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走得干脆,连着几日也不见回来,六月底沈樱倒是来了一趟县城,一是给阿娇送之前定下的六百盒胭脂,一是向哥哥打听赵老太太与丹蓉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宴平不想说,去帮伙计将胭脂搬进地窖,阿娇仔细对沈樱解释了一遍。
沈樱看着后院兄长指挥伙计们的身影,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来。
她长到六七岁,才真正弄明白亲戚的情况,知道自己除了沈家的一个老哥哥,在赵家还有一位俊朗高大的亲哥赵宴平,以及一个被赵二叔卖掉的亲姐姐赵香云。
沈樱都没见过香云姐姐,自然谈不上什么思念之情,可是母亲眉眼中凝结的忧思是因为牵挂姐姐,赵家的哥哥搬到县城很少回家,也是因为怨恨赵二叔赵二婶,当了捕头也是为了广结人脉寻找姐姐。
这么多年了,沈樱心疼母亲,心疼哥哥,更心疼杳无音信的姐姐。
赵老太太在老家高高兴兴地替丹蓉张罗婚事,天天笑眯眯的,沈樱是一点都不担心她,只悄悄地嘱咐阿娇:“小嫂,这事落得这种结果,最难过的是我大哥,他那性子,高兴难受都藏在心里,别人问他他也装作没事一样,老太太那边我会盯着,大哥就只能托你照拂了。”
阿娇笑道:“姑娘放心,你不说我也明白的。”
那是她的官爷啊,没人提醒,阿娇也会心疼他。
赵老太太在的时候,赵家里里外外都是赵老太太做主,现在赵老太太回老家了,阿娇便能暂且当下家了。
秋月、郭兴合伙看铺子,胭脂、绣活儿生意一日比一日地好,既有银子赚,又没有赵老太太管,阿娇心情好,便也想让官爷的心情早点从失望中恢复过来。
这晚阿娇跟官爷商量,明日想去书铺买本书,打发时间用。
她想出门,赵宴平岂会反对。
阿娇是他的妾,但赵宴平从没把自己当什么有钱老爷,自然也不会死守什么妾室不能随便出门的规矩,如果没有祖母管着,只要阿娇愿意,只要她别自找麻烦,阿娇天天出门赵宴平也不会管。
他好说话,第二天阿娇便戴上帷帽,与翠娘一块儿出门了。
七月阳光晃晃,很多姑娘怕晒黑了,出门都会撑伞或戴帷帽,阿娇的打扮并不出挑,然而她腰肢纤细,姿态婀娜,一路来到书铺,还是吸引了不少视线。到了书铺,里面挑书看书的全是男子,老少皆有。
阿娇看向翠娘。
翠娘谨记小娘子的交代,脆生生地问书铺掌柜:“掌柜的,你家有专讲破案、诉讼这类的书吗?”
掌柜笑呵呵道:“我这里什么书都有,你们说的书都摆在那边,自己去挑吧。”
掌柜给两人指了个方向。
阿娇便与翠娘走过去了。
翠娘不认字,阿娇挑选书籍的时候,翠娘就守在她身边,免得哪个男客心术不正想着来占小娘子的便宜。
阿娇记得官爷的书架上都有哪些书,重复的她都略过了,专挑官爷没有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来了她们这边,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似乎不知该怎么分辨,小伙计熟练地拿出一套三册新书,口齿清晰地介绍道:“小娘子要买破案的,那就买这套,这可是前大理寺卿卢焕卢老太公总结为官三十年最新编纂的,囊括京城、各地大案重案,卖得可火了。”
阿娇颇为心动。
翠娘见这一块儿摆了好几套书,别的书都卖了很多,只有这套听起来很厉害的《卢太公断案集》仍然是高高一摞,翠娘怀疑道:“真的火,怎么没有人买?你先说说,这套怎么卖的?”
小伙计伸出三个手指头,低声道:“书是好书,在府城卖得特别火,不然我们掌柜也不会一下子进这么多,只是卖价三两,咱们小县城寒门书生多,好多人想买,舍不得。”
翠娘的嘴已经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了,三本书就卖三两银子,写书的人想钱想疯了吧,怎么不去抢?
阿娇手里有银子,可她也没想到一套书就这么贵,再说了,谁知道这位卢太公到底是何人,兴许是小伙计为了卖出去故意编的呢?
虽然怀疑,阿娇还是翻了两页,只见里面的纸张光滑淡黄,字迹清晰工整,比很多书摸着都舒服。两页的内容只看了篇序,介绍卢太公的生平,案子才看了第一页的一点,小伙计就不许阿娇看了,怕阿娇弄脏这么贵的书。
别说翠娘生气,阿娇也有点生气,一本书都没买,与翠娘一块儿回家了。
傍晚赵宴平回来,还记得她说过今日要去买书,擦完身子从后院进来,赵宴平坐在阿娇对面,随口问她:“买了什么书?”
阿娇瞥他一眼,看到一颗水珠从他额头滚了下来,沿着冷峻的脸庞滚啊滚,最后没入了中衣领口。阿娇不禁又想到那一日官爷当着她的面擦拭全身的情形,然而也就是那一次,后来官爷再洗澡,还是避着她,尽管两人睡都睡过五夜了。
“没买,挑书的人太多,就我们两个女的,我嫌别扭,随便翻翻就回来了。”
阿娇一边给他舀粥一边道,天热,粥已经特意放温了,现在喝刚刚好。
赵宴平见她很失望的样子,道:“你想看什么书,我明日下衙了去那边走一趟。”
官爷又对她好了,阿娇笑笑,垂着眼道:“算了,也不是那么想买,对了官爷,我在书铺时听掌柜给别人介绍,说他们新进了一套《卢太公断案集》,还说那位卢太公是前任大理寺卿,夸得那么厉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掌柜杜撰出来糊弄人的。”
赵宴平微微惊愕:“那位卢太公,可是叫卢焕?”
阿娇装作想了想:“嗯,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官爷听说过他?”
赵宴平颔首,解释道:“之前有次办案,听大人提及过老太公的事迹,据说他三十岁升任大理寺卿,一坐就是三十年,历经两朝,期间破案无数,后来卸任时,被今上封为理国公,乃名符其实的神探。”
他语调平静,但阿娇还是听出来了,官爷非常敬仰这位卢太公。
阿娇很兴奋,三两银子固然很多,但以秋月的本事,一个月就能给她赚四五两回来,她破费这一次,买套好书安抚一下官爷没能找到妹妹的失落,也值了!
翌日官爷去了衙门,阿娇立即交给翠娘三两银子,让她去书铺把那套《卢太公断案集》买回来。
翠娘接过小娘子递过来的荷包,乌黑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想不通:“人家都是相公掏钱买东西哄妻子小妾欢心,小娘子倒好,反过来为官爷花钱。”
阿娇被她说得脸红,嗔她道:“就你嘴碎,咱们官爷像那种有花花肠子的人吗?”
翠娘摇头,官爷一点都不像。
“官爷没有花花肠子,小娘子倒是长了花花肠子,会哄官爷欢心。”翠娘眼睛滴溜一转,嘻嘻笑道,笑完便撒欢跑了出去,怕小娘子打她。
阿娇还真想拧拧翠娘的嘴,可惜人跑得太快。
除了买书,阿娇还想让翠娘打坛好酒晚上整治一桌好饭来的,被翠娘这么一揶揄,阿娇算是不好意思再多做安排。
到了黄昏,阿娇瞄眼书架上多出来的那套新书,开始盼望官爷快点回来。
赵宴平下衙后,想到阿娇说的《卢太公断案集》,他便先去了一趟书铺。
书铺都快打烊了,没什么人,赵宴平进来后直奔他常去的那块儿地方,很快就发现了这套新书。
他问掌柜价钱。
他是老主顾了,掌柜知道赵官爷手里颇有些闲钱,不是那种抠抠搜搜的穷书生,笑着报出了三两银子。
赵宴平长睫一垂,默默将书放了回去。
以前他是不缺这三两银子,老太太总会让他带着五两在身上,剩下的都由老太太保管起来。但阿娇给老太太买药、买滋补身体的鱼肉补品,花的银子赵宴平都私底下贴补给了阿娇,一来二去,赵宴平身上就没剩多少了。
放弃了这套新书,赵宴平移步到话本子这边,挑了一本才子佳人的买下,揣到怀里,骑马回家。
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老长,书铺掌柜看着那魁梧挺拔的背影,乐呵着摇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他,谁能想到看起来冷冰冰不解风情的赵官爷,居然也会自己喜欢的书不买,却买了一本女人爱看的闲书拿回去送家里娇滴滴的小妾?
掌柜都替赵官爷的小妾觉得甜了。
“官爷,今日衙门有什么案子吗?”
赵宴平一回来,翠娘像往常一样凑了过来,只是赵宴平注意到,今日小丫头笑得格外狡黠,仿佛藏了什么秘密,而平时早已出来迎他的阿娇,却一直不见踪影。
“衙门无事,怎么不见小娘子?”赵宴平低声问道,神色淡淡。
翠娘笑容更大,朝东屋扬扬下巴:“小娘子在屋里呢,官爷快进去吧,小娘子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赵宴平眸色微变。
阿娇在屋里听到翠娘的调侃,羞都要羞死了,本来送礼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偏被翠娘胡乱搅合了一顿,还说她一肚子哄官爷的花花肠子。
阿娇一紧张,忙不迭将那套书取了下来,塞去了衣柜,胡乱用一件衣服盖上。
赵宴平进来了,就见阿娇坐在书桌前,低着头在做针线,双颊红通通的,像树上挂着的蜜桃,娇嫩诱人。
赵宴平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惊喜之处。
莫不是翠娘在胡诌?
“官爷回来啦,我去给你端水。”阿娇像刚发觉他回来了一样,放下针线低头走了出去。
赵宴平没有阻拦,走到她的针线筐前,翻翻她做的绣帕,上面绣了一对儿鸳鸯。
难道就是这方帕子?
鸳鸯,怪不得她会害羞。
赵宴平取出怀里的话本,放到了她的针线筐一旁。
阿娇将水盆搬去了后院。
赵宴平拿了一套中衣,出去了。
他晚饭后都要看会儿书,趁他擦身子,阿娇进屋收拾书桌,然后,她就发现了那本崭新的话本子。
阿娇不禁看向官爷的书架,官爷的书包涵也很广,却没有一本话本……
所以,这是官爷送她的?官爷以为她真的想买书,便特意去书铺为她挑了一本?
听着后院墙根下哗啦啦的水声,阿娇媚眼如波,收走这本话本子,悄悄将那套《卢太公断案集》搬到书桌上,就摆在刚刚官爷放话本子的地方。
摆好了,阿娇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