,当时车子里载的不是尸体,而是昏迷不醒的江尻,但河崎刚才说明的整段计划似乎还是被执行了。那个时候的回程上,我所坐的车子行李箱里装着江尻,这个事实令我毛骨悚然。
“后来,你送椎名回公寓之后便去了海边的树林,是这样吗?”丽子小姐摊开我所不知道的手牌。
“海边?树林?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绪。
“今天报上都登了。负伤的青年被人发现绑在松树林的树上,名字叫江尻,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身体很虚弱。”后半的口气像是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报导。
“啊?”我觉得我已经变成混乱的专家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混乱,尽管放马过来吧!
“我把昏厥的江尻一路载到海边。那里是海边的一座树林。”
“为什么要把他搬到那种地方?”丽子小姐问。
“两年前,”河崎的眼睛看起来熠熠生辉。在述说两年前的事情的时候,或许他看见的是与现在不同的风景。他所看着的,正是丽子小姐所说的“三人的故事”吗?他露出一种沐浴在春季阳光下的爽朗表情,“两年前,河崎曾经说过。他说要把这里的动物全部放走,带到那座树林去。”
“这里的动物——你说这间动物园里的动物?”我顺手指了指眼前的猴子们。
“他这个人真的很妙。很可笑吧?居然说要把这里的动物养在那个树林里,他说那里不会有人去,会待在那儿的只有乌鸦。”
“乌鸦到处都有啊。”我做出了无谓的反应。
“ㄋㄠㄗㄤ。”河崎唐突地说。
“咦?”
“鸟葬呀。在不丹有种葬法,人的尸体不是放火烧掉,而是让鸟吃掉。”
我绷起脸来。虽然知识上知道有这样的风俗,或说葬礼的方法,但我仍为不明所以的诡异感到一阵寒意。或许因为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动物园,又更有临场感吧,我甚至觉得只要河崎下达指示,鸟儿们就会冲破笼子,用它们的尖喙朝我刺来。
“难道,”丽子小姐出声:“你是想那么做吗?鸟葬。”
河崎慢慢地、静静地闭上眼皮,然后很快地睁开。看起来完全就是在回答“YES”。
“骗人的吧?”
“我不想马上杀了江尻,所以我把他绑在树上,想让他被乌鸦吃掉。我用刀子刺伤他的脚,虽然不会死,但伤口会腐烂,对吧?”
“你每天晚上都去江尻那里吗?”丽子小姐继续提出质问。
河崎只有一瞬间露出“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回答说:“我去看他。也给他一些食物,让他不会死得那么快。”
虽然没人开口,我们三人离开了猴山,顺着参观路线继续前进。大象出现在右手边;两头印度象规律地摇着尾巴,四处徘徊。
“那个……”我忍不住说。
“怎么了?”
“你是想让乌鸦……吃掉江尻对吧?”
“那是鸟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那不叫鸟葬吧。”我纠正他,“处理尸体的手段才叫做鸟葬吧?不对吗?江尻人还活着,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鸟葬啊。”
“你说的没错。”河崎露出几乎令人炫目的灿烂笑容,简直就像是希望有人纠正自己,才故意说错的,“对啊,其实,这不是鸟葬。”
“你明白就好。”
前方传来车轮的声响,有人骑脚踏车冲过来吗?我提防着。这条游园道宽约十公尺,虽然是柏油路面,但很少看到有脚踏车会骑在动物园里。鞋子啪哒啪哒踩在地面的声响以及车轮转动的声音逐渐接近。
我们望向前方,静静等着。
迎面过来的是小孩子,一共两个人。
我先看到的是轮椅,上面坐着一名少年,短裤下面的宝蓝色袜子特别显眼。少女在后方推着他的轮椅,可能是小学高年级吧,她的表情很成熟,个子却很矮,绑成两束的头发仿佛打太鼓的棒子般甩动。
轮椅少年拼命地抱紧怀中的纸袋,少女也拼命地奔跑,弥漫着一股几乎连呼吸声都要传到这儿来的热气。
他们可能完全没工夫理会我们,一眨眼就从我们身旁冲过去。虽然看上去令人胆颤心惊,但他们似乎已经很习惯了,行动非常迅速流畅。
我张着嘴目送他们离去。
“看那个,”丽子小姐指着已经远去的轮椅,“那孩子抱着的纸袋。”
咦?——我伸长脖子,凝目细看。少女的身影挡住了轮椅正面,正想开口问“什么?”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东西了。一条像是填充玩偶的尾巴般的东西悠悠地晃着,大概是从少年抱住的纸袋里跑出来的。
“尾巴耶。”我呆呆地低喃:“那是什么啊?”
“浣熊?”我身边的丽子小姐歪起了头一脸纳闷。
这时,河崎突然“噗哧”一声放声大笑,笑到全身都在颤动。
是因为告白了自己的罪行,所以精神大受打击?还是罪恶感生出的反作用力?我不禁担心了起来,但似乎并非如此。
河崎只是愉快地笑着,“那是小熊猫。”他说。
“小熊猫?”就算河崎这么说,我也毫无头绪,“你说那个吗?那条尾巴?”
轮椅朝出口奔去,身影愈变愈小。
“那些孩子偷了小熊猫。”河崎说。他抬起头仰望天空。没有一丝云朵,一大片近乎爽快的青空。
我不知道河崎在看什么。仿佛要与俯视我们的天空的蔚蓝相抗衡似地,河崎笔直地迎面望着上方。
他的眼角之所以变得湿润,应该不是笑得太用力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