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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会议结束后,除了新田以外,所有人都回到了久松警察署里的休息室。今晚大概是他们在那儿睡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新田今年的最后一觉还是在住宿部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解决。他到办公室看了看,发现只有山岸尚美一个人对着电脑。

“还在工作吗?”新田边说边走近她。

“一想到明天的事,我就静不下心来。”山岸尚美两只手揉着太阳穴。

“我也是。不过占据你大脑的不是案件罢了。”

“案件还是交给你处理吧。当然,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新田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帮我们祈祷吧,祝我们能顺利抓到凶手。”

“那还真是简单,只要祈祷就可以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你烦心的还是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吧?”

新田刚想偷偷看一下电脑,山岸尚美却啪的一下合上了电脑屏幕:“没错。”

“那个‘长腿叔叔作战计划’不是挺顺利的嘛。接下来只需要告诉那个女人——之前所说的酒店特别活动都是一个男人设计的,他希望和你单独见个面——不就可以了嘛。对方也没有同伴,我觉得能成。”

山岸尚美看着新田,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所以很烦恼。”

“为什么?”

“如果两位叫仲根的客人真如新田先生您一开始猜测的,是婚外恋的关系……仲根女士的同伴是有妇之夫,白天只有她一人留在酒店,我也觉得肯定能成。关键是现在情况有变,如果仲根女士只是在一个人扮演一对夫妻,那难度就大了。她可是一个人点了双人晚餐,代表她无论如何都要让人觉得她是和丈夫在一起的。”

“她戴着一张‘面具’——和丈夫外出旅行的幸福妻子。”

“是的,而且她根本不愿意摘下‘面具’。”

“也就是说,即使她对设计了‘长腿叔叔作战计划’的男人感兴趣,也不一定愿意单独与他见面。”

山岸尚美面色沉重,点点头:“这不符合与丈夫一起出游的妻子的行为。”

新田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这么看,可能真的有难度。”

“是吧。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回头了,只能想想还有什么好办法……”山岸尚美话说到一半,看了一眼新田身后,惊讶地喊出了声音。

新田马上回头,发现能势一脸抱歉地站在身后:“打扰你们了吗?”

“哪有,”新田看向山岸尚美,“你也不介意吧。”

“完全不介意,”尚美冲着能势笑了笑,“好久不见,听新田先生说您高升了。”

能势咧着嘴,摆摆手走了过来。

“哪来的高升啊,只是被使唤得更多了而已。倒是山岸小姐真是厉害,已经在高端的礼宾台工作了。”

“高端?”山岸尚美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您这是哪儿听来的,我才是被使唤得更多了呢。”

“您太谦虚了,我总想一睹您的风采,但苦于没有机会,因为总是深夜才来拜访。”

“深夜?还总是?”山岸尚美眨了好几次眼,看着新田和能势问道,“难道您二位每晚都在这里见面吗?”

“虽然都是搜查一科的人,但主管的工作不一样,见面还是很麻烦的,”新田解释道,“因为要顾及各自上司的感受,没办法,只能偷偷约在这儿交换信息。”

“也是为了调节心情。”能势把一袋子东西放在桌上,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罐装啤酒、鸡尾酒和小零食。

山岸尚美呆在原地,露出一丝苦笑。

能势拿出罐装鸡尾酒,放在新田面前。

“山岸小姐喝鸡尾酒吗?要么就只有啤酒了。”

“没关系,我不喝。”

“喝一点儿吧,也算陪陪我俩,”新田说,“你不是喜欢喝酒的吗?”

新田清楚地记得,上个案子结束后曾和她一起吃过饭,两人喝完香槟又各自喝光了一瓶干白,她酒量相当不错。

“那……我可以喝一罐鸡尾酒吗?”山岸尚美弱弱地问道。

“来吧来吧,因为是最后一晚了,我特意多买了些,正好。”能势又递了一罐鸡尾酒给她。

能势和往常一样拿了一罐啤酒,三人互相道着“辛苦了”,各自拉开了拉环。深夜的办公室里回荡着碳酸跳跃的声音。

“今天有什么收获?”

听了新田的问题,能势默不作声,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然后把酒放在一旁,慢慢把手揣进口袋里。在这期间,他没有看新田一眼。

“看你这沉重的架势,肯定是查到了什么。”新田盯着这位“非主流”刑警的脸。

原本面无表情的能势嘴角松弛下来,仿佛皮球泄了气一般:“现在还说不好。”

“说出来听听,是三年半前的那件萝莉杀人案吗?”

“正是。”

“不好意思,”山岸尚美说,“好像在聊工作的话题,那我就先……”

“没有没有。”新田一脸认真地摇着头。

“如果你有时间,希望你也一起听一听。没关系吧,能势?”

“嗯,没关系的,”能势用力点了点头,“在这个案子上,女性的看法非常重要。而且这次没有报告上司,是我和新田两人的调查行动。所以,请山岸小姐务必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

“既然这样……”山岸尚美原本已经要站起来,结果又坐回椅子上。

“我来简单介绍一下事情的经过。”

新田转向尚美,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假设这次的杀人案件是一连串杀人案件中的一环,拜托能势调查过去的未破案件中是否有类似案件。结果发现,“触电死亡”和“萝莉”这两个关键词,与三年半之前发生的一起案件似乎有联系——死者的特征和案件的情况都十分相像。

“三年半前的那名死者和这起案件的死者,家里都有大量的萝莉装。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兴趣了?”

“这……嗯……确实是。”山岸尚美感到困惑的同时,脸上渐渐浮现出好奇的神情。

新田又看向能势:“然后,你发现了什么?”

能势打开笔记本,竖起食指。

“之前说过了,两名死者都是独居的女性。后来我又调查出了她们的一些详细情况。”

能势说,死者的姓名是室濑亚实,26岁,籍贯岐阜县,一边在税务所工作,一边在学习成为一名绘本画家。

“这个上次也说过,她是在浴室触电身亡的,血液里查出了安眠药的成分。发现遗体的是她工作单位的同事。因为她无故旷工好几天,觉得有点儿奇怪去她家里看了一趟,这才发现。当时屋门是上锁的。”

“为什么调查出现了困难呢?”

“还真是直截了当啊。原因是我们没能掌握被害人的全部人际关系。在税务所里,她一直是对着电脑工作,基本上不太和人说话,所以也没有太亲近的同事。但她也不是完全不和人来往,反而跟一些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只不过,是在网上。”

“就是你之前说的社交网站吗?”新田的声音里透着一些失望,因为这种虚无的人际关系在调查中基本帮不上什么忙。

“比那个稍微管点儿用。刚才我不是说,被害人想要成为一名绘本画家嘛。现在有那种网站,可以让画手上传自己的作品,然后互相评论。被害人也是活跃用户。她跟在那个网站上认识的人好像联系还挺多的。”

“线下会吗?就是那种真人在现实中凑到一起见面的聚会。”

“这个还不能确定。不过从调查记录看,那些从网站上认识的人好像并没有作案嫌疑。”

“嗯……说的也是。”

虽然有不少约会网站上认识的人在现实见面中杀人的案例,可要把这种事情和绘本交流网站联系起来,还真是挺难的。

“不过我在她的消息记录里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是刚跟她开始交往的一个男人。”

新田惊讶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着实让人意外。

“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了吗?”

“查到了。是被害人常去的一家画具店的店员。”

能势又说,那个男人的名字是野上阳太,比被害人大一岁。

“当然,侦查员问过野上话,卷宗里也有问话记录。不过我想比起看记录,当面问他本人会更快一点儿,所以就去了趟他工作的画具店,发现他还在那儿工作。”

“莫非,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今天傍晚的时候。时机不等人嘛。噢,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应该说是昨天傍晚。”

淡然地说出重大的事情,正是能势的特点。

新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指向能势:“办事真利落。那你问到了什么?”

“那个姓野上的年轻人说,他跟室濑交往有两个月左右,一起看看电影、吃吃饭什么的。”

“性关系呢?”

新田察觉到,山岸尚美的身体稍微晃动了一下。可能是问题问得太露骨了吧。虽然可能让人不舒服,但又不得不问,因为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虽然野上没有明说,但是他承认,被害人室濑亚实曾经去过他住的地方两次。大概是有过的。”

“野上他对案件怎么说?”

“他只说了觉得很震惊、受到了打击之类的,但是没有任何线索。他跟室濑见面的时候只是谈论未来的梦想,所以,可以说,在很多方面他并不了解室濑亚实。对了,野上的梦想是当个画家。”

“在很多方面并不了解她……比如说?”

“比如说,”能势把目光落到笔记本上,“首先,他不知道她的住处。”

真的假的。新田惊讶地感叹,然后舒展了一下背部。旁边的山岸尚美也十分惊讶。

“虽然他问了室濑离她家最近的车站是哪一站,但是室濑并没有告诉他她家的确切位置。当然他也没去过室濑家。虽然他曾经跟她说过想去她那儿玩,但是被她拒绝了,说家里太乱不想给他看。这些内容在案件的卷宗里也有记录。我去查过室濑住的公寓一个月以内的监控录像,发现并没有跟野上体形吻合的人。”

“也就是说,他是清白的……”

“对,是清白的。”能势的表情十分正经,“所以侦查员也排除了野上的嫌疑。”

“野上没去过被害人的住处……所以,他应该也不知道那屋里有一堆萝莉装吧?”

“我试着跟他确认过,他好像不知道。他是听我说了才知道的,说是之前警察也没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还问了我很多次,问被害人是不是真有那么多萝莉装,甚至到最后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说,室濑虽然喜欢画绘本,喜欢想一些童话一样的故事,但她本人的着装风格并不是那样的。相反,她的装束以裤装为主,妆很淡,头发也是短发。”

“跟和泉春菜的男性风格打扮有相同之处啊。”

“我也这么觉得。”能势合上了笔记本,“从野上那里问到的就是这些。你怎么想?三年半以前的那件案子和这次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新田哼了一声。

“很难判断。和泉春菜这件案子里,有个男人进出她的住处。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是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现在是最有嫌疑的人。如果三年半以前那件案子的凶手也是他,那动机是什么?他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室濑亚实的男朋友不是野上吗……”

“难道不是三角恋吗?”山岸尚美淡淡地说。

新田回头看着她:“三角恋?”

“野上不是从来都没进过她的房间?房间太乱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是不想让野上看出房间里有其他男人的痕迹,难道不是这样吗?也就是说,女方脚踏两只船。”

新田和能势相对无言,同时点了点头。

“有可能,”能势说,“正因为野上这个年轻人的存在,警方便放弃了调查死者的恋爱关系这条线。事实上或许还有与死者交集更多的男人。”

“会是这次的凶手吗?”

“不会吗?”

“不,”新田把头摆向一边,“太有可能了。”新田看向山岸尚美:“谢谢你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了不起。”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尚美微笑着,“男人一般不会想到女人出轨,对于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山岸小姐,这是因为男人都是乐观的动物,”能势说,“觉得自己很有能耐,想不到妻子或女朋友会出轨。”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幸福的动物呢。”

“没错。”能势眯眼喝了一口啤酒,又认真地看向新田。

“我准备调出室濑亚实公寓的监控录像

看一看,如果同一人作案,那么在我们收集的监控录像里,肯定会有同一个人出现。”

“拜托了。”新田感受到了能势犀利的目光。

“不过,”能势稍稍降低了音调,“有人匿名提供线索的那件事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匿名举报热线又接到了电话。”

“说是会告诉我们凶手在晚会上的装扮,让我们等着。又在装模作样,要是知道凶手的装扮,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得了。”

“可能是举报者不到那一刻也不知道吧。不过真是这样的话,既然凶手变了装,他又怎么知道那就是凶手呢?”

“太奇怪了,完全不能理解举报者的意图。”能势将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看了看表,“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我先回去了。哦不对,是你们二位继续,就像刚才那样,我不打扰了。”能势戴上毛线帽,披上羽绒夹克:“新田,明天就是一决胜负的日子了,我们各自加油吧。”

新田没有回答,而是举起鸡尾酒向能势致意。

能势向山岸尚美问候新年好,然后走出房间。

“你真是天生当警察的料。”山岸尚美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吧?没人能赢过我。”

“不是这个意思……”尚美停下了,似乎在暗示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

“新田先生即便不当警察也很成功,像现在,酒店的工作也能胜任啊。”

新田轻轻晃了晃身体,笑着说:“还不是整天惹氏原生气?”

“起码没有惹客人生气嘛。不仅如此,还成功地打动了仲根女士。让别人感到自在也是天生的才能之一。”

“非要这么说的话,你也有当警察的天分,刚才那一番推理就很精彩。”

“那只是因为新田先生不懂女人而已。”

“不过,可以再顺便请教一个问题吗?被害人收集萝莉风格的衣服,会是男人的影响吗?”

干练的酒店女员工把易拉罐放在桌上,偏着头。

“还真是不好说,因人而异吧。如果她深爱着那个男人,应该不会拒绝男人喜欢的装扮。退一步说,女人原本就向往着与自己性格不太一样的打扮。”

“原来是这样。”新田附和着,想继续问尚美是不是也一样,但还是忍住了。

不过尚美继续说道:“如果是萝莉装的话,还是需要动力的。”

“什么动力?”

“一般的成年女性还是会有点儿抗拒,所以要有一个克服抗拒心的理由。最好的理由就是仪式感。”

“仪式感?”

“如果是在活动上,抗拒心就会减轻许多。比如万圣节、我们酒店的跨年晚会都是很好的机会。你参加过一次就知道了,客人们的装扮真的很大胆。我总是能感到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变身的渴望。”

仪式感——这个词触动了新田大脑的某根神经。之前他曾想象过,在打扮成少女的被害人身边的会是什么样的男人,可苦苦思索也没得到答案。不过,如果是参加活动的话,情况就不同了。

“谢谢,你可能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

“能帮上忙就好。”

新田喝着鸡尾酒,不经意地看着墙壁。墙上贴着跨年晚会的宣传海报。

“不过话说回来,日本人真是奇怪,在跨年夜开化装晚会。我看过美国人的晚会,因为是在万圣节,也不觉得有什么。”

山岸尚美的酒刚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新田先生曾到过洛杉矶吧。”

“太荣幸了,你还记得。”

“那儿怎么样?”

“我很满意,气候适宜,风景迷人。不过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很多事不大懂。”新田回忆着遥远的过去,又突然回过神来,“为什么问这个?”

山岸尚美看着地面,表情有些迷茫,接着又看向新田。

“我在考虑调动的事情,而且是美国。我们公司在洛杉矶的酒店装修之后重新开业,急需日本员工。”

“特意从日本调人吗?当地不是也有很多日本人?”

“这是我们酒店的传统,喜欢把当地人和外地人融合起来。”

“这样啊,真是个升职的好机会。我觉得不错,你看呢?”

山岸尚美没有立即作答,而是轻咬着嘴唇,内心的情绪一目了然。

“在纠结吗?”

“是。”尚美小声答道。

“我才刚刚找到礼宾台工作的乐趣,始终感觉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不过也感觉自己一直在逃避……”

“逃避?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会逃避?”

对于新田的挑衅,山岸尚美没有正面回应。

“新田先生,你最近做过跳跃的梦吗?”

“跳跃?”

“小时候没有梦到过吗?轻轻一跳就能飞得很高,而且迟迟不会落下来。挥挥手脚还会像小鸟一样飞起来。”

“啊,”新田点头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经常梦见,不过最近没有了。”

“我也是,长大了之后就再也没做过这样的梦了。可这真的是好事吗?我觉得,那个梦代表我们还想去更高的地方,不再梦见证明我们开始安于现状,是我想多了吗?”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也在安于现状呢。”

“啊……新田先生可能不是的。”

新田将鸡尾酒一饮而尽,把空易拉罐捏扁,小声说道:“滑雪的跳跃。”

“哎?”

“滑雪时的跳跃看起来是在高空飞舞,实际上却是在向下跳。起跳的跳台是负角度的。”

“这我听说过。”

“所以我认为,追求高度并不是跳跃的全部。”

“啊……”

山岸尚美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在新田看来,她并没有生气,只是心里的某个开关突然打开了。

“不好意思,”新田马上道歉,“刚刚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我很受启发,”尚美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站了起来,“我得走了,抱歉打扰了这么久。”

“没有,其实这是你工作的地方,不过我还有话要说——”新田补充道,“如果你真决定要去洛杉矶,请务必在出发前联系我,我想趁你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来住一晚。”

山岸尚美一瞬间露出吃惊的神情,但很快转为漂亮的微笑。她将双手放在身前,恭敬地低下头:“太荣幸了,随时欢迎光临。”

“一定一定,今天辛苦了,晚安。”

“晚安。”山岸尚美抬起头,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