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微雨, 小巷高墙,一袭竹青色长袍的谢安撑着青凉伞而来。细雨蒙蒙,打湿在他清隽的面容上。腰间的白玉平安扣随着衣摆轻晃, 宽袖垂落, 复又灌进些许凉风。
街上行人纷纷,很快就急匆匆地跑回家避雨去了,一脚踩在水洼里, 溅起四散的泥点子。一朵杏花落在伞面上,身后有人急急地喊了一声:“等等我!”
谢安刚刚抬了抬眼皮,就听得一阵噔噔的脚步声, 随即身旁就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伞底下钻了进来。
他有些讶异地偏过头, 就见得顾清音提着裙摆, 甩了甩有些湿漉漉的头发, 几朵杏花夹在她的发髻上, 随着她的动作,水珠子溅到了谢安执伞的手背上。
“公主殿下?”谢安瞧着她突然出现, 倒是有些意外, 复又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伞往她那儿倾斜了一些。
顾清音理顺了头发,抬起头,笑嘻嘻地道:“漂亮哥哥, 还好遇到你了, 不然我就得淋回去了。”
“公主, 您没有带侍从么?”谢安抬眼瞧了瞧, 她似乎真是一个人在这街上。
“带他们多没意思啊,我一个人出来的,就是没想到突然下雨了。”她说着,又往谢安旁边凑了些, 脸上笑意盈盈,“漂亮哥哥,正好你带伞了,你就顺路送我回宫嘛。”
她说着,一眨不眨地瞧着面前的谢安,眼神都快要放光了。
谢安被她这样直白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她每回都是这样瞧着他,所以他也没有头几回那般措手不及了。至于“漂亮哥哥”这个称呼,他已经同她纠正过很多次了,可她还是要这样叫他,他现在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有些尴尬抬手咳了咳,便将目光落到一旁,轻声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谢安不敢僭越,这伞就请您拿着,臣便先行告辞了。”
他略低下头,欲将手中的伞柄送到顾清音的手中,便要准备冒雨走了。
“漂亮哥哥,为什么你不送我回去啊?”顾清音把手往后一背,坚决不去接伞,反而有些不乐意地撅了噘嘴。
她又不是真的来躲雨的,抢他的伞做什么?
“您是公主,臣乃外男,若是被人瞧见,会有损您的清誉。”谢安耐着性子同她解释着,伞面往她那儿倾斜,细雨将他的肩头都打湿了一些。
“我不听,我不听,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清音捂住了耳朵,颇有些不高兴地瞧着他,她鼓了鼓腮帮子,放软了声音道,“我就要你送我回去嘛,漂亮哥哥,你就送送嘛。”
她把手放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看啊,天雨路滑的,要是我在半路上摔着了怎么办?摔着了也没人扶我,你忍心么?”
谢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目光又落到她扯着自己袖袍的手上,良久,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道:“既如此,便恕谢安冒犯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伞握紧了些,便引着顾清音往皇宫的方向去了。而顾清音见他答应了,笑弯了眼,急忙往他身边凑了凑。谢安没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漂亮哥哥,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啊?”她将手负在身后,偏过头瞧着他。雨珠子从伞架滑落,似断线的珠帘一般。
“臣并没有什么喜好,日常也只是在府中处理公务罢了。”谢安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平淡地回答。
顾清音点了点头,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却是没忍住皱了皱鼻翼,没什么爱好,那她怎么找他玩?
她眼珠子转了转,又继续问道:“那漂亮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谢安像是被她这直白的话给得呛到了,他别过头,没说话,眼神却晃动了一下。
“你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顾清音扯了扯他的袖袍,往前弯腰,探头想瞧瞧他的神情。
谢安猝不及防对上她好奇的眼神,清澈透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慌乱了一瞬,便急忙避开了。
顾清音见他别过脸,始终不说话,她突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嘻嘻地道:“那漂亮哥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听到她的话,谢安微睁了眼,墨发掩映下的耳根子微红了些,良久,才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挡在唇前,道:“公主殿下还是莫要拿臣寻开心了。”
他说着,眼中眸光有些微漾,唯有耳根越来越烫。
“我哪有拿你寻开心,我也不骗人的,我……”顾清音说着,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想证明自己没说假话。
可她一直偏着头,没有注意到脚下有泥坑,一不留神,便崴了脚。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就往后摔进了泥坑里。
她倒在地上,疼得轻轻“嘶”了一声,眼里瞬间就盈满了雾气。一身罗裙染了泥水,好半晌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谢安急忙弯下腰,将伞遮在她头顶,有些急切地问道:“公主,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
顾清音抬起头,眼尾泛红,瘪着嘴,两只手搭在裙子上,可怜巴巴地瞧着他:“摔疼了,走不动了。”
谢安略低下头,有些犹豫地看着她,可瞧着她都快哭了,便将身上外袍脱下,搭在她的身上,随即背对着她弯下腰。
“公主殿下,您且先上来,臣背您去医馆。”
“可我身上好脏,都是泥,会把你身上也弄脏的。”顾清音低头瞧着自己一身的泥,颇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抬了抬袖子,就是泥水滴下来。
“公主殿下,您的伤要紧,臣的衣服再换就是了。”谢安耐着性子劝着她,细雨蒙蒙,将他鬓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顾清音捏了捏他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虽有这犹豫,还是慢慢地撑起身子,趴到了他的背上。本想搂着他的脖子,可瞧见自己袖子上的泥,又瞧了瞧他白皙干净的脖颈,一下子就将手缩了回去,只小心地用手指头搭在他的肩头。
谢安伸手将她的小腿扶稳,便起身背着她往医馆走。他腾不出手去拿伞,便将它搁在了一旁。细雨不绝,顾清音把他的外袍往上提了提,遮住了自己的脑袋,低下头时才发现谢安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
谢安一路背着她往前走着,身后的杏花落了一地,青色的天空细雨绵绵。打湿了他的眼睫,雨水顺着面颊淌下,让眼前的视线有些朦胧不清。
直到拐过巷子,打湿在他脸上的雨渐渐小了很多,可周围的雨水还在下着,他抬了抬眼,目光却微愣了一瞬。
一双白皙的小手挡在他的头顶,为他遮去了不绝的细雨。手指时不时动一动,想把指缝都贴紧。
他的脚步未停,好半晌,直到一朵杏花砸到他的肩头,他才缓缓垂下眼帘,只是收紧了扶着顾清音小腿的手,慢慢往前走着。
……
三日后,尚书府内,谢安刚刚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出来,正要回房午睡,就忽地听到一阵细细的摩挲声。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院墙,就见得一只白皙的手扒在其上,还没有等他去叫护卫,发髻上簪着粉色珠花的脑袋就从墙后探了出来。
谢安微愣了一瞬,心下已经隐隐知道是谁了。直到那人完全露出脸,他才有些无可奈何地瞧着她。
顾清音双手扒拉在墙沿上,使劲儿往上够着身子,她睁大了眼睛,左左右右地看了一圈,直到看到回廊下的谢安,她眼里的微光才亮了起来,抬起一只手冲他挥了挥:“漂亮哥哥,我来找你玩啦!”
谢安有些无奈地松了松肩头,还是往着院墙下走过去,仰头道:“公主殿下,您快些下来,上面危险。”
“那我下来了,你要接住我哦!”顾清音说着,就往前翻了翻,两条腿坐在了墙沿上,她笑盈盈地瞧着地上的谢安,张开手,就向他扑了下来。
谢安还未来得及反应,可她已经跳下来了,他没有考虑太多,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直接让跳下来的顾清音扑进了他怀里。
因着有些缓冲的力道,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而顾清音趴在他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像月牙儿一般笑眯了眼。
“公主殿下,您日后若是要府上走访,自可递拜贴从正门而入,不要再翻墙了,您这样不仅不合规矩,也有失身份。”
不知为何,谢安有些生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可一想到若是他刚刚没有接住,或者她翻墙之时不小心摔了,他心中便隐隐有些烦闷。
听到他带了些责怪的话,顾清音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愣住了。却是慢慢低下头,瘪着嘴,有些委屈地嘀咕着:“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躲我。”
她要是从前门进来,他就要假装不在家,所以她才翻墙的。她知道自己很缠人,可她就是想找他玩,就是不想他躲着她。
听到她的话,谢安愣了愣,他余光一扫,就见得她眼尾红红的,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衣摆,小嘴瘪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我知道我是有点烦人,可我是喜欢你嘛,才想找你玩。我好歹也是公主诶,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么?”
“抱歉,是我的语气太重了。”谢安略低下头,放缓了声音,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道,“我刚刚只是担心你有危险,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顾清音往后转了个面,低下头将脸在袖子上胡乱蹭了蹭,再回过头的时候,就噘着嘴,轻哼了一声:“那你以后不许找借口不理我了。”
她说着,悄悄抬眼看了看他,还是低下头,委屈地道,“我以后尽量不烦你,你要是不想理我,你就跟我说,等你有空了,我再来找你玩。”
谢安心下一动,看着她,本想解释他以往确实是有事,没有故意躲她,可还是下意识地道了一声:“好。”
“这样才对嘛。”顾清音扬了扬唇角,整个人又高兴了起来。她摸着肚子,左左右右地瞧了瞧,“漂亮哥哥,我饿了,你能不能带我吃饭去啊?”
谢安点了点头:“嗯,公主,你先去书房坐坐吧,我现在就去吩咐厨房的人备膳。”
顾清音高兴地“嗯”了一声,就往着一旁的书房推门进去了。谢安正要转道去厨房,却在拐角碰到了一个小厮。
“大人,有位姓郭的妇人找您,说是您的母亲,现在在大堂里坐着的。”
谢安颇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沉声道:“那就让她等着吧。”
她想等多久都随她的便。
不用见她,他都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她的儿子谢辞一向不学无术,这辈子怕是只能在家当个纨绔少爷了。
郭氏原本还指望着谢楚来攀龙附凤,可自从她被信王休弃,就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门里,不是摔东西,就是没日没夜地哭。
一开始谢浦成还想着给她另找一户人家,可她跟疯了一样说自己是王妃,谁也配不上她,还哭着求谢浦成去把信王给找回来,瞧着像是得了癔症一般,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到后来,连谢浦成都懒得再去搭理她了,再加上谢辞没出息,他现在连带着看郭氏都觉得心烦了。
最有出息的一双儿女都已经跟他断绝了关系,现在理都不理他。而待在家里的,一个得了癔症,一个只会吃喝玩乐。他整日里都被气得不轻,前几日还大病了一场。
他熬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国子监祭酒,想来这辈子也没有升官的可能了。如今郭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谢辞身上,定是想来求他动用关系给谢辞谋个差事罢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对这样的行径颇为不耻,不想着好好教导自己的儿子读书进学,反而一门心思放在拉拢关系,走通后门上,再怎么样,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直到吩咐了下人备好膳食后,他才转身回了书房。一推门,顾清音就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往桌面上搭着,将头枕在其上。
一听到开门声,她立马坐直了身子,两手乖乖放在膝上,一眨不眨地瞧着谢安。
“公主殿下请稍等,很快就可以传膳了。”他说着便要坐到顾清音的对面去,只是刚刚坐定,一抬头差点吓了一跳。
顾清音双手撑在桌子上,使劲儿往他那儿够着身子,凑近了盯着谢安的眼睛,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漂亮哥哥,是不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她说着,抬起拳头轻哼了一声,“你说是谁,我去帮你教训他。”
谢安瞧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还有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心跳忽地乱了一下,他有些慌忙地别过眼,连脖颈都带了一层淡淡的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