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四周窃窃私语声响起——
“都说蔡平殊废了之后落英谷这些年越发落寞了,没什么本事,全靠青阙宗戚掌门帮忙撑着场面,可是你们看看人家小姑娘,刚才那两下你使的出来么……”
“什么落寞,落英谷向来不爱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淡泊罢了,哪里就没本事了。”
“对呀对呀,我听说蔡平春这些年来进益极大,不然那么多去落英谷挑战的江湖客后来怎么都没声了?若是去挑战的占了便宜,还不得大声宣扬啊!”
“蔡平春?从不见他行走江湖啊,说不定是蔡平殊出的手呢。”
“刚才你还说蔡平殊废了呢!”
“你们少说废话,那小姑娘刚才用的是不是蔡平殊自创的‘擒龙手’啊,第一下应是‘殊功劲节’,第二下是哪一招啊,是‘徐风殊然’么?当年蔡平殊就是用这套掌法在半个月内灭了瀚北十三座匪寨,鸡犬不留啊!”
“可我听说当年蔡平殊单挑瀚北群寨用的是一把大刀呀!”
“用刀还是用掌有甚差别!”
“要的,硬是要的!蔡家了不起!”
尹素莲的脸色由青转白,强笑道:“我听说你自小备受娇宠,习武这么辛苦,你姑姑怎么舍得逼迫你练啊。”
蔡昭缓缓将匕|首收入鞘中,笑意没有达到眼中:“姑姑说,这世上的事,往往是靠山山倒,靠海海枯,还是靠自己最稳妥。”
在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中,从来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姑姑,十来年中唯一强逼她做的事,就是习武——寒暑不辍,晨昏不改。
记得有一回她累的哭了,蔡平殊给她揉着后颈低声说‘无论行不行走江湖,你总得自保的本事,若是只叫你懒散快活的度日,就是我害了你’。
尹素莲勉强维持笑容:“这的确是你姑姑能说出来的话,不过身为女子嘛,不见得只有那么一条路,有个依靠的也未必不好。成了,今日头回见面,这枚玉镯与你做个见面礼罢。”说着退下自己腕上玉镯。
蔡昭安静的接过玉镯,就着琉璃灯光看了看成色,很熟练的给它估了个当铺价。
见场面缓和,曾大楼赶紧道:“师父,师妹人小不耐饥,还是先去后面用点心罢。”
戚云柯点头,在蔡昭走前将常宁领到她跟前,低声道:“你常师兄如今重伤在身,余毒未清,老祖忌辰期间我怕是分|身乏术,你多看着些他。”
戚凌波显然不是个老实听话的乖女儿,外加一个偏心的亲娘,若她再要暗中欺负常宁,几个弟子看在师母面上,不是不愿管就是管不了,也只有蔡昭不怕了。
蔡昭明白他的意思,脸上似笑非笑。
戚云柯略尴尬的轻咳一声:“等常宁痊愈了,我想也无人能欺负他。唉,都是我教女无方,御下无能,若叫你姑姑知道了,定要先骂我一顿无能……”
蔡昭凉凉道:“这些年来姑姑何时说过你半句不好,明明一直数落您的是我娘。”
戚云柯挥挥手:“欸,你娘说话有口无心,我从不放在心上。你姑姑说一句,我才是真的无地自容啊。昭昭啊,常昊生大侠一家惨死,至今血仇不能得报。可怜他一世侠义,锄强扶弱责无旁贷,哪怕看在他的面上,你也多看顾着些常宁啊……”
蔡昭觉得是时候在未来师父面前表达一下自己的凌然正气了:“伯父您不用说了,昭昭都懂的。姑姑常对我说,她生平最自傲之事并非诛杀聂恒城,而是她行走江湖时,无论多需要事急从权,也不曾牺牲无辜之人,无论多不愿惹事上身,也不曾眼看无辜之人受害而袖手旁观。伯父您放心,我会看好常师兄的。我辈修武之人,不求威震武林,闻达天下,至少也要扶弱济民,主持正义。”她说的热血仗义,完美符合蔡平殊理想中的腔调。
“好!说得好!”戚云柯很是高兴,并将一边的常宁也拉过来,让他给蔡昭作了个揖。
常宁似笑非笑,身姿挺拔的躬身一揖。
蔡昭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不舒服,想起真正当得起侠义二字的常昊生大侠,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虚伪。她冲戚云柯胡乱道了个别,然后扯了常宁的袖子一起走了。
常宁身形一滞,看着自己袖子上的小手有点发愣。
看戚云柯要去应酬宾客,尹素莲赶紧将戴风驰扯到丈夫身旁,让他陪着丈夫去见武林宿耆,又推了女儿一把,朝另一边的蔡昭常宁努了努嘴。戚凌波会意,一咬牙跟了上去。
后殿厢房甚多,曾大楼找了间清净雅致的给蔡昭他们三个,又吩咐仆众随时伺候茶水,然后忙不迭的出去料理琐碎了。
所谓家学渊源,蔡昭跟着蔡平殊学了些什么,戚凌波就跟着尹素莲学了些什么,不过半盏茶功夫,戚凌波已经满脸笑容的从‘蔡师妹’变成了‘昭昭妹妹’,‘从小贱人多管闲事’到了‘年少气盛都是一场误会’云云。
可惜转折太生硬,言语逻辑没理清楚,刚才口口声声小贱人甚至意欲出手教训,如今只用一句‘误会’就想要搪塞过去,未免太不够诚意。可见这位戚大小姐拉拢小姊妹的功力不及吊舔狗的十之一二。
换做其他修习武艺的暴脾气小姑娘早就啐戚凌波一脸了,不过蔡昭肯定不会。她自小立志成为落英镇七十二家商铺总监管,做买卖的嘛,自然是和气生财,看破不揭破咯。
——当下蔡昭营业出满脸宾至如归的笑容,十分配合戚大小姐的说辞。
戚凌波:“说起来,家母与蔡女侠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唉,三年前乍闻斯人已逝,家母不知有多伤心,饭也吃不下,药也不愿喝,险些一病不起,这才没去吊唁令姑母的。”
蔡昭:“瞧师姐说的。以两位长辈如山高如海深的交情,若不是令堂病的起不来了,哪能不来落英谷啊,这我怎能不知。”
戚凌波(是不是她太敏感了,觉得被内涵了):“家母生来体弱,十二岁那年去佩琼山庄求医,便与蔡女侠结下了深情厚谊。家母常说啊,蔡女侠自小就是仁义为怀,豪侠任气,没有人不夸的。家母武艺低微,好多次都亏了蔡女侠援手,如今才能好好站在这儿呢。”
蔡昭:“我姑姑十岁拜入佩琼山掌周老庄主座下,虽说庄上也有旁的小姊妹,可她们谁也没有令堂机灵乖巧善解人意,特别特别投我姑姑的缘。家母曾说过,那年小姊妹们遇上凶险,令堂差点落入魔教一个天什么长老的大弟子之手,硬是逼的我姑姑几日之内自创出几招擒龙手来,方才解了危难——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戚凌波(再次觉得被内涵了):“……昭昭妹妹说的一点不错。其实我娘与你姑姑年少时也是拌过嘴的,可后来还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可见小时候斗气使性的事都是不作数的,呵呵,呵呵。”
蔡昭:“戚师姐说的一点也不错!小时候不但拌拌嘴吵吵架不算什么,便是互相丢些小小玩意啥的也都是闹着玩的,谁都不能往心里去啊。”
戚凌波笑的脸皮都僵了:“……正是正是。”——娘啊,说客套话拉拢小姊妹好累啊!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水乳交融情投意合,简直下一刻就是换钗结拜了,不过她俩忘了此处还有第三个人。忽然屋里响起不合时宜的呵呵两声,短促,冷漠。
戚蔡二女一齐扭头去看发声之处。
“蔡师妹能屈能伸,真英豪也。”常宁淡淡讥讽,然后一指戚凌波,“适才她还骂你小贱人,你也不往心里去了?”
蔡昭微笑道:“口角小事罢了,何必挂怀。”
戚凌波松了口气。
“适才她还想以多欺少,先打你一顿再说,你也算了?”常宁又道。
蔡昭无奈道:“这不是没打成么。就算打了,他们也打不过我。”
“对对对,师妹说的是!”戚凌波紧张的讪笑。
“若是打得过呢,若是将你痛打一顿呢。”常宁不肯松口。
“就算打得过,就算痛打我一顿,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六派之内的事,揭过就算了嘛。”蔡昭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怎么可能,事后非得把欺负过自己的人一一打爆狗头才是’。
戚凌波适时大赞:“师妹气度宏大,真侠士风范也!”
“好说好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蔡昭也适时捧哏,气氛融洽。
“若是有人辱骂令姑姑蔡女侠呢?”常宁忽道。
蔡昭神色一冷。
“若是有人骂蔡女侠是‘拖拖拉拉十几年才死的贱人’呢。”常宁语气沉静,长睫低垂,“昭昭师妹也觉得是口角小事,不必挂怀么?”
戚凌波一下跳起来,指着常宁的鼻子大吼:“你不要胡说八道!……蔡师妹别听他的,他对我心怀怨气,这是挑拨离间呢!”
蔡昭没有理她,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常宁师兄,把话说清楚。”
常宁道:“三年前蔡女侠过世,家父前去吊唁。回程途中,因心中着实难过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已临近九蠡山,同行的戚宗主便将家父带入宗门养病。某日戚宗主夫妇发生了激烈争执,曾大楼劝解不成,便来央求家父帮忙。家父过去时,正听见素莲夫人大喊‘人人都说蔡平殊为了天下与聂恒城拼杀的两败俱伤,可那贱人愣是拖了十几年才死,你还动不动要我念着恩情,真是烦死了’!”
戚凌波慌了:“昭昭师妹,你别听这疯子的,我娘哪会那么说啊,那都是,那都是……”
“当时在场的不止家父,还有曾大楼与外门的李师伯。”常宁说的干脆利落。
蔡昭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在桌上缓缓收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家父没再说第二句话,当即拖着病体下了山。”常宁目如冰水,透彻清寒,“昭昭师妹,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气生财’的。”
深褐色的桌锦上织有祥云金线,在明亮的灯下一晃一晃的,泛着刺眼的白光,好像年幼的蔡昭在姑姑鬓边发现成缕成缕的白发。当时,蔡平殊才二十五岁。
蔡昭想起了刚才见到的尹青莲,肌肤莹润,发髻乌黑,过着尊荣富贵的生活,当着万人仰慕的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这世上,真的有公道二字么。
“今日宾客甚众,宗门中人人都忙的厉害,师姐还是出去待客罢。”蔡昭神情淡漠。
“不不不,昭昭师妹,你听我解释,我娘当时与爹爹吵架,那是口不择言,一时糊涂脱口而出的……”戚凌波慌乱的解释。
蔡昭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是不能有人说我姑姑的坏话,但受过她恩惠的人不行。口不择言不行,脱口而出也不行。师姐,请离去罢。”
戚凌波大怒:“姓常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遭大难,到青阙宗中养伤避难,本该感激涕零,安安分分的!如今居然还敢口出恶言挑拨我们北宸六派的手足之情。你个丧家之犬,到底要不要脸!你既然这么看我不上,何必赖在宗门里不走,有本事麻利的滚出去,别在这人丢人现眼!”
常宁坐的身姿挺拔,纹丝不动:“我自不如家父那么要脸,只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丝毫不记得对别人的恩惠。戚大小姐脑子不好,我便来提醒一二。”
“二十年前,令堂素莲夫人负气出走,险些遭魔教恶徒欺侮,是家父出的援手。十九年前,青阙三老中的两位一齐丧于魔教之手,聂恒城悬挂其二人的尸首鞭打□□,北宸六派无人下万水千山崖迎战,是家父乔装卧底,拼死带出了二老尸首。十六年前,戚宗主为了给尹老宗主报仇而布下天罗地网,家父居功至伟……”
常宁每说一桩,戚凌波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还是众人皆知的,那些没什么名目的家父出了大力的,也是不少。”常宁讥嘲的看着戚凌波,“家父绝口不提这些,不见得你们青阙宗就能忘了。凡此种种,我在宗门中避难养伤是理直气壮。”
这些事戚凌波不是不知道,至少戚云柯给女儿耳提面命了不知多少次,不过在母亲尹素莲的耳濡目染下,她便觉得青阙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武林中人为宗门做些事都是应该的。除非青阙宗为了表示念旧记恩提上一两句,否则对方就不该说的。
常宁看了蔡昭一眼,轻笑道:“不过理直气壮归理直气壮,再多的旧日恩情也没拦着戚大小姐心心念念要挖我的心头血不是?昭昭师妹,你说是不是。师妹,昭昭师妹……”
蔡昭侧头看向灯台,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被唤了数声才醒过神,“哦,我只是想起了在落英镇上听过了一出话本子,里头有一句唱词,‘汝为天下抛洒热血,如今却有几人记得,可见世上皆是负心之人’。”
常宁笑:“哪来的话本子,我倒不曾听说。”
蔡昭轻轻摇头:“这话本子是我娘写的。”
常宁一怔。
“现在我知道阿娘的意思了。”蔡昭轻叹。
他俩来回数语,句句暗指尹素莲忘恩负义,戚凌波如何能忍,当下豁的起身,美目中怒火翻腾:“……你,你们等着!”她掀翻圆凳,愤然冲出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