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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后他们还是戴上了帷帽。

戴上帷帽后,很快就有稚童追着他们后面笑:“丑八怪不露面,戴着帽子上街来。”

姬稷从未被人骂过丑八怪,他一张俊脸闷在帷纱下,虽然觉得刺耳,但是懒得回头训斥,连脚步都不曾加快,任由身后小孩子追着闹。

姬稷信步优雅,牵着少女在广阳道闲逛,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人,旁人都不存在似的。

少女紧张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还说要买楚国商人卖的酪浆吃。

两个人在街边喝完两大碗酪浆,嘴唇周围一圈泛白。

“啾啾,你家住在哪?”赵枝枝擦擦嘴。

姬稷用袖子一抹嘴,随便指了个方向:“那边。”

赵枝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贵族居住的地方,王宫也在那边。

“你问这个作甚?”姬稷不想让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能带你回家。”

“我没想和啾啾回家。”赵枝枝侧头看着姬稷,“我只是想知道,以后想啾啾的时候,该朝哪个方向看。”

姬稷:“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赵枝枝问,“难道啾啾不会想我吗?”

不会。姬稷心中默答。

他转移话题:“你家住在哪?”

赵枝枝高兴地指着另一个方向:“九子桥后面就是我家。”

姬稷:“哦。”

他打算继续往前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才走一步,发现身侧少女站着不动,盯着她自己刚才指的方向发呆。

姬稷看看前面飘香的铺子,又看看赵枝枝望着的方向。

顷刻,姬稷无奈叹道:“想回家看看吗?”

赵枝枝点点头:“嗯。”

赵府大门前,一辆马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赵枝枝迟迟没有下车,她只是趴在车帘边掀起一角往窗外探。

小小一方车窗,除了赵府两扇大门外的几棵大树,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下去吗?”姬稷以为她是害怕事后被人发现擅自回家,“你放心,有我在,就算你进了那道门再也不回云泽台,也无人敢说什么。”

怕她仍有顾虑,又加一句:“我爹在殷国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家的人做事,从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更不会有人怪罪。”

赵枝枝还是没声。

她盯着赵府的大门,眼神渴望,却没有任何下车的动作。

过去一年多曾有无数个日夜,她幻想着自己回家的那一天。可如今真到了家门口,她竟有些害怕。

在云泽台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等回了家,她就不用再出去受欺负了。

现在就在家门口,那些被她藏在心底压得死死的念头猛地倾泻而出。

她真的能回去吗?回去后,又能待多久?

赵枝枝知道自己从小是被当成什么养大的。

玩物。

男人的玩物。

一个已经及笄的玩物,足以胜任大部分男人的需求。

爹为她冠了赵姓,他不会再有耐心等下去。

下次会是哪。

赵枝枝不敢想。

“都到家门口了,当真不进去瞧瞧吗?”姬稷终于看出她没有下车的想法。

“在外面看看就好。”赵枝枝放下车帘,“我……我想回云泽台。啾啾,送我回去吧。”

要是一直在云泽台待着,就不用想下次会去哪。

她待在云泽台就好,她不回去了。

姬稷听她声音不对劲,拨开她的帷帽,少女眼角红红,鼻子也红红的,神情不安,却又极力想平静下来。

她简单易懂,连掩饰都做不好,笨笨地将所有思绪都露在脸上。姬稷当即明白过来。

“那就回云泽台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车驶回云泽台。

赵枝枝下了车,走几步,又返回去,“啾啾。”

姬稷探出头:“嗯?”

赵枝枝轻拽姬稷衣袖:“啾啾,我有东西送你。”

回云泽台的路上,赵枝枝一直在想,该如何答谢啾啾今日带她出去玩的好意。

世事多变,如果以后不能再相见,至少要让啾啾记得她。

她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我不收你的东西,我不缺任何东西。”姬稷认真道。

“你坐在车里看着我就行。”赵枝枝褪去厚重的裘衣。

云泽台大门前的空地,姬稷坐在马车上,前方一株梅树下,少女迎风而立。

她问:“啾啾,你知道《绿袖》吗?”

姬稷:“知道。”

“你看过吗?”

“还没有。”姬稷小声。

殷人不善歌舞,更不兴礼乐,自入帝台来,帝台旧贵或多或少用这点笑话殷人是未经开化的野人。

当年帝师周南子一曲《绿袖》惊艳天下,此舞风韵极为难学,鲜少有人会做此舞。

姬稷听季衡说起过,自周南子之后,能做此舞的人不是没有,帝台就有一个,甚至比当年周南子舞得更妙。

只是可惜,一舞值千金,寻常人看不到。

姬稷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特意为了看一支舞大费周折。

为了看一支舞,花费千金?

荒唐。

姬稷思绪回笼,目光触及前方梅树下的少女。

白雪皑皑,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她已在风中起舞。

她的腰肢柔软似柳,足似莲波踏,点额拂臂,仿佛要随风腾起,轻盈如燕,一旋一抬,白颈轻摇,又似水中之仙旋落凡间。

姬稷愣住。

周围没有丝竹声,他却好像从她的舞中听到了雅乐,心中不由自主吟唱象征国泰民安的大韶曲。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舞姿,仿佛是天底下最优雅的诗,柔软但有力,美不胜收。

大门处传来小童的欢呼声:“快看,赵姬跳舞了!是《绿袖》!”

众小童迅速围过来看:“《绿袖》,真的是《绿袖》!全帝台再也没有比赵姬更会跳它的人了。”

姬稷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纤细的身影。

原来这就是《绿袖》。

季衡真的没有骗他,果真令人……惊艳。

一曲毕,云泽台的小童在门口求:“再跳一次,赵姬再跳一次!”

赵枝枝没有理会,碎步跑向马车,呼出白气冲姬稷笑:“好看吗?”

姬稷点头。

赵枝枝重新穿上裘衣,“其实我不喜欢跳它,可因为是给你看,所以我想跳一次。”

她穿好裘衣后,缓缓将手放到额头,是做祈愿的姿势:“以此舞,一愿啾啾无忧无病,二愿啾啾平安喜乐。”她从手后抬起眼,眨了几下,“三愿啾啾觅得如意佳婿,恩爱美满至白头。”

姬稷被佳婿两字噎住,白皙的脸上透出浅浅红晕,拘谨吐出两个字:“多谢。”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多了一人。

“殿下。”昭明小心打量对面呆坐的姬稷,自刚才在云泽台看过赵姬跳舞,殿下就一直这样了,魂不守舍,整个人都浸在赵姬的舞姿中,至今没能回过神。

昭明想到今日街上那声“二兄”,便也安静下来。

两人嘴角不约而同勾起浅笑。

忽然姬稷问:“你看见了吗?”

昭明莫名其妙:“看见什么?”

“就刚才在云泽台。”

昭明恍然大悟:“看见了。”

姬稷难得惊叹:“真是好看。”

昭明问:“殿下是指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姬稷敛神:“当然是舞好看。”

昭明:“殿下若喜欢,可召赵姬日日作舞。”

姬稷双手放在膝上,手指搓着膝盖磨了磨:“我身为帝太子,怎能日日召人作舞,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殷人得了帝台便不思进取耽于玩乐?”

昭明:“殿下所言极是,是奴思虑不周。”

他又开始习惯地称奴,姬稷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回到王宫已是傍晚。

姬稷听着大殿的丝竹之声,远远瞧见里面有宫人起舞。

他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姬稷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闭上眼全是今日赵枝枝在雪中舞动的身姿。他歇不下,只好下榻到处走动,心中仍是静不下来,最后伏案作画,洋洋洒洒在丝帛上勾勒一副美人舞姿图,作好了画,方才心神宁静。

伺候的小童好奇探头:“殿下,画中人是谁?好生美丽。”

姬稷命他将帛画收好:“一个女子而已。”

小童心中暗叹,一个女子?

能得殿下作画,只怕此女子非一般人。

从殷都到帝台,他还从来没有见殿下身边留过女子,更别说为谁作画了。

小童将此事说给其他小童听,众人一致认为,此女定大有来头。

“殿下已十七,是时候找女人了。”

“听说二王子三王子十四岁就有女人伴着了,我们殿下都十七了,身边却还只有我们几个。”

“不是说以前王上为了替殿下讨要帝公主做太子妃,所以才不给殿下身边放女人的吗?”

“什么帝公主,现在我们殿下已经是帝太子,王上已是帝天子,哪还用得着娶夏宗室的帝公主?”

“你们说,殿下会想要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云泽台不是有很多女人吗,那些都是殿下的,也许殿下会从那里挑几个。”

昭明蹲在屋瓦上朝下扔几颗石子:“安静些。”

小童们见是他,吓得立刻散去。

算着时辰,至深夜,昭明跳进大室,像往常那样,替踢被的姬稷重新盖好棉被。姬稷仍像小时候一样,一到夜里就喜欢蹬被子,一晚上要踢两三回。

昭明在榻边守着,目光自少年英俊的脸扫过,脑海浮现小童们说的话。

殿下找什么样的女子都好,只要他自己喜欢。

只要那人能夜起为殿下掖被角,那就更好了。

昭明忽然想到赵姬。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夜起为殿下盖被吧。

翌日。

午食过后,殷君召姬稷前去相见。

姬稷一进去,看见姬阿黄伏在地上,旁边站着举木板的寺人。

姬阿黄形容狼狈,一看就是刚挨过打。

“王父,儿子再也不敢了。”姬阿黄铮铮铁血男儿,此刻哭得泣不成声。

姬稷不明就以,朝殷君问好:“王父。”

殷君没有看姬稷,视线凝在姬阿黄身上,神情毫无变化,窥不出喜怒:“念你初犯,下不为例。”

姬阿黄爬起来使劲磕头:“谢王父,王父万年无期。”

殷君:“即日起,你搬出王宫,到外面去住。”

姬阿黄啜泣,“王……王父。”

殷君看向默默站了很久的姬稷,忽然同他说:“乖儿,云泽台荒废已久,是时候修缮重整了,你意下如何?”

姬稷怔住:“王父是想让三哥搬去云泽台吗?”

殷君笑道:“那地方历来是帝太子的居所,是东宫,怎能让他去住?自然是你住。”

姬稷惊讶:“我在宫中已有居所。”

殷君:“那个小地方,怎配让朕的乖儿住,你是储君,是帝太子,你该有自己的宫殿了。”

从大室出去,姬稷脚步虚浮,寒风吹到他脸上,将雪融化他眉心,冰凉的触感猛地让他回过神。

“你做了什么,王父要罚你出宫?”姬稷言辞冷戾,瞪向姬阿黄。

姬阿黄不敢隐瞒,语气愧疚:“昨天宫宴我喝多了,和一个宫人……其实搁平时也不算什么事,毕竟你情我愿,我并未强迫她。可偏偏那个宫人是季衡给王父准备的,我事后知道时,已经晚了。”后面的话几近无声。

姬稷气得手脚发冷,“你怎能如此糊涂!季衡既然备女,就说明王父有意收下,王父的人你也敢碰?”

姬阿黄脑袋越垂越低:“我要是知道,我怎会碰她,她半路扑上来的时候,也没问我是不是殷君。”

姬稷脑袋发涨,太阳穴突突跳。

再多听一句,他就要暴毙身亡。

姬阿黄搬出宫无可厚非,可王父让他也搬出宫,是对他也存了防备之心。

姬阿黄追过去:“殿下可是生气了?是我不对,我连累了殿下,殿下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姬稷不看他。

姬阿黄没辙了,只好拿出平时哄小五小六的阵仗,哄自己最怕的这个弟弟:“大不了我让你当马骑嘛!”

姬稷走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