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青灰色的雾霭笼罩山间。
常宁躺在挂着精致纱帐的黄梨木床内,漆黑浓密的头发铺满了小半张床,起起伏伏的像是华丽厚重的丝缎。他睁着眼, 静静看着纱帐顶部的花纹, 石青色的秀丽竹枝旁绣着一丛茜红色小花, 远远还有一只姜黄色的癞头小蛙在蹦Q。
翡翠裁的帐子, 芙蓉落的绣针, 蔡昭画的花样。
常宁微弯唇角――他知道小姑娘在偷偷骂他,他装作不知道而已。
披衣起身, 稍事梳洗,镜中的面孔满是毒疮,五官模糊。
他忍不住笑了。
女孩嘴上不知多少次嫌弃过他这张脸, 又多少次想溜之大吉, 然而最后还是留在他身边, 这么多日子来对自己关怀备至。
人家要欺负他, 她得护着;他要去欺负人家,她又得拦着。每每看见女孩着急上火的模样,他都觉得说不出的有趣。
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便是将来发现自己有所隐瞒, 也不会生气太久的。
她待他这样好,所以他也要待她好。
坐到桌前,他铺纸执笔, 阖眼凝思,反复搜索脑海中的回忆之林,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矮树上找到了一片斑驳碎叶――
“……癸酉年二月, 教主聂氏闻瑶光长老左千秋为青阙宗尹贼及太初观苍寰子所谋,大恸, 遂命座下前去营救开阳长老。惜乎功败垂成,反折损多名猛士,开阳长老亦卒。北宸众贼防备森严,后人当以之为戒。”
下面是一幅寥寥数笔的草图:夕阳下的山石在地上拉成一个尖尖的影子。
旁边注了一行小字:以此为始,向东三里,侧向折四里,反复两趟,遇一脉浅溪,过之向北,即不远矣。
常宁尽力将记忆中的草图描出,细细看过两遍,折叠好放入怀中。
然后推门而出。
晚风沁凉,吹拂在面上尤其让人精神一振。
蔡昭的房门依旧紧闭,想来睡的正香。
常宁想在临走前看看女孩的睡脸,却见翡翠冷若冰霜的按剑立于蔡昭门前。
芙蓉赔笑:“小小姐还没醒,这个……额,公子您还是等她……”
常宁并未生气,两个丫鬟忠心可靠,是蔡昭的福气。
他温言道:“你打开窗,叫我看一眼就成。”
这倒可以,于是芙蓉轻轻将窗开了一半。
青纱帐中的女孩睡的喷香,呼吸匀称,脸颊晕红,宛如一尊瓷娃娃。
常宁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
“我去去就来,你们看好昭昭。”他如此道。
然后掠起长袖,风一般消失在青灰暮色中。
风冷露湿,然而只要想起安心熟睡的女孩,他心里就说不出的暖。
自蔡平春前日半夜失踪,女孩就没好好歇息过。昨夜回清静斋后,他们各自回屋休息。他半夜醒转,看见对面屋里亮着幽暗的灯火,纤细伶仃的小姑娘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怜见的,遇上个不靠谱的师父,那么轻易就中了招,害的她如今无依无靠。
今日天刚亮,蔡昭就急急去找樊兴家。
樊兴家果然懵懵懂懂,只记得昨日正与陈管事好好说这话,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镇中一条小巷中,师兄庄述扯着嗓子险些将自己吼聋。
樊兴家摸摸脑袋,轻嘶一声。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放在箱子中运下山的,不然脑袋上不会有好几处撞出来的肿包。
他本想去找陈管事问个究竟,谁知庄述一清早就在山沟里发现了陈管事的尸首,据说是酒后跌破了头――然而陈管事并不贪杯。
一股忧心烦躁的气氛笼罩了青阙宗,在‘戚云柯’的命令下,又有数十名神色阴沉的陌生高手进入万水千山崖,众弟子感到莫名的危险逼近。
雷秀明与李文训心感不妥,欲寻戚云柯分说,不想却被阻拦病房之外,望着被陌生人重重戒备的戚云柯正院,再想想同样被广天门护卫守如铜墙铁壁的垂天坞,他俩同时生出不寒而栗之感,只好回去吩咐各属弟子紧闭门户。
九蠡山再无往日欢声笑语。
蔡昭截住了欲往药庐找药吃的樊兴家,问青阙宗可有牢房。
樊兴家表示有,当然有。咱们青阙宗依法治派,怎能没有牢房?旱牢,水牢,寻常牢,一应俱全。他不但告诉蔡昭牢房在哪里,还亲自带她去看――
旱牢生意最兴隆。蹲着两名窃贼,七八个欺行霸市的街头混混,外加一个牲口不如的猥琐男子――酒醉后将将襁褓中的儿子卖了,还想侮辱上门看望姐姐的妻妹。
李师伯的意思是骟了后发去做苦役,简单利落。
雷师伯的意思是给他做药人吧,别浪费了。
目前两人还在协商。
水牢设在一处水涧下的山洞中,潮湿森冷,阴暗可怖,再强悍的人在这里泡发个半年都得废了,据说当年许多魔教囚徒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戚云柯继任后,江湖风平浪静,水牢就闲置下来了。
寻常牢里是五六个犯了门规的宗门弟子,仿佛是醉酒斗殴勒索同门什么的,岁岁年年花相似,一点也不稀奇。
――热心的樊少侠解说的滔滔不绝,连头都不痛了。
蔡昭其实也知道千公子不可能被大喇喇的放在牢房里,对方又不是脑子坏了,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的失望。想来想去,她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暮微宫,正打算不顾一切去探一探时,却被常宁阻止了。
“暮微宫太大了,前三殿,后三殿,还有附殿和客房,冒牌货带来的那点人手根本看守不过来。”常宁道,“除非他们把人放在宗主所住的正院中。”
他讥诮一笑,“和千面门的人关在一处,风险太大了。姓千的一定被关在别处。”
蔡昭眼睑下隐隐发青,咬牙道:“反正人一定在宗门内,把地皮翻过来我也要把人找到!”
“哪有大白天去翻地皮的。”常宁将手搭在女孩肩上,温言道,“你先去歇息,等到晚上,我陪你将每一处院落都翻上一翻。”
蔡昭想想也是,况且她实在是太累了,便依言回屋休息去了。
等醒过来时,天已全黑。
吱呀一声门开响动,宽袖长袍的青年掌灯而来,昏黄微光中他的身形高挑修长,像是发黄画卷上清隽雅致的山峰。
蔡昭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你脸上的毒疮少了两个。”
“是么,大约是快好了吧。”常宁将灯台放在桌上,毫不在意。
蔡昭低头揉眼睛。
她想,他原来一定长的很好看,英伟又俊美。可惜,她未必能看见了。
常宁坐到床边,看着女孩毛绒绒的头顶,压出印子的柔嫩脸颊,怜爱之意溢满他的胸口。
“起来洗漱吧,吃饱后我们就出发。”他知道女孩最牵挂什么。
蔡昭果然立刻抬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么?”
常宁轻松道:“刚才我出去探了探,应该就是那儿。”
蔡昭正高兴,忽觉掌中湿冷,她摊开手掌一看,才察觉湿的是常宁的袖子。她转念就明白了,心生歉意,“……外面的露水很重么?”
常宁笑意更浓了,“今夜山里湿气特别重,又冷的厉害,待会儿你多穿些。”
蔡昭偏过脸,片刻后低低嗯了声。
……
天地间一片墨黑。
星月无光,大朵大朵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呼啸的山风将树木草丛吹的东倒西歪,人连站都站不住,头顶的插天峰黑压压的盖下来,仿佛要将人吞噬。
“就是那儿。”常宁指着前方一处极为寻常的院落。
青阙宗占地甚大,几十座院落零散分布各处,常宁指的就是一处存放杂物的屋舍――靠近后山,荒凉冷僻,还有茂密树林遮挡,鲜少人能想到这里。
然而蔡昭已经看见前方半人高的野草从中隐隐绰绰的十几条人影,在星月无光的黑夜中缓缓移动,安静的戒备在屋舍周围,形如鬼魅。
但这样的黑夜也给了常蔡二人便利。
他们无声无息的靠近,遇上来回走动的黑衣人,能闪避就闪避,不能闪避就点倒后轻轻放到草丛中,然后从偏窗潜入屋舍。
这是一间前后两进的大屋,前后左右至少有七八间屋子,每间屋子都堆放着五花八门的杂物――常宁牵着蔡昭,摸黑走到倒数第二间大屋。
“应该是这里。”他轻声道。
蔡昭取出用纱布裹着的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看向整间屋子――
他们从南面进入屋子,东墙堆放着高高垒起的桌椅板凳,上头布满蛛网;西墙空空如也;北墙叠放了几口巨大的箱子。
蔡昭仔细查看了一遍,最后径直走到北墙,指着最大的那口箱子,道:“这里有机关。”
常宁:“你怎么知道?”
蔡昭叹息:“其实机关阵法才是我外祖父最擅长的,可惜他双亲说那是歪门邪道,外祖父只好跑去江湖上偷着练。”――然后遇到了蔡昭那一心向佛的外祖母。
常宁轻轻一笑。
蔡昭将夜明珠交给他,然后在几口箱子上摸索起来,忽听她道:“有了,这儿。”
常宁眯眼去看,原来其中一口箱子是牢牢钉在地上的。
他本想去挪那箱子,却被蔡昭拦住。
蔡昭目不转睛的盯着箱子上那个巨大黑铁锁扣,周围器具都布满灰尘,然而这锁扣色泽虽黯淡,触手却十分光滑。
“有人经常触摸它。”常宁轻道。
蔡昭取下一边的耳环,将细银钩拉直,小心翼翼的探触那锁扣各处凹槽纹路,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意,“行了。”
黑暗中,只听轻轻一声啪嗒,巨大锁扣的其中一处凹槽被蔡昭按了下去,然后整个锁扣缓缓转开,后面露出一个拉绳把手。
常蔡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想去拉那个把手,但又担心一旦拉动,发出的声响会将屋外的黑衣人引来。
这时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二人一愣,反应过来俱是欣喜――今夜果然要下雨!
常宁牢牢握住拉绳把手,果然不久后再度霹下一声巨响雷鸣,常宁快若闪电的拉动把手――只听一阵格嘞嘞的响声,另一口箱子缓缓移开,地面露出一个洞口,下头是深深的阶梯,显然通向地下某处。
常宁忍不住笑了,轻声道:“樊兴家说的不错,青阙宗的确各种牢房应有尽有。这不,连地牢都有。”
蔡昭笑着轻打了他一下,然后跳入那个地洞。
常宁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