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皇城门外,赵宴平先后扶母亲与阿娇上车,最后他也跨了上来。
前面还排着各府达官贵人的马车长龙,轮到赵家的马车还早,一家三口便低声交流这次进宫的感想。
柳氏很遗憾:“没看见香云,是不是不做侧妃了,她没资格进宫?”
阿娇道:“我听姑母说,王府里面育有皇孙的妾室也能进宫,还能参加皇室的祭祖,只是位置排的靠后。”
柳氏更担心了:“那香云怎么没来?”
赵宴平道:“我在前面看到三爷、四爷了,三爷稳重,四爷吃吃笑笑的,说明香云没出什么事。”
柳氏眼睛一亮,连忙让儿子描述描述两个外孙长什么样。
赵宴平仔细形容了两个外甥的容貌,最后道:“香云定是跟孩子们提到过咱们,三爷离席时,似乎有在文官里面找我,但皇家规矩多,我担心他认出我后露出什么马脚,并没有看他,也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
阿娇瞅瞅他,笑了:“五品官里像你这么年轻的应该不多,三爷肯定能认出来的。”
以赵宴平的仪表,放在京城里也是鹤立鸡群,三爷既然要找舅舅,事先定是有所了解。
没能看到香云,但得知两个外孙都好好的,对柳氏也是很大的安慰了。
到了正月底时,宣王妾室赵氏再度有孕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柳氏彻底放心了,又跑了一趟寺庙,求佛祖保佑长女、儿媳妇这胎都平平安安。
有时柳氏也会琢磨,要怎样她才能再次见到女儿,见到外孙们?
淳庆帝老了,皇位早晚要传给一位王爷,这是普通老百姓也能预料到的事。柳氏就想,宣王一直是王爷的话,女儿也会一直都是普通的妾室,那就没资格召见娘家人。但,如果真像民间传的那样,宣王更有机会继承皇位,那等宣王做了皇帝,女儿成了妃子,她是不是就能进宫给女儿请安了?
然皇位继承这种大事,非普通小民可揣度,柳氏只敢在心里祈求,连儿子、儿媳妇都不敢提。
进了三月,阳光渐暖,迎面吹来的风也舒服多了。
阿娇换上春装,整个人瞧着比冬天的时候苗条了两圈,但单薄的春衣将她腹部的线条勾勒地更加明显,圆圆鼓鼓的,若是按照酸儿辣女、尖男圆女的说法,她这胎肯定是个男娃,至少一些来赵家做客的官夫人都这么恭喜她。
阿娇笑着听,并未告诉众人,他们夫妻俩都不在乎这胎是男是女。
包括柳氏,也是男女娃的衣裳各做了几套,趁天暖洗了一遍,拿到日头底下晾晒。
郎中说阿娇可能会在月底左右生,赵家提前定好了产婆,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齐全了,定时清洗晾晒,随时都能用上。
阿娇怀了这么久,最担心的是孩子流了或是早产,如今稳稳当当地进入了第十个月,怎么样都不算早产了,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安心地等着孩子出生就是。
赵宴平比她紧张,人在大理寺,心思也有一半牵挂着家里,担心阿娇会不会走路撞到哪里突然发动,担心阿娇要生了也不派人来知会他,担心生孩子艰难,阿娇能不能承受得住,也担心大的小的有什么闪失。
三月二十五这日,天突然阴沉下来,傍晚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将阿娇从熟睡中吵醒了。
肚子隔一会儿就疼一下,那种有什么在收缩似的痛,阿娇想起婆母分享的经验,她不放心再睡了,推了推身边的男人。
赵宴平立即睁开了眼睛。
阿娇紧张道:“我好像要生了,好像,也可能只是肚子疼。”
赵宴平慌了一瞬,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让他恐惧无法及时接产婆过来,却也迅速让他恢复了镇定。他先扶阿娇坐好,然后点开灯,吩咐外间的冬竹进来陪阿娇,他伞都没撑,提着灯跑到倒座这边叫郭兴立即去请产婆,路再难行也要将人请来,再去后院让母亲、翠娘、百灵都起来,各行其是。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赵家前后院的灯都亮了起来,百灵、冬竹去收拾东耳房,那里早就预备出来做产房了,翠娘在厨房刷锅烧水,众人忙忙碌碌的,却也井然有序,都为这一日做足了准备。
厢房里的春竹、孟昭也醒了,孟昭坚持要去看娘亲,春竹也拦不住。
阿娇穿了一身薄衫,在柳氏的安排下,由赵宴平扶着从卧室走到厅堂,再从厅堂走回去,来来回回的,慢悠悠地溜达。
“越躺着宫口开得越慢,越慢就越遭罪,你多走走,累了再坐下休息,这样生地快。”柳氏也跟着走,朝儿媳妇解释道。
阿娇明白。
翠娘端了一叠枣糕、红糖水过来,都是产婆让预备的,说是等会儿生孩子没力气了,可以吃点。
等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忙忙碌碌的众人突然没了事做,接下来就全看阿娇的了。
半个时辰后,产婆也被郭兴接回来了,这个产婆五十多岁,做了二十年的接生婆,早习惯半夜起来做事了,睡得好好的被郭兴拍门也毫无怨言。产婆一进屋,阿娇见她精神抖擞,一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更加有了底。
到了子时,阿娇进产房躺着去了,产婆叫柳氏、冬月在里面帮忙,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产婆帮阿娇检查,发现已经开了两指,高兴地对阿娇道:“夫人开得算快了,照这样下去,天亮时应该能生。”
阿娇苦笑,现在才子时,开得快居然也要等天亮,那些开得慢的,要生多久?
因为太兴奋,哪怕是深夜阿娇也不觉得困,疼痛让时间显得更难熬,阿娇就时不时看看窗户那边,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屋子外面,大雨还在下,孟昭到底年纪小,又睡着了,被春竹抱回了厢房。
郭兴在厨房帮忙看火,翠娘陪着赵宴平在外面守着。
赵宴平沉默寡言,心急如焚他也能管住自己的嘴,隔一阵问一问阿娇的情形,其他的话多一个字都不会说。翠娘不一样,她对阿娇的担心不比官爷少,一会儿问一次产婆开了几指,产婆嫌她烦,叫她别问了。翠娘很听话,却在外间自言自语起来。
赵宴平也受不了她,沉着脸叫她闭嘴。
这是翠娘来赵家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他凶。
翠娘有点委屈,可看着官爷背对她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想到官爷也是太担心夫人才凶的她,翠娘就不难过了,凑到产房的门帘那里,掀开一点往里面看。
赵宴平回头,见翠娘这副姿势,他竟然也想凑过去。
黎明时分,阿娇的哭叫声越来越压制不住,赵宴平双手握拳,握得太紧时间又长,手指都已经没了知觉。
下了一晚的雨水却渐渐地停了下来,乌云散开,露出苍蓝色的天空,当明朗柔和的晨光倾洒过来,照得青瓦尖悬挂的水滴、草叶上坠着的露珠闪闪发亮,也照亮屋檐下男人冷峻苍白的脸,屋里终于传出了产婆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快收劲儿,别使劲儿了!”
阿娇也没了力气,身体突然轻松下来,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看看身边陪她熬了一夜的婆母,露出一个虚弱却满足的笑。
柳氏替阿娇擦擦汗,让她千万别睡,事还没完呢。
阿娇也不想睡,她要看看自己的孩子。
是个小千金,长得很好,头发跟地里刚冒出来的小麦似的浓密,乌黑黑的。产婆简单收拾下孩子交给柳氏抱着,她继续帮阿娇清理身体。阿娇就这么一边让产婆照顾,一边看着婆母怀里的女娃娃,心中一片宁静。
等阿娇看够了,柳氏再跟产婆确定儿媳妇也平安无事,这才抱着孙女去了外面。
“阿娇怎么样?”赵宴平早已奔到了门前,见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阿娇。
柳氏笑道:“阿娇很好,你姑娘也很好。”
赵宴平这才知道阿娇生的是女孩儿,在娘胎里小脚就踢得那么用力的小芽儿,今日终于露面了。
带着他不自觉的温柔,赵宴平看向母亲怀里的襁褓。
小芽儿闭着眼睛,脸蛋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只小手放在嘴边,整个人都小小的,脸还没有赵宴平一只拳头大,头发倒是茂密,都有半个指头长了。
“抱抱吧。”柳氏将襁褓递给儿子。
赵宴平不禁后退了一步,看眼比菜芽儿更嫩的女儿,赵宴平目光躲闪,看向里面道:“您先抱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娇。”说完,赵宴平从母亲身旁挑开帘子,进去了。
柳氏失笑,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抱自己的孩子。
产房里面,阿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也盖好了,赵宴平进来时,恰好看见产婆端着一盆血水转过去,刻意避着不让他看。
这一刻,赵宴平对女儿出生的喜悦全部变成了心疼,后怕。
都说女人生孩子好比闯鬼门关,闯过来的母亲们只说明她们命大,而非她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阿娇注意到了他朝产婆那边瞥去的眼神,见他一脸难受,阿娇恼他道:“谁要你进来的?”
赵宴平没回答她,坐到床边,见她耳后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枕头上也一片濡湿的痕迹,赵宴平轻轻抱起她的肩膀,帮她将枕头换了一个方向,睡干爽的那边,等阿娇重新躺好,他再拿起巾子,仔仔细细替她擦汗。
“是不是看见了?”阿娇难为情地问。
赵宴平笑了笑,握着她的手道:“嗯,头发像你,又细又软的。”
阿娇愕然,她问的明明是那盆污水。
不过,对上男人温柔的眼,阿娇忽然不在意了。
女儿出生了,健健康康的,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