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清晨时分, 蒙蒙的雨雾还未完全散去,微弱的天光已落入小院中, 到处都是湿润的,檐下台阶上, 瓦盆里长者一株兰草,颜色苍翠近乎墨绿, 细长的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被风吹得轻晃。
迟长青将剑挂回了墙上,屋里传来了一阵轻咳, 他皱了皱眉, 推门而入, 果然见洛婵已经醒了,披散着青丝,眼中带着未退的睡意, 掩口轻轻咳嗽着。
迟长青替她抚背顺气, 声音里透着忧色:“等会我去一趟镇上,请大夫来看, 怎么突然就咳嗽了?可有哪里不适?”
洛婵摇摇头, 迟长青略微俯下头, 与她的额头相抵, 贴在一处, 温度暖暖的,并没有发热,他替洛婵拉了拉被子, 道:“再休息一会,别起来。”
洛婵不肯,拉过他的手写道:可是柏嫂子等会要过来。
闻言,迟长青想了想,道:“等她来了我再叫你,眼下时间还早,不急。”
好说歹说,洛婵才又重新躺了回去,迟长青替她把被角掖好,拉到下颔处,看她乖乖地躺在被窝里,枕上青丝散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那一瞬间,迟长青的心都软成了一团,仿佛能化成水似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洛婵的头,轻声道:“看我做什么?睡觉。”
洛婵便听话地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垂下来,投下两弯浅淡的影子,像月牙儿一样,令人怜惜。
洛婵原本是不太想睡的,但是不知怎么,被迟长青一说,又生出几分困意,小睡之后,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模糊中听见院子里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像是有人在说话。
洛婵迷迷糊糊地想,这么早,是谁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激灵,登时全然醒转过来,大柏嫂子不是要过来学绣花么?那现在是几时了?洛婵猛地坐起身来,因起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这声音惊动了迟长青,很快他便推门入了屋,过来替她抚背顺气,剑眉皱起,语气疼惜地道:“怎么又咳了?”
洛婵急急问他:可是大柏嫂子过来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是,刚刚才来的,你醒得正好。”
洛婵嗔了他一眼,连忙起身,梳洗妥当之时,出来正见到迟柏媳妇坐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连忙起身笑着招呼道:“今日来得早了,打扰到你了么?”
洛婵摆摆手,示意没有,清晨的时候温度还有些低,凉风夹着细微的雨丝吹过来,洛婵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迟长青皱着眉,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件外袍,不由分说给洛婵披上,迟柏媳妇见洛婵带病还要教自己绣花,心里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她对洛婵的态度也更加亲近起来。
比起满贵媳妇,迟柏媳妇竟然是识字的,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祖父从前是村里的先生,专门教学塾的,我跟着他识过几个字。”
这样一来,洛婵与她的沟通就十分方便了,因为她的哑疾,洛婵从前与满贵婶子交流时,都是比比划划,要么就是迟长青从旁转告,如今迟柏媳妇识字,洛婵便直接在她手心里写。
迟长青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进了里屋一趟,出来时,手里拿了些东西,起初洛婵没注意,待他把东西放在自己身旁,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套笔墨纸砚,迟长青道:“别划了,在纸上写吧,你划得太快,柏嫂说不定都看不清楚。”
闻言,洛婵便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歉然地看了迟柏媳妇一眼,接过迟长青递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迟长青看了一阵,甚是满意,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私心里并不想看见婵儿在别人的手心里写画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哑巴在他手心里写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的事情,所以哪怕迟柏媳妇是个女人,迟长青也绝不想她与洛婵走得太近。
在旁边看了一会,洛婵已经在纸上面画了好几个花样,迟长青见没什么问题,便道:“婵儿,我去鱼塘边看看,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灶上有热水和热茶,千万不要喝凉的,听见了么?”
洛婵捏着笔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迟长青十分自然地随手替她拢了拢衣襟,确信不会被风吹到之后,这才拿了一把油纸伞离开了。
待他走了,洛婵才听见迟柏媳妇小声道:“长青对你可真好,你真有福气啊。”
听她这么夸,洛婵顿时微微红了脸,尔后又羞涩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道:大柏哥对你也很好啊。
闻言,迟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抿了抿针,一边道:“大柏人是很好,我嫁到他们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没让我做过重活儿,就是……”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苦涩的意味,洛婵立时便想起了昨日满贵婶子说的,迟柏媳妇有一个孩子,但是得了病,要日日靠药来养着,洛婵细心地观察到她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上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两道深痕,像凹陷进去的沟一般。
这种痕迹她只在从前府里教她绣活的绣娘手上看见过,绣花时要捏针发力,经年累月下来,就留下了这两道深痕。
洛婵一边画着花样,一边突然想到,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各的欢喜,也各有各的苦难,那她的欢喜,就是来自大将军了么?
“长青媳妇?”
大柏媳妇疑惑地唤了她一声,洛婵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中画好的图样交给她,示意她看,大柏媳妇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画的是忍冬花,不是一枝,是一簇,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开得十分热烈,花瓣卷翘分外好看。
大柏媳妇啊呀一声叫起来,惊喜道:“这个真好看呀,这不是金银花么?山里头天天见着,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还能绣在衣裳上?”
洛婵抿着唇笑笑,忍冬花为一黄一白,她曾见人将其用金线绣在玄色的缎子上,内敛中透着贵气,尤其好看,她忍不住想,若是大将军穿上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会是怎么样的?
大将军模样生得那样好看,想来穿什么都好看的,洛婵又想起来昨日找出来的那块夏布,她想给大将军裁衣裳了。
……
村口的老槐树都开了花,花朵一串一串地挂下来,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清风徐过,吹得豆大的水珠滴落下来,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雨雾蒙蒙间,身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撑着伞走过青石板的小径,往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葱茏的草木间。
村口人家的院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女娃娃趴在上面看了一会,才蹬蹬跑向屋子,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里屋门口,年轻的妇人坐在门边,手里举着一个花绷子,正在绣花,见她进来,便道:“怎么了?”
大丫跑得有些喘气,道:“阿娘,我刚刚看见长青叔走过去了。”
那妇人正是兰香,几日的光景,她瘦得更厉害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听了大丫的话,她立即问道:“他去哪里了?”
大丫道:“看样子是往田边去啦。”
兰香想了想,低头把线咬断了,将绣布从花绷子上取了下来,那是一块井天蓝的布,料子摸起来极好,上面绣了一朵白色的花,精致漂亮,看得出绣的很用心。
大丫看她给手帕勾边,便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托着腮问道:“阿娘,咱们真的要搬走吗?”
兰香一边下针,一边道:“怎么?在这里挨的打骂不够多,还舍不得走?”
大丫撇了撇嘴,争辩道:“可是也有好人啊,比如长青婶婶和满贵奶奶,她们就是很好的人。”
兰香的手顿了顿,轻声嗯了一下,道:“可是我们还得走。”
大丫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反应,盯着兰香绣的帕子,道:“搬走也好,阿娘,以后有财伯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吧?”
听到那三个字,兰香只觉得一股气血冲顶,背上好似有刺球儿滚过一遭似的,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针都掉了下去,大丫捡起来递给她,兰香喉咙一阵发痒,她强忍着平静地道:“不会来了。”
她继续刺绣,声音干哑:“他死了。”
大丫好奇地道:“阿娘怎么知道?”
“我去镇上看了,赌庄都被烧了,听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迟有财也死在里面了。”
她一边抿了抿针,轻飘飘地道:“这样就好。”
……
小院里很安静,大柏媳妇回去了,洛婵慢慢地在纸上勾勒出一笔花纹,忽闻院门被叩响,她拢了拢外袍,犹豫了一会,从墙上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握在手中,朝院门走去。
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如今很是警惕,并不轻易开门,而是先透过门缝看过去,却见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一个年轻瘦削的妇人,兰香。
洛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那些可怖的记忆涌入脑中,她惊惧地退开一步,正好自门缝里对上了兰香的目光。
她瘦得近乎嶙峋,更显得那双眼睛大,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不敢去开门,兰香大约是看出来了,她没再敲门,而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在门槛上,退了一步,跪下来,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她磕得很用力,甚至额头上都渗出血来。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洛婵一呆,这才悄悄打开门,却见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一块井天蓝的手帕,下面是十来个鸡蛋,还有一个纸包,纸包上用炭灰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线条稚嫩,想来是出自孩童之手,里面包着的是二十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 手心里写个字,大将军这就醋了,以后碰到两个大舅子可怎么得了哦,我竟然看到了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