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大将军府后院, 谢宁端坐在凉亭内,石桌上摆着一溜的瓜果点心。她随手剥了个橘子,细致地挑着白丝。
听到有人幽幽叹了一声, 谢宁将橘子放入口中, 抬眼瞧着对面眉头紧锁的苏青鹤,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苏大人,这可是你今日第十五次叹气了。”
闻言, 苏青鹤抬起头,却还是没忍住叹了叹,面上有些愁色:“现下已是第二日了, 可我还是找不着合陛下心意的女子。送了几次名册进去了, 都被陛下用不同的缘由给我驳回了。再这样下去, 我怕是得去民间寻这未来的皇后了。”
谢宁倒是有些好奇了, 问道:“不知陛下想要何样的女子?”
想到这个, 苏青鹤就没忍住皱了皱眉,道:“陛下想要一位有英气, 却不可失了蕴涵;貌美, 却不至于惑君;身量修长,还得娇弱可人;能管理后宫,也能助他理政的奇女子。”
她说着, 咬重了“奇”字。需得同时满足这些要求, 还能找到, 那就真是奇也怪哉了。
她盯着瓷盘里黄澄澄的橘子, 头一次有些丧气地道:“我瞧着,陛下就是在难为我。”
她在大理寺当差三年,遇到再难的案子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唯独她们那位陛下,真像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 让她怎么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谢宁咬了一口橘子,眨了眨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好半晌,她忽地瞧了瞧面前的苏青鹤,眼中慢慢带了几分笑意。她将剥开的橘子皮堆到一旁,不紧不慢地道:“我想,这样的女子,我倒是认识一位。”
听她这样说,苏青鹤瞬间犹如溺水得救一般,期待地瞧着她:“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果真如您所言,样样都符合么?”
谢宁憋着笑,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苏青鹤见她说得如此笃定,她也不由得放心了些。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这对她来说可真是好消息。
谢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似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青鹤有些疑惑地瞧着她:“那姑娘我也是认识么?”
可应当不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统统都筛查过一遍了。若真有这般女子,而她又刚好认识,是决然不会疏漏的。
谢宁见她还没想明白,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苏大人,你去照照镜子,便知她是谁了。”
苏青鹤愣了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想通了谢宁话里的意思,她微睁了眼,急忙低下头道:“您说笑了,怎么可能是我。”
谢宁抬起手指,略低下头,为她慢慢细数着:“你看啊,说到英气,你女扮男装好些年,还有一身武艺,何人比得过你?你出生书香世家,这涵养就更不必谈了。论起貌美,你生得也是极好看的。
你这身量与一般男子差不多高,纵使如此,也不失女儿家的柔美。至于最后两条,那可不就是为你而提的么?你都管得了大理寺,管理后宫又算的什么?你身居高位,与陛下论起国事,自然得心应手。你说,这些条件,除了你,还有何人?”
苏青鹤微张了嘴,好半晌,她还是别过了眼,有些底气不足地道:“陛下要的是温雅贤淑的姑娘,我现在是男子,自是不算在列。”
“可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姑娘家啊,就算你做了三年的男子,那也是姑娘,需要人心疼的姑娘。”谢宁瞧着她,眉目也柔和了一些。
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十分敬佩苏青鹤,单单是剔肉藏书,连寻常男子都做不到。又以女儿身,在危险重重的大理寺任职,过得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初次见她,她总是待人毕恭毕敬,端方有礼,真像个如玉君子。可认识久了,却也知道,她铮铮铁骨下,也只是忍痛藏着自己一颗的女儿心。
若是可以寻个好归宿,脱了这提心吊胆的生活,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天下,自然也只有他们的陛下能护得住这样一个一身傲骨的姑娘。
苏青鹤一直低垂着眼帘,沉默了许久。直到她握了握放在石桌上的手,才沉声道:“我寻不到合适的皇后人选,陛下最多治我一个办事不力之罪,我若是认了女儿身,便是欺君之罪,可诛满门。所以,我还是乖乖等明日陛下责骂我一通吧。”
谢宁倒是不觉得这算什么问题,耐心地道:“陛下不是那般不讲道理之人,你女扮男装虽是欺君,却也情有可原。再加上前朝作乱,多亏了你才得以平息。功过相抵,陛下自是不会怪你的。”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不觉得陛下也许早就知道了么?他那般聪明,又与你哥哥熟识,若是真换了一个人,他又怎么会感觉不到?他所提的立后条件,完全就是在为你而设。也许,陛下是在暗中提点你。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不管他对你是何心思,他都不会伤害你的。”
苏青鹤却没有说话,反而眉尖压得更低了,眼中情绪翻涌。良久,她才轻轻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知道陛下很好,可不管陛下怎么想,我怎么想,我与他此生都绝无可能,这皇后之位我还是会替他耐心去寻的。”
谢宁愣了愣,可苏青鹤的声音虽轻,却像是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一般:“是因为太傅么?”
苏青鹤摇了摇头:“我祖父做这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为值得之人做值得之事。错不在陛下,也无关任何人,只是我的问题罢了。”
她抬起眼,却是一片决然,“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注定了不会为一个人所有。他身边的位置日后只会有很多人,我若是抢得过,别的女子便会伤心,我若是抢不过,我便会伤心。可又怎能向一位帝王讨要一生呢?这样太贪心了。所以,我还是想寻个能许我一生的人,就像您和周大将军那般。”
她说着,释然地笑了笑。如陛下那般清风霁月的男子,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适合罢了。
听她这样说,谢宁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了。她说的没错,哪个女子不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有时候喜欢也不能决定一切,最重要的还是要做到从一而终地度过这漫漫余生。
凉亭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飘来若有若无的橘子清香。
谢宁忽地抬眼瞧着苏青鹤,饶有兴致地道:“今日是乞巧节,我约了清音公主一道夜游,不如你同我们一起吧。”
苏青鹤眼神微动,却是抬手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你放心,清音公主她连宫里当值的人的人认不得,你换上女子的装束,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咱们的大理寺卿。而且你可以戴上帷帽或者面纱,再加上今夜外出的多是女子,就更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谢宁替她细细分析着,见她有些动摇了,又道,“都三年了,我不信你真不想做回一次女子,今儿可是乞巧节,难得的好日子。”
苏青鹤有些紧张地捻了捻手指,犹豫地瞧了谢宁一眼,见她期待地看着自己。好半晌,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
傍晚,谢宁收拾妥当便准备出门了,她和清音公主约好了在临安街的惊鸿桥见面,再等苏青鹤下值后收拾妥当,她们就可以一起去夜游了。只是她刚刚要踏出门槛,就感觉身后打过来一道有些幽怨的目光。
她愣愣地回过头,就见得周显恩斜靠在门后,半搭着眼皮,恹恹地瞧着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谢宁目光有些躲闪,却还是急忙冲他笑了笑,打着马虎眼:“夫君,你也出来乘凉啊?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她说着,就要溜走。可后领就被人拉住了,周显恩一把将她捞了回来,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大晚上的,你不好好在家待着,还想溜出去?”
谢宁转过身,扯了扯他的袖子,放软了声音道:“夫君,今日是乞巧节,我约了清音公主她们一道夜游,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们肯定都在等我了,再不去就晚了。”
她这样说着,周显恩反而更不高兴了,他靠近了些:“你竟然把我扔在一边,和别人出去夜游?”
谢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急忙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胸膛上,仰头瞧着他,带了几分撒娇地道:“夫君,你就让我去嘛,等我回来再陪你,好不好?”
周显恩轻哼了一声,别过了眼。
谢宁偷偷瞧了瞧周围没人,便踮着脚亲了亲他,一下不够,又亲了好几下。也不说话,就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周显恩拿她没办法,放缓了声音,挑眉道:“不是不让你出去玩,现在大晚上的,又是乞巧节,街上人会很多,容易出事。”
可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他还是松了口,“算了,真是拿你没办法。记得,别一个人乱跑,顾清音也是个傻头傻脑的,你们两个出去,我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谢宁靠近了些,悄悄地道:“其实我还约了苏姑娘,所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周显恩是早就看出苏青鹤的身份了,所以她也没有再刻意同他隐瞒。
听到有苏青鹤,周显恩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好歹也是大理寺卿,脑子还算好使,一身功夫也不差,保护她们两个应该不在话下。
周显恩还是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说什么了,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髻,叮嘱道:“记得早点回来。”
“好。”谢宁高兴地应了一声,又在他侧脸上亲了亲,就头也不回地往惊鸿桥去了。
周显恩还站在原地,往旁边的大门上靠了靠,一直到谢宁走远了,他才转身回府。
……
苏宅内院,雕花木窗半开,洒进些许细碎的霞光,投映在在梨花木桌面上。铜黄镜前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小巧的耳垂在霞光的照映下透着暖玉的光泽,垂挂着两串明月珰。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张红纸,送入口中,轻轻一抿,便让原本粉润的唇瓣添了几分桃花的艳色。
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有些模糊的面容,眉如远黛,肤如凝脂,腰若约素。最美的还是那一双眼,一抬眸像是拢了半江碧水湖上的烟雨。
那人起身,一袭天青色对襟襦裙。满头青丝垂落,行路间,如云般流动。她轻轻抬了抬手臂,宽大的广袖中露出一双纤纤柔夷,只在指尖点着朱红的丹蔻。
苏青鹤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唇畔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三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着红妆。她略低了眉眼,拿过一旁的素色面纱,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似水盈盈的双眸。她抬头瞧了瞧天色,已然不早了。她今日当值,刚刚梳妆还耽搁了不少时间,她也便不再多留,转身便出了门。
因为是做了女子打扮,她不敢从正门而出,便准备从后院的围墙处翻出去。女子的装束还是有些拘谨,她施展不开,只得提了提裙摆,踩在一旁的桂花树上,借力跳上了围墙。
稳住了身形,她正准备跳下去,恍惚间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墙下路过。她微睁了眼,吓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院墙下,一身月白色长袍的顾重华正闲庭信步地往苏宅而来,一路上,桂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发尾。
眼见着他就要到跟前了,苏青鹤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要跳回去。可她心下发慌,又实在有些不习惯女子的装束了。脚下一动,不小心踩到了过长的裙摆,便重心不稳要往前倒去。她低呼了一声,见着自己扑过去的方向,直吓得心跳都快停下来了。
直到院墙下那人闻声抬起头,见得一个青衣姑娘向他扑来,却没有半分意外,反而有一瞬间的失神。
面纱拂动,让被遮住的容颜时隐时现。几乎是瞬间,顾重华就伸出了手,将这“从天而降”的姑娘抱了个满怀。
苏青鹤低呼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勾住了顾重华的脖颈。红唇微张,呼吸有些凌乱。因着事情太过突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在发懵。
直到一声轻笑响起,她愣愣地抬起头,在见得头顶那人清隽的面容后,吓得睁大了眼,脱口而出:“陛下!”
顾重华略低着眉眼,俯视着怀中人,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姑娘缘何知晓我的身份?”
苏青鹤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想起她现在做的还是女子打扮。看着顾重华的笑,她身子一僵,手心都微微出了些薄汗。好半晌,反应过来他似乎没有认出自己,她一面庆幸自己戴了面纱,一面又讷讷地开口:“民女早些年有幸得见过圣颜,陛下风姿,自是不敢有忘。”
顾重华了然地“哦”了一声,眉眼微动,道:“可我怎么觉得姑娘的声音如此耳熟,倒似我的青鹤贤弟一般。”
“没有,陛下听错了。”苏青咽了咽喉头,一面在心头暗骂自己一见了顾重华就失了平日的稳重,一面急忙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婉转悦耳,似莺啼一般。
顾重华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勾了勾眼尾,笑道:“那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从大理寺卿的府邸翻墙而出?你与我那青鹤贤弟又是什么关系?”
“我……”,这两个问题倒是让苏青鹤有些愣住了,她低垂了眉眼,唇瓣翕动,好半晌才道,“我叫齐鸳,苏青鹤是我的远方表哥,我不久前来探亲的,今日是乞巧节,我表哥担心我外出有危险,所以我就自己偷偷翻墙出来。”
说罢,她还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顾重华的眼睛,像是在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般。
“原来如此,竟不知青鹤府中还藏了这样一位美人。”他说着,尾音带笑,眉眼弯弯。
桂花的清香隐约在空气中,苏青鹤后知后觉她还被顾重华抱在怀里,一阵热气从脖颈往上窜,她急忙动了动身子:“陛下,民女有罪,冒犯了您。”
她说着,就要下去。顾重华也没有难为她,便轻轻将她放下。足尖落地的一瞬间,苏青鹤就准备跪下赔罪,可一双手却在她之前将她挡住了。
她顺着月白色的广袖往上看去,就见得顾重华轻笑了一声,桂花落在他袖袍的褶皱里。
“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姑娘,该我赔罪才是。”他说着,看向面前的苏青鹤,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虽事出有因,可到底还是有损姑娘清誉,姑娘若是不嫌,我愿意三书六礼求娶姑娘。”
苏青鹤听到他的话,仿佛被吓得不轻,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好半晌才颤着嗓子开口:“不,不行!”
他怎么可以娶她?这是万万不可的。
顾重华倒是没有失落,也没有逼她,反而温雅一笑,道:“姑娘可是嫌我品貌不佳?”
“没有,陛下自是这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苏青鹤急忙否认,可额头已然紧张地出了些汗。
顾重华的眼底滑过一丝笑意,面上还是平静地道:“那姑娘是嫌我家底微薄?”
苏青鹤抚了抚额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哪个比他更有家底?她有些无奈地道:“陛下,这天下都是您的。”
顾重华眉眼微动,又道:“那便是心有所属?”
说到这句话时,他睁开了眼,桂花飘落,纷纷扬扬。四周似乎安静了一瞬,唯有他眼底的温柔一览无遗。
苏青鹤愣了愣,说她心有所属自然是最好的借口,可不知为何,瞧着顾重华,那些话怎么也开不了口。她暗暗捏紧了藏在袖袍下的手,良久,终是低下头,轻声道:“承蒙陛下错爱,民女早已心有所属,万万不能与陛下许婚。”
疾风骤起,吹落了一场桂花雨。
顾重华垂了垂眉眼,青丝勾在衣襟上,似乎在一瞬间有些落寞。也只是片刻,他便扬了扬唇角,轻笑了一声:“姑娘心中既已有良人,那便是我唐突了。”
他说着,瞧了瞧身旁高大的桂花树,忽地偏过头对着苏青鹤笑了笑,“姑娘是青鹤的表妹,那便烦请你替我告诉她一声,立后之事乃是玩笑,三日之期也不必当真。”
他将眉眼弯出一个有些温柔的弧度,笑了笑,便转身走了。桂花落了一地,还有一些洒在了他月白的长衫上。
苏青鹤看着他的背影,微张了唇瓣,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开口。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还是一点一点地收回。
她转过身,瞧着纷扬而下的桂花,良久,才撑开一丝笑意,眼中雾水朦胧,还是转身往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垂了垂眉眼,背影透着几分落寞。却还是在心头一遍一遍告诫自己,缘分二字,强求不得,不该是她的,不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