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撞得姜煜桌案一晃,砚台悬了半边身子在外头。
还嫌不够,袖口一扫,将砚台拂落了。
姜煜立马起身去捞,砚台仍旧摔到了地面上。
“表弟啊,当真对不住,我方才绊了一下,没站稳。”谢华阴阳怪气地道,“这虽是好砚,却也不至于叫表弟不顾形象扑过来吧?”
姜煜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将砚台捡起来,细细检查了一番,砚背上磕破了个角,仿佛美玉微瑕,原本平滑之处突然凹凸不平了一下,叫人心里不爽极了。
程铮注意到姜煜这边的动静,连呼吸也滞住了。
他知道姜煜有多么爱惜那方砚台,常常把玩观赏,平日里用得都少,现在却被谢华撞到了地上。
程铮几乎不忍看接下来的场面。
姜煜一向爱惜羽毛,从未与人动过手,落下不好听的名声。他真怕姜煜气到失去理智,在翰林院和谢华大打出手,不管谁对谁错,都是要在档案上记一笔的。
此时,姜煜抬起眼来,冷冷看着谢华。
两人一坐一站,姜煜虽是仰视,目光却更为凌人,棕色的眸子仿佛兽瞳一般紧紧盯着谢华不放。惯常带了三分笑意的脸也全然冷下来,不止是冷漠疏离,更显出几分冰冷残酷来。
程铮只觉得姜煜的目光不像是在看活人,更像是冰冷注视着一具尸体。
完了……
而直面姜煜的谢华则心头一凛,随即恼怒于自己会被姜煜的眼神吓住,反倒气焰嚣张起来,“为了这个砚台,你生气了?多少银子,你说个数,我赔你便是。”说着便要从荷包里取银两。
程铮别过眼去,觉得谢华实在太讨打了。
谁知预料之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到来,姜煜竟收敛了目光中的冷意,“不用,只磕坏了一点,表哥下回注意些就是,好好走路。”
谢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神情也跟着得意起来,“表弟就是识大体!”
他就知道,姜煜被谢夫人约束着,轻易不会与他撕破脸皮。上回猎场那件事也是因为差点伤了他的未婚妻。冲冠一怒为红颜,正常。
如今不过是摔坏了一个砚台。
“表弟,我听说兰尚书有意将你要过去,你可有确切消息?”
“不知,在哪处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姜煜随口敷衍,话里是谢华最讨厌的那种“带着优越感的虚伪”。
谢华撇了撇嘴,离开了。
直到谢华走远,程铮也没有反应过来。
姜煜竟没有动手?明明方才那道目光冰冷得不像话。
不知为何,程铮觉得此事没完,一连几天,他都提着心,生怕姜煜干出什么大事来。
他与姜煜结交多年,自然不希望姜煜因为这样的私事影响了前程,如今散馆考试只剩几月时间,千万不能出了差错。
……
姜煜寻了间玉石铺子,将砚台缺口处切得平滑自然些。
随后上了对面的茶楼。
屋内茶香氤氲,姜煜只稍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来人。
来人摘了帏帽,眉眼间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郁气,反将她的美貌衬得别有韵味,正是谢林晚。
“晚晚,请坐。”姜煜挥袖示意谢林晚坐于他对面。
“表哥寻我何事?”谢林晚依言坐下,“最近叫杨氏吃了几个小亏,但远远不够,表哥,我想让她们翻不起身。”
姜煜听了,只说,“我想要谢家嫡支两房所有人的生辰八字,你可找得出来?”
谢林晚不明白姜煜要这个作甚,仍是点头,“我可以偷偷去一趟祠堂,我们的生辰八字都记在族谱上。”
“好。”姜煜的唇角轻轻勾起来。
……
这天下起了大雨,谢华急急忙忙寻了一处屋檐,外头雷声作响,谢华将身边的小厮支出去买雨具。
小厮瞧着外头那么大的雨,便有些不情不愿,谢华气愤得撩了一腿过去,“难不成我去买?”
小厮只好去了,留谢华一人抱臂躲在檐下,虽入了夏,但淋湿了身子也叫他冷得打颤。
“这位公子,最近有些不顺?”
“谁?!”谢华四下望了望。
那人从他身后走出来,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身着道袍,哪怕是在雨天,也有几分飘逸姿态。
“你是?”
“老朽乃修士。”只这么简洁的一句。
谢华嗤笑,“还修士,我看是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老朽能瞧见公子周身绕着戾气,想必这就是公子无法心平气和说话的原因。”老者不急不怒,仍旧一副淡然姿态。
谢华想要发怒,却又生生止住,“你还能瞧见什么?若是说得准了,我再信你。”
“公子原本官运亨通,是有大气运之人,近几年却被别人的气运盖了过去,那人还是公子的中表之亲,可对?”
谢华心头一动,“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
“老朽近些天才下山,哪里认得公子?不过是与公子有些缘分,这才出言相助。”
谢华半信半疑,“你说,修行之人能看到别人身上的气运?”
“正是,不过老朽修行不够,只能看清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皇上来了,老朽是观不出气来的。”
“你不是要助我吗?若能见到成效,我便信你。”谢华紧紧盯着老者。
老者见他半分亏也不肯吃的模样,笑道,“帮你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个中代价要公子自行担负。”
“你先说怎么帮?”
老者神神秘秘地捋了一把胡须,“公子可听说过‘夺运’?”
“夺运?”
“不错。夺他人气运为己用,譬如那个气运盖过公子的人,若是能夺了他的气运为公子所用,公子岂不是前程大好?”
谢华咽了咽,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你不是修道之人么?怎么会这样阴损的法子?”
“阴损?不不不,既然世间有这样的法子,阴损与否还是看人是如何用的。老朽曾帮过一位母亲,将她的寿命续到她那快死的儿子身上,你能说这妇人阴损吗?”
谢华心头狂跳,既想试一试这所谓的“夺运”之法,又害怕被这老者骗了去。
“你要收多少银两?”
老者听罢摇头,“老朽行事全靠缘分,钱财乃身外之物,于我无用。”
这下谢华信了大半,毕竟没有哪个骗子是不收钱的。
“前辈,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夺了他的气运?”这个他,自然指姜煜。
“莫急。”老者仍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调子,“夺运之法常人受不住,尤其你要夺运之人气运旺盛,你贸然夺取会有性命危险。”
“我还要做什么?”
老者道,“这要看你很不狠得下心了。你在夺取此人气运之前,要先夺取六位血亲的气运,方能巩固公子的灵台,此后才能承受异姓之人的气运。”
“你是说……我要先取了同姓血亲的气运?”谢华倒退一步,嘴唇轻颤,“没有别的法子?”
“所谓的同姓血亲,不必是公子的父母或是亲生的兄弟姐妹,隔了房的也可以。而且没了气运,不同于没了寿命,只是平日里会倒霉一些。”
谢华心神稍定,“怎么夺运?”
“公子将他们的生辰八字带来,老朽自会为你作法。而公子只需将写了生辰八字的布娃娃放在床底下,气运便会源源不断汇入公子的灵台。”
谢华咬了咬牙,“好,若是我没有见到成效,便不会信你了。”
“公子带来了生辰八字就在此地交与老朽,而后静候佳音便是。”老者说完,缓慢地退到了门后。
隔日,谢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带上八字来了。
老者一瞧,便笑,“此人并不是公子的同姓血亲吧?公子,你若是不想夺运,老朽走了便是。”
谢华见老者能一眼瞧出这张八字并非谢家人,终于全心信服,“前辈莫怪,我也是为了谨慎些,接下来不会试探前辈了。”
次日便拿来了谢家一名旁支子弟的生辰八字,老者又道,“此人与公子亲缘太远,不成。”
谢华终于将注意打到了谢家二房。
隔了几天送来了谢林崖的生辰八字。
老者笑道,“此人年不过十二,正是生机旺盛的时候,气运也十分不错,是个好人选。”
谢华已经不意外老者能猜出人来,“前辈说得不错,此人是我堂弟,整日里调皮捣蛋,给他一个教训也好。”
老者笑眯眯道,“好,老朽会好好为公子作法。”
掏出一个布娃娃,鬼画符一般写了些东西,随后将生辰八字贴在娃娃身上,“公子别忘了将它放在床底下,否则气运泄出,却到不了公子身上,平白浪费了。”
谢华郑重接过。
接下来的几天,谢华都忐忑不安,既担心这个法子没有用,又害怕谢林崖横尸在他面前。
这天,谢华正要出门去寻老者,质问他为何久久不见效,却听见谢府门口传来喧闹声,谢林崖被两个小厮抬着进了府,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谢华吓出一身的冷汗。
而后得到了大夫的诊断,谢林崖这条腿算是废了,想必再也站不起来。
谢华走到谢林崖的门口不敢进去,耳边听见杨氏凄凄切切的哭喊,“我的儿啊!怎么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他只是和玩伴一道上山玩耍,怎么会摔下来!怎么会……”
隐约有仆人唏嘘,“小公子真是倒霉……”
谢华悄无声息地逃了。
愧疚害怕的同时,心底却生出一丝丝喜悦来。
看来有用!那位前辈不是骗子!他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
姜煜也会被他踩在脚底下。
若是抓紧时间,将姜煜的气运夺了去,户部的职缺也会属于他。
之后,谢华又将谢林霜和谢林晚的生辰八字给了老者。
没几天,便听说谢林晚脸上起了红疹,只好戴上帏帽遮面,姜家听闻此事,将女医顾大夫遣了过来,替谢林晚医治。
而庶妹谢林霜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听说杨氏用了掺料的胭脂,脸上溃烂了一块。
大概是母亲为女儿挡了一灾。
如今谢华已经生不出愧疚心了,他只觉得自己离高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宁姒听说谢林晚起了红疹,特来谢家看她。
路上遇见一个小姑娘,好像是谢林晚的庶妹谢林霜。
小姑娘娇声与她说,“这位姐姐是去看大姐姐的?你别去,娘说她的疹子是会传染的!姐姐要是去了,也会起一脸的疹子的!”小姑娘害怕似的,哆嗦了一下身子。
宁姒知道小姑娘是好意提醒她,笑了笑,说,“姐姐不怕,姐姐和你大姐姐是好友,不能不去看,知道吗?”
小姑娘便叹了口气,“你去吧。”
宁姒推开谢林晚的门,见她靠坐在榻上,白巾将脸蛋遮得严严实实,宁姒心疼地蹙起眉头。
合上了门,坐在谢林晚的床边,“晚晚姐姐,你这个疼不疼呀?”
谢林晚摇头,从露出的眼来看,她大概是笑了。
“那痒不痒?痒也不能抓啊。”
谢林晚笑弯了眼,伸手将白巾掀开来,里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
“来,姒儿摸一摸。”
宁姒不明所以,依言伸了手指头,往谢林晚的脸上点了点,却触到一片光滑,拿开指头一瞧,指腹上还沾了点红色。
“这?!”宁姒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谢林晚笑得温柔,竖指挡在唇前,“嘘……”
宁姒小声问,“为什么要装呀?”
谢林晚意味不明地道,“因为我们家一个个地要倒霉,不能我一个人好好的呀。”语调里难得地带了些俏皮,“姒儿帮我瞒住,好不好?”
宁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便认真地点了头。
回府之后,宁姒也在脸上点了红点,对外宣称染了红疹。
算是证实了谢林晚的“疹子”会传染,于是谢家除了顾大夫,再也没有旁人敢接近她的屋子,连一心想来探查的杨氏也避而远之了。
想必能瞒得更好。
……
此事对宁姒而言是顺手帮一帮谢林晚,却没想到姜煜由此接到了许多同情可惜的眼神。
想必大伙以为宁姒面容有瑕,配不上姜煜了。
偏偏两人还被赐婚圣旨绑着,姜煜就是不娶也得娶。
姜煜哭笑不得,当日便去了宁府,捉了宁姒来,对她那张脸又戳又捏,“姒儿妹妹,玩得开心吗?”
宁姒被他捏着脸,只能含混不清地答,“能帮到瓦瓦(晚晚)姐姐,就很开心。”
姜煜笑看她一眼,随即收回手,却见手上摸了不少红色,“这是什么?要是伤脸,就不要擦了。”
“这是紫草制成的口脂,吃进去都没问题。”
姜煜点点头,随后放心地将口脂就地抹在了宁姒面上,却沾了更多的口脂,于是又往她干干净净的脖子上抹,揩出一道道红痕。
宁姒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后气得捶他,“阿煜哥哥!”
姜煜像没玩够的小孩子一样抬眼看她,眼里都是笑意。
“有你这样的未婚夫吗!”
“嗯?未婚夫应该怎么样?”
“不说帮我擦了,你也不能擦在我身上啊。”
姜煜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好,阿煜哥哥帮你擦。”
于是凑过去,双手撑在宁姒两侧。
轻笑一声后,将唇贴在她染了红痕的颈侧,轻柔地抿了抿,随即细细舌忝舌氏起来。
温热的触感,叫宁姒浑身轻颤,他轻轻一动,便如火花在周身劈里啪啦,将宁姒炸懵了。
她已经忘了要说什么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等姜煜放开她,宁姒怔怔地抬眼看过去,便见他意犹未尽地忝了忝唇,随即露出一个好似单纯干净的笑容,“甜的。”
说得好像在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