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背后的故事
李西闽
总是会有什么事情触动我的灵魂,我才会下决心去写一本书。
写作《尖叫》,也是如此。
是一个孤独的人,让我产生了写《尖叫》的念头。
那个孤独的人是个年轻女人。
她叫于颖,是某陆军医院的护士。
认识她,是在我多年前的一次受伤住院时。
那时,我还是部队的一个小排长。住院的第一天,病友就指着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护士对我说:“你看她那张脸,从来就没有笑过,你要当心,可别惹她,她要生气了可不得了。”
我问:“如果惹她生气了,她会怎么样?”
病友诡异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想,我不会惹她生气,为什么要惹她生气呢?
可是,我还是惹她生气了。
那是一个深夜,她在值夜班。那天很热,我睡不着,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抽烟。
她朝我走过来,冷冷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睡?”
我笑了笑说:“热,睡不着。”
她还是冷冷地说:“给我回病房里躺下,睡不着也得睡,这是医院的纪律。”
我说:“等我抽完这根烟吧。”
她一把从我手中抢过那根烟,说:“现在就去睡。”
我有点恼火,一个黄毛丫头,竟敢抢我的烟。我说:“把烟还给我。”
她说:“别啰嗦,快回去睡。”
我没有理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
她十分恼火地说:“你还是个军官,怎么一点纪律性都没有!”说着,她又要来抢我的烟,我有了防备,没有让她得逞。她没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我笑了笑,心想,不是说你厉害吗,也不过如此嘛。
过了一会儿,她又走过来,说:“接电话去。”
我问:“谁打来的电话?”
她说:“可以管你的人。”
原来,她给我领导打了电话,告了我一状。我那脾气糟糕的领导在电话里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骂得我灰头土脸。等我被领导骂完后,她说:“你不是很牛吗?现在怎么不牛了呀?就是欠骂。一个小排长,牛什么牛!”
好男不和女斗,我只好灰溜溜地回病房睡觉了。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第二天早上,她给我打针,我可遭罪了,异常疼痛。我知道,打针如果两快一慢(扎针和拔针时快,推药水时慢),就不会很痛,而她却是扎针和拔针时慢,推药水时反倒很快。这样的话,哪有不痛的道理?她明显是在整我,可是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我想起了病友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于颖的确没有笑脸。
她苍白的脸永远阴霾。
我想,她这样难不难受呀?病人们都特别怕她,可我不怕她,我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在考虑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护士那样开朗,对病人露出笑脸?她笑起来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
我试图去了解她。
我旁敲侧击地问其他护士。
那些护士都不愿意谈她。
她似乎没有朋友,下班后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离去。
有时,我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无法想象她的生活里会有什么色彩。
还是一个深夜,还是她值夜班。
我悄悄地走进护士值班室。
她扭头看到了我,惊恐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笑了笑,说:“我没干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她说:“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我不管那么多,坐在了她对面,笑着说:“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凶,你是在隐藏什么。”
她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我。
她不赶我走,就证明还有交谈下去的可能。我说:“你其实是很善良的,对不对?你成天板着脸,是在掩饰你内心的不安或者别的什么。”
她还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你总是把自己的心灵封闭起来,这样不好,时间长了,会得抑郁症的。”
她终于开口了:“我已经抑郁了。”
“为什么?能够和我说说吗?”
“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况且,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怕别人恨我,人都是孤独的,别人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
我说:“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她又不说话了。
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我说:“如果有什么心事,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些。”
她突然颤抖着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我是你的谁?你给我走,走——”
我说:“你别生气,我走,走。”
我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连普通朋友都不是,凭什么要她向我吐露心事?我这是在强人所难。所以,我也只好默默地离开。
没过几天,我就没有再看到她。病友们都十分高兴,说她请假回老家结婚去了。我却高兴不起来,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闪动着泪光的眼睛,她心里一定埋藏着许多解不开的结。
她走后,我才从一个护士那里得知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
那个护士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从前的她,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可是,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后,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年前,她回老家探亲,把父母亲带到部队来,想让他们在这里玩几天。没想到的是,路上却出了车祸。她自己没事,却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亲死去了。
听了这事后,我理解了她。
那个护士说,婚姻也许能够改变她。
我希望她能够通过婚姻改变自己,让生活充满色彩,而不是一潭死水。
没有想到,一年后,她却在医院里跳楼自杀了。
知道她自杀的消息后,我心里莫名地疼痛。
我经常会想起她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一个人活着,经历得越多,就越会觉得孤独。
有时,即使是走在人群之中,也会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和孤独作斗争。
孤独是那么的残忍。
它无时无刻不在消解我们的生命。
它又是一种可怕的病毒,在世间蔓延,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他人。
《尖叫》里安蓉的原型就是于颖。
《尖叫》里,还有一个孤独的人,那就是尸体美容师七喜。
他是个卑微的人。
他心里默默地爱着一个女人,在她生前无法接近她,只有在她死后,才能接近她,而且是那么接近。他给她美容的过程,就是爱情的全部过程。对他来说,哀伤却幸福。哀伤的是,他爱的人死了;幸福的是,他终于可以抚摸她的身体,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亲近。
七喜也是有原型的。
我采访过一个殡仪馆的工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朝我惨淡一笑,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他和死人的故事。
我听得毛骨悚然,他却说得眉飞色舞。
整整一个下午,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根本不用我提示他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
说完后,他就默默地走了。
他走时,我伸出手要和他相握,他憨厚地笑着,不敢和我握手。他走后,陪我的人才说,平常是没有人和他握手的,就连他家里人,也不和他有过多的接触。陪我的人还说,平常他沉默寡言,怎么今天下午说了那么多的话,好像一辈子的话集中在一个下午说了。
我心里特别难过。
我想,他是孤独的。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孤独的。
每天晚上,他独自回家。回家后,他独自吃饭。家里人不和他一起吃饭,就连他吃饭的碗筷,也是固定的,他不用其他碗筷,家里人也不用他的碗筷。他换下来的衣服也是自己洗的,没有人给他洗,也不敢放在洗衣机里洗。他独自住在一间房间里,老婆不和他同房。自从他当上殡仪馆的工人,专门负责焚烧尸体后,家里人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在家里,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他猫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孤独。
我十分同情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悲情。
就是这样无奈。
人与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
不可逾越。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从一生下来就是孤独的。
生是孤独地生,死是孤独地死。
尽管我们都希望得到温暖,得到爱,得到理解。
可是,温暖在哪里?
爱在哪里?
谁又能够真正理解你?
活着,我们一直在寻找,在试图和这个世界沟通,在试图接近生命的真相。
却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一声尖叫。
那是我们内心的尖叫。
那是我们恐惧的根源。
2011年4月1日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