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宴平在王家待了一个时辰,就善后这件事事无巨细地都向王遇安交代清楚了,王遇安也发誓会配合。赵宴平听他思路清晰,连他一时没能考虑到的也能补足,应是诚心想要弥补昭哥儿,放了心,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吉祥胡同。
他回来地太晚,阿娇与孩子们早吃过饭了,她让小儿子先去睡觉,与孟昭、初锦一起等着丈夫归来。
邹氏清早去皇城前拦路认亲,这事已经在消息灵通的官户人家传开了,初锦心系哥哥,与卢太公等长辈打了招呼,今晚要在娘家住,本来卢俊也想跟着她住下的,初锦丈夫在场怕哥哥多添顾虑,早早将人撵走了。
孟昭在翰林院时收到父亲的信,信中父亲让他下值后直接回家安抚母亲,王家的事父亲会查探清楚。父命难违,孟昭心情复杂地回了家,将事情经过如实地告诉了母亲。
阿娇白日里已经听到风声了。
作为一个养母,阿娇自然担心儿子会不会抛弃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阿娇刚收养孟昭时,孩子才一岁不到,她当初的动机也是想有个孩子给自己养老,同时继承孟家的香火。但十八年下来,阿娇早忘了那些动机目的,在她心里,孟昭与初锦、赵昉一模一样,都是她的命根子心头肉,哪怕孟昭文不成武不就,哪怕孟昭整日给她惹是生非,阿娇还是会管他教他试图将儿子拉回正道。
她不需要孟昭给她任何回报,只要儿子健健康康平安顺遂。
如果王家是个好去处,如果王家会对孟昭好,如果孟昭愿意回去,阿娇便是再不舍,也会放儿子认祖归宗。
阿娇抱着这种心情,派郭兴去外面打听王家的情况。
等郭兴气喘吁吁地回来,告诉她昭哥儿所谓的生父是个落魄的玉石商人,确确实实因为欠了一千两银子被债主抓了,嫡母邹氏是个容不得人的悍妇,凡是府里有怀孕的通房都会被她陷害,昭哥儿所谓的生母就是因为惧怕邹氏才偷偷生下孩子再送给旁人抚养的,阿娇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绝不会让她的昭哥儿回到这样的生父嫡母身边!
好好的探花郎,凭什么要被这样的人家拉进污潭?
“昭哥儿,无论外面闹出什么事,除非你自己真心不想再认我这个娘,不想再认你爹,否则谁也别想把你从娘身边抢走,便是全京城的人都拿血脉孝道来压娘,娘也不会听他们的!”
孟昭回来后,这便是阿娇对长子说的第一句话。
孟昭跪到母亲面前,红着眼眶道:“儿子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娘,除非娘先不要我,儿子绝不会离开娘身边。”
阿娇哭着抱住儿子,她既养了孟昭,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扔了他!
赵宴平一回来,就被阿娇、初锦围住了,孟昭安静地站在椅子旁,一双清墨似的眸子无声地注视着父亲。
赵宴平关上厅堂的门,一手握住阿娇紧张颤抖的手,视线掠过女儿焦急的脸,然后看着长子道:“我审过了,昭哥儿的确是王遇安的骨肉。”
孟昭闻言,垂下眼帘,一只手握成了拳。
在他第一次明白养子是什么意思时,孟昭有想过生父生母是什么人。这世道抛弃女婴的人家很多,但丢掉一个健康男婴的少,孟昭便忍不住猜测,也许他的生父生母有什么仇家,为了不连累他,所以才将他送到了灵山寺下。
这是小小的孟昭幻想过的最让他好受的一种可能。
可是今日,他的嫡母突然出现,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因为内宅争斗被抛弃的庶子。
赵宴平先快速解释了长子的具体身世,生父是王遇安,生母是当年王家一个小丫鬟,因为不知道孟昭是否想认那个身不由己才生下他的生母,赵宴平暂且只用丫鬟代替,并没有提及孟昭生母姓甚名谁。
孟昭素来温润平和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没了。
他竟然连普通的庶子都不如,只是一个禽.兽男人酒后欺.凌婢女所生出来的孩子,生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生母也根本不想要他,是被那利欲熏心的外祖父、外祖母逼着生母生下来的,一出生就送去王家还钱了。
他脸色这么差,阿娇心疼得直掉眼泪,抱住孟昭道:“昭哥儿别管他们,你是娘一手拉扯大的,那些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初锦也从另一侧抱住了哥哥。
赵宴平见儿子还算冷静,接着说了他平息此事的办法。
为了让儿子好受些,赵宴平替王遇安说了一些好话,也是事实,王遇安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孟昭的存在,今日之事全都是邹氏擅自抖搂出来的,王遇安愿意配合赵宴平的计划,说明王遇安对素未谋面的孟昭有几分父子真情,希望孟昭过得好。
孟昭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脸上露出几分轻松,然而心里并无任何好转。
王遇安再如何想补救,都改变不了当年他强.暴了一个可怜婢女的事实。
不过王遇安怎么想,孟昭不会认这个生父,不会领他半分情,如果不是父亲拆穿了王遇安、邹氏的谎言,如果不是父亲愿意出一千五百两银子替他善后,王遇安还想把他当傻子糊弄,还想塞一个假生母给他。
扶母亲、妹妹站好,孟昭跪到父母面前,目光坚定地道:“父亲,母亲,你们抚养儿子成才已属不易,如今儿子能独当一面了,无颜再用你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儿子已经想好了,儿子不会认他,也不会见他,但儿子的骨血是他们给的,儿子会去找债主商量,由儿子替王家还债,算是还了他的生养之恩,债务还清之时,儿子与王家再无任何关系。”
阿娇又哭又骂:“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跟你爹的儿子,我们替你还债怎么了?再说也不是白将银子给他,是借他的,三年后他还不上,还有王家的宅子铺子收上来,那么好的地段,早晚能把银子都赚回来,你去还债才是白白送银子给他!”
孟昭还想再说,赵宴平扶起儿子道:“我知道你长大了,但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昭哥儿,你真把这里当家,就听父亲的,明日我带银票去王家签契书,签完这事就算过去了,你继续在翰林院做事,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能跨过这道坎,谁也奈何不了你。”
他的手搭在孟昭肩上,宽大的手掌衬得十九岁的探花郎肩膀依然单薄。
赵宴平并没有用多大力气,那如山的父爱与关怀却压得孟昭目光模糊。
他咬牙隐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了,泪便会夺眶而出。
多大人了,孟昭不想再在父母面前哭。
赵宴平明白儿子的感受,握一下他的肩膀道:“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先去休息吧。”
孟昭转身便走。
初锦想要追上去,被赵宴平用眼神制止了。
“初锦也去睡吧,我跟你娘说说话,等会儿让你娘去安慰你大哥。”赵宴平看着女儿道,儿子肯定还需要更多的安慰,但那个人只能是阿娇,做儿子的,尤其是即将成年的儿子,只有在母亲面前能肆无忌惮地哭出来。
初锦听懂父亲的意思了,擦擦眼睛,退了下去。
“你还要跟我说什么?”阿娇一心都在长子身上,如果赵宴平没有要紧事,她这就去追儿子。
赵宴平走到她身边,牵起她手道:“我借五百两给王家,你不会怪我吧?”
阿娇瞪他:“什么时候你还操心这个?那是我儿子,别说五百两,五千……五百两?你刚刚不是说要借他们一千五百两吗?”
刚才的重点是澄清孩子的身世与说出解决办法,不适合提宣和帝给的那笔银子,这时赵宴平才告诉了阿娇。
阿娇感激宣和帝对自家的恩宠,但这时也没心情高兴什么,问赵宴平:“还有别的事吗?”
赵宴平点头,交给阿娇一封信,上面写的便是孟昭生母许瓶儿现在的家人情况与住址。
“许氏当年也是苦主,怀孕、生子都是身不由己,她甚至都不知道孩子被邹氏送走了。毕竟是生母,昭哥儿有权知道真相,你把信给他,他想不想见许氏,由他自己做主。”赵宴平低声道。他与王遇安商量好了,对外只说昭哥儿是王遇安一个已故良妾所生,并不会公布许氏的身份。
阿娇看着手里的信,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王遇安不值得让昭哥儿喊他爹,许氏是无辜的,倘若许氏知道她生了一个高中探花的儿子,她会不会冒出来再认一次昭哥儿?
赵宴平猜测道:“她现在生活安乐,应该不愿节外生枝。昭哥儿真去见她了,她若替昭哥儿着想,就不会张扬此事,她若想通过昭哥儿得利,王家也可以指认她信口雌黄,许氏并没有证据能证明昭哥儿是她所生。”
他什么都想到了,阿娇放了心。
赵宴平亲自提着灯笼,送她去了孟昭门前,阿娇进去后,赵宴平就站在院子里等着。
母亲温柔的话语能抚平子女心中的伤痛,也能轻而易举地戳破子女苦苦设立的心防,让压抑其中的各种情绪决堤而出。
孟昭跪在母亲面前,脸埋在母亲的双腿上,无声落泪。
阿娇抱着儿子的头,儿子的泪浸透了她的衣摆,她的泪滴入了他发间。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昭哥儿你别太把这个当回事,想想你爹受的苦,想想贵妃娘娘受的苦,还有娘,当年出去洗个衣裳也要被河边的妇人冷嘲热讽,不瞒你说,娘都想过投河自尽,大半夜的都走到河边了,娘又想通了。凭什么啊,我没犯任何错,为何要因为别人的冷嘲热讽去死?那晚就是娘遇到过的最大的坎,娘咬咬牙迈过来了,然后就遇到了你爹,遇到了你,日子越过越好,当年嘲笑我的那些人,反而争着抢着要给我请安,咱们在江南的时候,你也都看见了,对不对?”
孟昭抖动的肩膀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娇也不哭了,取下儿子的发簪,她扶他坐到床边,她跪坐在后面,以手指为梳,一下一下地替儿子通发,并没有试图去看儿子的脸:“昭哥儿,你的出身的确不够光彩,可与其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现在知道了,反而是件幸事,了了一桩遗憾。”
孟昭点点头。
有了答案,便再也不必幻想什么。
阿娇继续道:“你爹刚纳我做妾的时候,我跟他出门都不敢抬头见人,他就把我拉到一条闭塞阴暗的小巷子里,指着一棵小树苗给我讲了一通大道理……昭哥儿,你在娘眼里就是棵小树苗,当年娘把你从灵山寺下挖回家,天天给你浇水晒日头,你才长成了今天的挺拔大树。今日这事,对我来说,无非就是让我知道你最初是从另一个地方冒出的芽儿,是被人移栽到灵山寺下的,可那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在娘身边长大了,娘辛苦了十八年,到了该在你的树荫下纳凉的年纪,为了娘,你也得破了这层乌云,见到日头,越长越茁壮,对不对?”
轻轻柔柔的话语,再通俗不过的用词,孟昭眼中渐渐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当初父亲给母亲讲的道理很对,今晚母亲讲给他的道理,也对。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父亲、母亲的经历比他曲折多了,都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堂堂七品京官,暴个出身又算什么?
“娘,儿子想通了,您与父亲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