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子没有开口,身旁一众随从不敢有所动作,就连永安侯府的人也不敢。
永安侯千金赵舒窈已下马车,还要喝斥,跟在凌容与身后的青年,迅速站到他面前,撩袍跪下。
“殿下,这名女郎就是臣方才跟您提起的胞妹,臣的妹妹素来胆小,她绝非故意冒犯您,还望殿下网开一面。”
青年一身月白锦袍,气宇轩昂,英俊刚毅充满男子气概的脸庞,与盛父有几分相像。
盛欢见到兄长,猛地忆起眼前少年身分有多尊贵,心底瞬间就慌了,立即跪伏于地,羽睫乱飞,心跳如鼓。
“民女非有意冒犯太子,还请太子宽恕民女。”
这一世两人身份云泥之别,眼前的少年为大梁太子,一举一动皆是尊贵,绝非她所能唐突。
盛欢懊恼的闭了闭眼,此时才后怕起来。
盛父见到朝他们走来的永安侯千金,怔了下,脸色微微发白。
再见儿子女儿双双跪地,也跟着颤颤巍巍的跪下,“草民的女儿绝非故意,请太子宽恕。”
赵舒窈见人全跪了,下颚微扬,眉唇弯弯,杏眼里泛着浅浅笑意与满意。
凌容与不发一语,墨眸晦暗不明。
雪花纷纷扬扬,一旁随侍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为他遮风挡雪,另一名随侍则手捧暖炉,朝他恭敬高举。
凌容与伸手接过,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肌肤异于常人的冷白。。
他抱着手炉,静静凝视跪在盛煊身旁的少女,宽袖下,指节却已用力捏到泛白。
少女挽着双平髻,几丝墨发垂在耳畔与颈侧,此时正恭敬地低垂着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肌肤白.嫩得似能掐出水来。
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他的欢欢,终于再一次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凌容与极力压抑着狂躁的心跳,目光隐忍而克制。
对少女近乎病态的执拗与眷恋,正于他血骨中疯狂乱窜,肆意翻涌,逼得他几欲发疯。
时间仿佛静止。
盛煊见太子迟迟不语,大胆抬眸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心中便已翻滚起惊涛骇浪。
他一直都知道妹妹的容貌过于精致,从前在江南,妹妹便是远近驰名的大美人。
都说她贵而不矜,艳而不俗,倾城绝色燎难以形容她的美。
盛煊见太子不仅没有发怒,目光反而还凝在她身上,便知不好。
他身为皇子侍读,自然知晓太子不好女色,可正因如此才更糟。
太子不知何故从小便极度厌恶女子,长大后亦丝毫不近女色,故东宫内,只有内侍而无婢女嬷嬷。
而当今天下,能接近太子并与他说上话的妙龄女子,就只有清河公主和赵舒窈二人。
众人皆因此认定赵舒窈在太子心中是特别的,就连帝后也不例外。
太子姿貌绝伦,主动投怀送抱者不计其数,但那些女郎往往未能碰到太子衣袖半分,就被拦下或摔得一身狼狈,从无得逞者。
盛煊心里清楚,若非太子有意,妹妹绝不可能摔进他怀中。
就在盛煊心中挣扎,想着也有可能是自己会错了意,就听见太子开口……跟他的妹妹盛欢说话。
“孤有这么可怕?”凌容与淡淡看着盛欢,乌黑长睫低垂,挺直鼻梁之下,微白的薄唇轻抿。
“不知情者,”他略微沉吟,“还以为孤是什么恶霸。”
凌容与声线低沉,平时听起来凉薄淡漠,往往令人不自觉绷紧神经,现下却带着一点笑意,似与熟人说话那般自然而随便。
天潢贵胄,骨子里的倨傲和霸道都是天生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强势和压迫感。
那一点笑意,瞬间就将这股压迫感冲散掉,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旁人只以为,太子平时和盛侍读说话就是这种语气,不禁心生羡慕。
只有盛煊有苦难言,甚至难以相信太子竟然也会见色起意。
盛欢全然不知道兄长心中着急,听见凌容与的语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脑里一片混沌。
凌容与说完那两句话后便不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话,气氛紧张。
太子座驾被堵在路中,这事未曾有过,人潮逐渐聚集过来,许多目光落在盛欢头顶。
他不知在等什么,静了许久,才又淡淡道:“把头抬起来。”
语调虽然温和,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威慑。
盛欢深吸了口气,缓缓抬头,恰见太子也垂眸望着她。
对视的瞬间,曾经的温柔缱绻,毫无预警呼啸而来。
这一次的感受比之前更加地深刻与强烈,她的身子不住微微颤.抖,心跳得厉害。
盛欢双手紧掐掌心,两排浓密眼睫低垂,敛下千思百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世,阿兄未曾上京赶考,更别提与宁家大公子结识,虽曾举家北迁,却也不是迁到京城。
而如今,他们不止举家迁京,阿兄还连中三元,成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甚至结识了皇商宁家嫡子。
盛欢看着凌容与,两世记忆犹于脑海激.烈翻涌。
经过层层剥茧抽丝,她终于知道为何两世会有如此巨大改变,一切都始于三年前,也就是她十二岁那年。
……
赵舒窈听见凌容与如此温柔的声音,本就震惊,又见女郎迟迟不答话,还红着眼看着太子,一副欲语还休惹人心怜的模样,心头怒火更盛。
果然有备而来。
赵舒窈微微淡笑,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哪来的恶女,太子问话也敢不答。”
凌容与垂眸,食指与拇指轻轻的搓了搓。
细碎的雪花落在盛欢头顶,听见赵舒窈的话,她猛地一颤,飞快地低下头。
“民女不敢,太子清风明月,断不会是恶霸,民女方才身子不适,才会一时失仪,绝非有意冒犯太子。”
盛欢是江南水土养大的姑娘,说话时带着江南的软音,吴侬娇语,软糯婉转,好不温柔。
一开口,便教人心荡神驰。
赵舒窈听见那酥.软入骨的嗓音,心中一凛。
目光缓缓扫过女郎不盈一握的纤细楚腰,身前曼妙的弧度,最后停在精致漂亮的五官上。
赵舒窈终于微微变了脸。
此女眉目绝色清纯,身段妩媚妖娆,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一处不勾魂,无一处不夺魄。
简直是天生的狐媚子。
要不是知道她是盛侍读的胞妹,都要以为是宁家刻意准备要来勾.引太子的瘦马了。
赵舒窈敛下眼中轻蔑,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是吗?那可真有趣,每个对太子哥哥投怀送抱的女郎都这么说,京城中除了我与清河公主,其他女郎都不得靠近太子,人尽皆知的事,你会不知道?”
“民女今日刚入京,确实不知。”盛欢保持伏跪的姿势,说话时,嘴里呼出一团一团的白雾。
雪还在下,凌容与眉心微微蹙起。
赵舒窈像听了什么笑话,轻笑了下,转头看向凌容与,声音一如往常,带着几分亲昵与撒娇。
“太子哥哥,这人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如今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快点叫人将她拉下,清河公主召我入宫,我这进宫的时间都被她给耽搁了,到时公主可要生气。”
以往对于这种投怀送抱者,这位素来不让女色近身,甚至可说厌恶女色的太子殿下,的确都直接让人拖走。
凌容与意味不明地看了盛欢一眼,颔首道:“好。”
赵舒窈嘴角微勾,脸上笑意更浓,眼角眉梢透着得意。
盛煊猛地抬头:“殿下──”
他话还未落,就见盛欢的胳膊被人拽住。
盛煊愕然的瞪大眼。
群众顿时哗然,满脸惊诧,但这惊诧中却带了点雀跃。
方才他们还觉得是这女郎刻意接近太子,现下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太子扶起女郎的动作,那叫一个温柔,这种事以前可从未发生过。
在这京城之中,终于出现第三个能近太子身的女郎了,这可是大事!
赵舒窈略微怔了怔,笑意凝在唇边,眼底闪过一抹难堪。
就连盛欢本人被凌容与扶起身之后,亦是脑中一片空白,看着他的眼里先是震惊,而后浮起一丝迷惑。
她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凌容与俊美绝伦的一张脸毫无血色。
前世凌容与看起来虽然清瘦颀长,但衣袍底下的肌.肉却结实且充满爆发力,实际上身强体壮的很,可说健硕有力,壮如牛犊。
当初她与阿爹救下他时,他不知为何被砸得头破血流,脑袋和脸半边全是血,看起来很是瘆人。
可是被她捡回去调养不过数月,他便恢复得极好,甚至连一次病都没生过。
盛欢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垂眸看着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凌容与的手异常冰冷,无半丝温度。
仿佛他身上那雪白狐裘与保暖衣物皆为虚,似冰雪全落在他身上那般冰冷。
像个死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凌容与迅速松手,睨向盛煊,轻声道:“盛侍读。”
盛煊意会,飞快地爬起身,嘴里不忘谢恩:“谢殿下恩,臣感激不尽,臣不敢劳烦殿下,臣这就立刻将她拉下去。”
他边说边将盛欢往宁家马车拉去,赶忙低声安抚:“囡囡别怕,莫再回头,谁也不要看,有阿兄在不会有事的。”
盛欢怔怔的看着兄长。
前世被人追杀时,阿兄也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自有记忆以来,阿兄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看着她的凤眸,也总盈盈含笑。
前世他眼里有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如今则有着掩不住的温柔与心疼。
“好,阿兄,我不看。”盛欢眼眶微热,乖巧地点了点头,果真未曾再看凌容与半眼。
……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赵舒窈轻咬朱唇,难以置信,“你怎能如此轻易饶恕那人。”
赵舒窈的母亲永安侯夫人,在裴皇后还未入宫前,两人已是情谊深厚的好姊妹。
她与太子自小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有人投怀送抱,还能全身而退,更别提太子主动亲近。
赵舒窈以前最得意的,便是这京城贵女中,太子唯对她一人与众不同,可如今这份与众不同,竟全给了旁人。
虽然凌容与愿意让她与清河公主和他交谈与靠近,但她却也从未能碰到他半分,一次也不曾,可这身份低微的女郎,居然短短几瞬便全都做到了。
赵舒窈看着盛欢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
但她很快恢复冷静。
所幸。
所幸那女郎是盛侍读的妹妹,她记得盛煊出生于商贾之家。
一个小小商女,就算太子真对她有意,顶多也只能当侍妾。
在大梁,商人的地位其实不低.贱,甚至还可考取功名做大官,但自古以来皆重农抑商,商贾始终被世人归在下九流,绝大多数的权贵仍是打起心底瞧不上商贾之流。
皇商是唯一的例外。
若是皇商之女还有娶为正室可能,但像盛欢这样的普通商女,世家子弟再如何倾慕于她,也不可能让她当嫡妻。
赵舒窈垂目,从容不迫地整了整猩猩红锦缎披风,嘴角轻扬。
原本战战兢兢害怕女儿出事的盛父,同样一脸茫然不解,盛煊将妹妹带到马车旁,立刻回来将父亲请回马车上。
“虽说仆随主贵,可仆若狂妄仗势欺人,主也只会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话。”凌容与淡道,没看赵舒窈,话却是对她说。
“你与清河公主交好,若声名有损,会牵连于她,若之后还是如此,孤不会再做视不管,你好自为之。”
凌容与身姿颀长挺拔,狭长的凤眸里,只映着一名少女。
少女在盛煊的搀扶下正要爬上马车。
她生得极美,面容精致,睫毛长而浓密,眸子澄澈明亮,唇瓣水.嫩饱满,如同花瓣般艳丽。
盛煊欲离去前少女喊住了他,嘴里不知说着什么,眉眼带着淡淡的担忧,让人看了心都揪疼,恨不得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怜惜低哄。
倾城绝色,美得太过。
乌黑长睫悄然低掩,一抹浓烈的独占欲自墨眸一闪而逝。
赵舒窈见太子直盯着那名女郎看,脸色又难看几分。
半晌,她才会意过来凌容与方才的那番话,手中绢帕骤然捏紧。
此时盛煊已安置好父亲与妹妹,回到凌容与面前,再次谢恩。
谢完恩,盛煊苦笑,父亲与妹妹一进京,就将永安侯这一双儿女给得罪光。
果然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凌容与对他的谢恩不以为意,只淡道:“回去罢。”
盛煊愣怔几瞬,一时之间也摸不清太子这话究竟何意,他,他该不会这下就连太子都给得罪了吧?
凌容与转身之际,宁家马车正要走。
马蹄沓沓,车轮辘辘。
墨玉般的眸子再次对上那双清灵明亮的桃花眼眸。
马车窗布骤然飞下,盛欢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不敢再看。
※
凌容与回到座驾上,眸底有着细微的愉悦,面色却已苍白得可怕。
马车内的熏笼烧的正旺,温暖如春,他上了马车却仍紧裹着厚重的狐裘,怀中手炉也未曾放下。
好似任那熏笼烧得再旺,都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宁家马车长扬而去,凌容与的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原本稍为舒缓的胸闷骤然加剧,掩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淡淡的血腥味自马车内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