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阿暗感到身上的痛苦已经到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但下一波的折磨往往让他知道自己又错了。
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喉咙的肌肉,发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短促声响。
但他没有开口求饶,刻在骨子里的教训告诉他,这个时候求饶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徒然浪费体力。
只能忍,不论是否忍得住都得忍。
眼前这个正折磨着他的女人,比他大不了几岁。
但却和师傅一样,有着丰富的刑讯经验,能用最小的伤创造成人体最大的痛苦。
她面无波澜,冷酷无情。
反复对他的身体施以酷刑。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阿暗在心里想。
对一个死侍来说,落入敌手之后如果不能及时自我了断,那么也希望至少能够死得早一些。
最可怕的就是像这样落到这样一个手法专业的敌人手中。
他会让你倍受折磨,又让你求死不得,只能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反复煎熬忍耐,乞求死亡早点降临。
为了让他们在被活捉以后不至于轻易被敌人逼出口供。
从小师傅就在他们做错事的时候,亲手对他们加以各种惩罚。
让他们的身体能够忍受痛苦,习惯痛苦。
这种惩罚除了身体上的折磨,更甚至有精神上的摧残。
有一次,他失手了,师傅桀却什么也没做,只递给他一小杯酒。
那杯酒让他见到了真正的地狱。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犯过一次错,没有失过一次手。
也许我该庆幸,这个人还只是折磨我的身体。
阿暗的嘴角裂出一丝苦笑。
“不错啊,还能笑得出来。
是我太仁慈了,比不上你们宋国那位桀大人吗?”
年轻的女子沾着血的手指伸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看来我要更认真一点。”
毫无表情的恶魔冷漠开口。
阿暗闭上了眼。
这时,他听一种奇怪的骨碌碌的声响。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轮椅在牢狱内坑洼不平的石板地上滚过的声音。
“阿甲姑娘,手下留情。
主公说已经可以不必审了。”
“在下有些许私事要问他,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阿暗依稀的听到一个温和的男音在说话,期间夹杂了那个女子几句冷冰冰的话语。
随后,有人把他从悬吊的状态解下来,例行止血包扎了伤口,拖回属于他的牢房中。
骨碌碌的声音停在了他的面前。
阿暗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木制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手持一个陶碗,里面盛着些意义不明的汤水。
他弯下腰,质地柔软的广袖垂到了污浊的地板上,将那个碗摆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什么意思?
最终还是要给我吃乱七八糟的药剂。
阿暗觉得自己那几乎不存在的心,突然难过了一下。
还是,免不了这种折磨。
他没有反抗,甚至主动勉强抬起头凑到碗边,一口喝光了苦涩的药汤。
他知道抵抗是没有意义的,越顺从,越木然,别人折磨的兴趣或许还会少一些。
“这是药,对你的伤有好处。”
男人温和的声音响起。
阿暗闭着眼躺在地上,他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个人的目的。
但他的身体似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带着热量的液体,进入他空泛的肠胃,反而让他舒服了一点。
“你能和我说说阿阳吗?”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阿暗无力的睁开眼,看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眼。
这个人叫做周子溪。
阳那个蠢货就是为了此人死的。
原来他也记得阿阳。
“关于她的事,随便什么都好。
我想知道她的过去。”
周子溪看着躺在地上的囚徒,“只要你说,我就拜请主公停止对你的刑讯。”
一轮满月升上夜空,透过窗栏,照进昏暗的牢房。
擦过那轮椅上的双膝,洒在了浑身是伤的囚徒身上。
或许是痛苦了太久,期待能喘一口气,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片刻之后,牢房中响起了沙哑低沉的声音。
“很小的时候,我和阿阳是分到了同一个组。
我们那组最初的时候有二十个孩子,最后活着长大的只有阿阳和我。”
阿甲侍立在程千叶的案桌前。
“恩,子溪和我求情,我答应他了。”
程千叶埋头于案牍之中,头也不抬,“只要知道是宋国的刺客也就够了,我迟早找他们算账。”
阿甲没有说话。
程千叶看她一眼:“怎么了?”
“可是那些刺客可能还潜伏在城中。”
阿甲开口道。
“都过了这么多时日,你即便撬开他的嘴,问出来的信息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程千叶不以为意的回复。
主公心软就算了,连周大人也这样。
一个想取他性命的刺客,他还竟然为之求情,真是妇人之仁。
阿甲在心中腹诽。
“既然城中有刺客,阿甲,你这段时间就待在周大人身边。”
程千叶停下笔来,抬头看着阿甲,“周大人负责新政的实施,他很是勤勉。
时常走访乡里,考察民情。
他腿脚不便,如果没有一个信任的人在身边,我不太放心。”
阿甲无多言语,抱拳领命。
程千叶却放下笔来,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不愿意?”
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阿甲吃惊的想到。
又被主公看出来了?
我真的退步了吗?
没有了师傅的督促,我现在连最基本的情绪都掩饰不好了?
事实上她恨不能翻出一面铜镜来看一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程千叶看着眼前这块色泽浓艳的绿翡翠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面上看去一脸的呆滞,内心中的情绪活跃得很,此起彼伏的波动着。
“你不喜欢周大人吗?”
程千叶笑着道,“阿甲,你不必掩饰自己,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直说。”
“我……我没有。”
阿甲难得有些结巴,“我是一名死侍,主公的命令就是我的想法。”
程千叶搁下了笔,招了招手,让阿甲靠近自己一点:“我的命令,就是请你不用压抑自己,说出心中所想。”
阿甲的眼珠来回转动,突然不知道该给自己维持什么样的表情。
“周大人他……太端方了。
我,我有些不太习惯。”
最后她还是决定开口。
一旦开了口,她就不小心说得有点多,“他太正儿八经了,什么都讲究礼教,处处遵循圣人之言,简直就是一个道德的标杆。
我这样的人他面前浑身都不自在。
我对囚犯用个刑,他都觉得我过于严酷,我和他实在是处不来。”
啊,原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是这么爽快。
阿甲吁出一口气,觉得整个天色都似乎晴朗了起来。
程千叶笑着摇了摇头:“行吧,你就在子溪身边待个几天,过几日我们回汴京了,我再物色一个合适的人,把你换回来。”
昏暗的地牢里,阿暗躺在一堆干草上。
这个牢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自从被捕之后,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被关了多久,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了?
从狱卒的交谈中,他依稀知道犬戎败退回了北面的草原,诸侯国的君王们正瓜分着犬戎留下来的地盘。
晋国的军队夺下了不少城池,如今又一路占据到了西面的丰都。
天下的局势正不停的变化着。
有的国家迅速的强大起来。
有些国家,像是他们宋国,还依旧弱小。
但这些和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唯一能够关心的是自己会死在哪一天。
周子溪没有骗他,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人对他用刑。
空荡荡的牢房中,除了每日狱卒按时送来饮食,无人过问他。
隔上一段时间的夜里,骨碌碌的轮椅声会响起,那个儒雅贵气的晋国高官,会来到他的面前,同他聊一聊两人共同认识的那个人。
阿暗不知不觉的就说了很多往事,他甚至没有想到自己乏味的人生中,竟然也有那么多回忆。
“有一次我没有完成任务,师傅把我捆在屋内,罚我五日不许吃饭。
到了第三日晚上,我饿得头晕眼花,阿阳偷偷从窗缝内丢进来一个饼,却丢歪了,我完全够不着。
如果被师傅发现了,我们两就完了,当时我们两都吓得不行。”
“阿阳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差点失败了。
幸好我恰巧路过,一倒替她割断了目标的脖子,她被吓得直哭。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太弱了,估计活不了多久。
谁知她却活了很久,后面大家都逐渐死光了,她却还一直活着。
可惜最终还是只剩下我一个。
不,我估计也没有多久了。”
他有时候絮絮叨叨的会说很多,有些是阿阳的事,有些是自己的。
但那个废了双腿的男人,从未打断过他,只是坐在轮椅上,昂起头,看着窗外的夜空,静静聆听。
有时候阿暗不想说话,敷衍几句。
那个人也没有多做责怪,默默停留一会,骨碌碌的轮椅声便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那个男人,已经好几日没有来了。
阿暗躺在稻草堆上,看着潮湿的天花板。
他身上的伤口被医生处理过,已经好了不少。
每日准时有人送来食物,没有让他饿过肚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还从未有过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
如果不是在敌人的大牢中,他甚至觉得一直都这样也不错。
送饭的狱卒和往常一样把食物从铁门的缝隙中塞进来时。
阿暗听见几声细微的敲击声。
他的肌肤瞬间绷紧了,那是他和同伴之间固定的暗号。
那个送饭的狱卒,低低的帽沿下的容貌依稀和平日有些不同,他背着人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盆饭食上点了点。
阿暗知道了他的意思,这份食物中做了手脚,可以让他立刻自我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