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回了王府,得知两个孩子都守在她身边,他便没去揽云堂。
或许孩子们不在,他也不会过去。
宣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还记得自己说过哪些话,骂她卑贱,让她自求多福。
他愤怒只因为她的欺瞒,但与她吃过的那些苦比,动些肝火又算什么?
书房里没有掌灯,宣王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如果不是刘公公亲眼看见主子进去了,里面那么安静,他还会以为主子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拿针线来。”
针?
刘公公想到了徐主子,不,赵主子在尼姑庵里的遭遇,他既心疼赵主子,又担心王爷乱来。王命不可违,刘公公取了针线筐来,将针线筐放在书桌上,他紧张地候在一旁,不时那眼睛瞥向王爷。
“退下。”宣王头也不抬地道。
刘公公不敢走:“王爷,您要针线做何?”
宣王冷眼看他。
刘公公无奈,低头退了出去。
人走了,宣王拿出一根细细的针,小小的一根,与刀剑根本无法比威,但那针尖却锐利无比。
宣王刺向手腕,饶是有所准备,那尖锐的疼仍是让他全身发紧。
她呢,九岁十岁最该无忧无虑的时候,可能正趴在窗前看外面飞过的蝴蝶,老尼笑着走过来与她说话,然后却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扎她一下,再在她抱着手哭的时候开始盘问徐家大姑娘身世相关的一串问题。
宣王攥紧了手里的针,哪怕针尖刺破掌心,他也没有松开。
翌日一早,宣王就去宫里当差了。
萧炼去王府家塾读书,路上听见二爷萧炫与身边的下人议论他与母亲,说母亲原来是徐尚书家的姑娘,现在被揭发只是冒牌货,娘家只有一个七品小官,简直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却被凤凰群赶了出来,重新掉进了麻雀窝。
看到萧炼,萧炫也没有任何收敛。
萧炼绷着脸走过去了。
萧炽还没到读书的年纪,赖在母亲身边玩耍,前两日的变故随着母亲的回来都不重要了,只要还能看到母亲,还能跟母亲一起吃饭,外公外婆舅舅是谁都没有关系,反正他也从来没见过那些人。
晌午四爷睡觉了,玉兰才悄悄提醒主子:“主子能平安回来,全靠王爷替您求情,今晚王爷回来后,主子去给王爷谢恩吧?”
香云肯定要谢恩的,可她不知道王爷愿不愿意见她,她出了事,连累王爷声誉受损,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
犹豫不定,一天又要结束了。
香云陪萧炽用了晚饭,猜测王爷这会儿应该也用完饭了,香云叫乳母抱走孩子,她披上斗篷,带着玉兰去了正院。
宣王人在书房,正与暗卫说话。
他请谢皇后帮忙找人,之后就开始派人留意谢皇后的动静,今早谢皇后果然派了一波人出宫去找人,去的还是徐州府,样子做的十足。
宣王并不认为定慈师太还在徐州府,他也不在乎谢皇后这姿态要做多久,只要谢皇后将人交给他,宣王便可以抹消她们想对付他枕边人的账,否则就算他坐上了那个位置,谢皇后、谢氏、永平侯府都别想沾半点光。
“王爷,赵主子求见。”
刘公公的声音突然传进来,宣王皱眉,冷声道:“不见。”
刘公公吃了一惊。
里面的宣王突然反应过来,赵主子就是香云,不是王府后宅的哪个他记不起姓氏的女人。
“进来吧。”宣王朝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恭敬地退了出去。
刘公公笑眯眯地将香云往里面请。
书房也分厅堂、内堂,刚刚宣王在厅堂见的暗卫,暗卫一走他便挪到里面去了,坐在书桌前随便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香云停在内堂前,扫眼抱着她的斗篷悄悄退下的刘公公,她咬咬唇,紧张道:“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嗯。”
淡淡的一个鼻音,听不出任何喜怒,香云顿了顿,挑起帘子跨了进去。
内堂点了灯,宽敞明亮,王爷坐在书桌后面,一脸冷峻。
香云往前走了几步,跪下去,叩首道:“贱妾犯下欺君之罪,承蒙王爷不弃,在皇上面前求情保住贱妾……”
“闭嘴!”宣王突然暴呵出声,吓得香云猛地一哆嗦,还没明白自己哪里错了,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爷大步来到了她面前,香云还没抬头,宣王已经弯腰,抓住她一边肩膀将人狠狠提了起来,眼睛发红地瞪着她。
香云怕极了,他还在生气吗?
她越怕,宣王就越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咬牙警告她道:“再敢在本王面前说一个贱字,本王立即逐你出府,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炼哥儿、炽哥儿!”
香云被他吼出了两汪眼泪。
宣王突然丢开她,一个人走到窗前,背对她站着,重重地喘着气。
香云一边啜泣,一边偷偷地看他。
慢慢的,他呼吸平静了下来,她也不哭了,书房一片死寂。
“如果你现在人在刑场,马上就要砍头了,你想见谁?”宣王忽然背对她问道。
香云只觉得脖子一凉,王爷还是想罚她吗?
“说话!”
男人似不耐烦到了极点,香云腿一软,跪下去道:“我,我想见炼哥儿、炽哥儿,想见我娘、哥哥、妹妹,求王爷成全。”
成全?
宣王笑得心凉,都这时候了,她还担心他会要她的命。
笑着笑着,宣王一拳砸在了窗户上。
他这一拳用足了力气,似乎要把这两日所有的愤怒一同发.泄出去,那么结实的窗户,竟被他一拳砸了个窟窿,尖锐的短木碎屑则刺进他的手背,鲜血从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来,很快染红了他整个拳头。
香云泪如泉涌,哭着扑过去,抱住他的手哀求:“王爷你这是做什么啊,您要罚就罚我,为何折磨自己?”
宣王看着她满脸的泪,这些眼泪终于是为他流的了吗?
不顾手上的伤,宣王突然将她抵在旁边的窗上,掐着她的下巴强.吻起来。
刘公公端着伤药冲进来,刚露出个脑袋就见到了这一幕,惊得他脚尖打转火速退了出去。
宣王这个吻粗.暴残虐,香云的嘴唇都被他弄破了,满嘴的血腥味儿。
她麻木地承受,等他消气。
忽然他不亲了,将她的脑袋按到他胸口,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她。
香云听到他急.促的心跳,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腿都要站酸了,头顶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想见我吗,从头到尾你想的念的都是炼哥儿炽哥儿,我疼了你九年,在你以为你要掉脑袋的时候,你都没想过用这九年的宠爱求我饶你一命,你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香云泣不成声。
宣王仍似自言自语地问着:“你怕炼哥儿炽哥儿没了娘过得可怜,就没想过我也是人,没想过你若真掉了脑袋,我也会难过不舍?你可怜,孩子们可怜,我就不可怜吗?我放在心尖上的女人骗了我九年,临死也没念过我一句,没多看我一眼,不是赔罪就是谢恩,只把我当冷血无情的皇族王爷看,是不是?”
香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不停地摇头。
她从未觉得他冷血无情,这九年他给了她做梦都梦不到的温柔与体贴,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香云贪恋这份温暖,她感激他,也把他放在了心里。只是她知道自己是个冒牌的尚书之女,她怕他的所有宠爱都是因为她的身份,怕哪天事情揭穿了,他会恼羞成怒要她去死。
所以香云不敢让那感激变成别的什么,不敢把他的宠爱理解成别的什么,她承认王爷对她很好很好,但是,如果他没有说出刚刚那番话,哪怕身边所有人都说王爷喜欢的只是她这个人,香云也不敢信。
因为不敢信,香云才没想过求他怜惜。
因为知道就算她死了,他身为王爷之尊也能过得舒舒服服,她才满心都是孩子们,没有想过他。
“我不敢,我不敢!”看到他滴血的手,香云终于哭着说了出来:“我知道王爷宠爱徐氏,可我不敢奢望王爷也会一样宠爱赵氏,更不敢妄想王爷会因为我死了而难过,我以为您只会生气我骗了您,只会恨不得我死……”
“你以为你以为,就是因为你自作聪明,因为你瞒着我,才会被别人先揭发身世,你若早告诉我,我可能早找到赵宴平让你们一家团聚了!”宣王推开她,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归根结底,她就是不信他!
香云愣愣地站着。
自作聪明吗?
她也不想自作聪明,可她不敢赌啊,瞒着还能多活几年,赌错了她的心,她恐怕都等不到与母亲兄长团圆的日子。
不过,现在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
香云抬头,又看到了他满是鲜血的右手。
她擦掉眼泪,行礼道:“王爷不想见我,我先告退了,让刘公公进来服侍您用药吧。”
说完,香云等了一会儿,他不吭声,香云再度屈膝,转身走了。
宣王阴沉沉地看着她。
刘公公就在外面,把里面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王爷的嗓门很大,震怒无比的样子,可在刘公公听来,王爷就差把心挖出来送给赵主子了,只因太气不过赵主子的不信任,才余怒难消,必须发.泄出来。
香云挑帘出来的时候,刘公公视线投到里面,就看到了王爷阴沉的脸。
门帘转瞬落下,刘公公心有余悸地看向走出来的泪美人。
香云轻声道:“王爷伤了手,你进去上药吧。”
刘公公连连摇头,将手里的托盘塞到她怀里,苦着脸低求道:“您快去吧,王爷心里全是您,您真走了,王爷今晚又睡不好了,昨晚还让老奴拿针线进去,老奴都不敢想王爷自己在里面做了什么。”
香云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公公。
刘公公点头,红着眼睛道:“您吃过的苦,老奴听着都心疼,王爷只会更疼。”
香云的眼泪便又下雨似的落了下来,再不迟疑,她端着托盘折了进去。
一帘之隔,宣王听得见两人的窃窃私语,怪刘公公多嘴,他大步去屏风后面的榻上坐着了。
香云进来没见到人,找了一圈发现屏风后有道影子,便用胳膊肘抹掉泪,轻步绕了过去。
宣王冷冷斜她一眼:“怎么是你?”
香云没有解释,将托盘放到榻边,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看着看着,又哭了,一边默默地掉泪儿一边为他收拾各处伤口。
宣王别开脸,目光渐渐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