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篇】
都说人临死前, 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往昔不记得的,想不明白的, 这一刻都会瞬间清晰起来。
傅延也是的。
他这一生,兜兜转转总绕不过遗憾二字。倘若还要再加两个, 那就是追悔。
其实他这个人, 命是不怎么好的, 只是运气却不错。
出生在镇北侯府, 勋贵高门, 却是个生母卑微的庶子, 还刚出生生母就死了,甚至有人暗地嘀咕他命硬克母。
但他运气却好, 嫡母无法生育,在几个庶子之中选了最年幼最没纠葛的他记在名下,他一跃成了嫡子。
而且父亲是个守规矩的,十分敬重底气嫡妻, 仔细培养他不说,而其余庶子一成家,就立即分了出去。即使他是个不纯粹的嫡子, 也无人可撼动他的地位。
他的成长还是非常顺风顺水, 哪怕嫡母和他并不算格外亲近。
张太夫人性子冷清,也干不来什么把庶子养成亲子那一套,傅延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生的, 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生母也不是什么忌讳话题。
母子两个亲昵不足,但该有的都不缺的,做的母亲从不亏欠,做儿子的敬重有加,多年来相处得也很不错。
本来,这样的平静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但谁知,在傅延十七岁那年,却骤出现一个意外。
一个颠覆了他整个人生的意外。
那年京郊踏青,桃红李白,春花灿漫,他遇到了一生挚爱的女子。
艳若桃李,美目盼兮,杏色广袖留仙裙的美貌少女一回首,惊艳了时光,摄去了他的神魂,从此一刻少年心深坠不得返。
他们很快坠入爱河,相许终身。
然就在他沉浸在这段难分难舍的恋情中时,忽晴天霹雳至,傅延无意中得知,父亲和嫡母早有默契,让他和府中的张家表妹结为夫妻。
张家表妹,是嫡母张氏的亲侄女,因娘家故,很小就养在嫡母膝下,与嫡母情同母女。
曾经傅延是很羡慕这种母女亲昵的,但他也知实际情况,也不奢求,反而很照顾这位表妹,以稍作报答嫡母恩德。
他真把张表妹当妹妹的,其他从来没想过。
傅延大惊失色之余,欲和表妹一起给母亲说明,但他还未开口就发现,表妹是知道这事,并且接受良好且做好准备。
他痛苦,他不伤害表妹,但他更不愿和爱人分离,正做好抗争到底的准备,不曾想他心爱的姑娘却含泪和他说,知他身份敏感,不愿他和嫡母翻脸,惟愿他一世安康,此情就此作罢吧。
劳燕分飞,她为表决心,火速出阁,另嫁他人,陡留一个伤心欲绝的他。
只是再如何伤心欲绝,日子还是需要过的,他最终还是娶了表妹。
娶不到心爱的人,那娶谁又有何区别?于是在父亲正式告知他欲聘表妹时,他说听父亲母亲安排。
鞭炮炸响,喜乐齐鸣,他娶了妻,生了子,按着父亲指点一步步在朝堂走上去。他的人生应该会按这样的轨迹下来的,和所有人一样。
但奈何,十年后却发生了变化。
她守寡,而他新鳏,时隔多年,两人竟有机缘再续前缘!
他是一直爱着她,哪怕这份爱被他深埋心底。再聚首,却发现,原来她也是。
上苍垂怜,竟不忍他抱憾终身。
于是他成婚了,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披上大红喜袍,只这一次,他终于迎娶了他心爱的人。
婚后的生活,和他想象中一样幸福美满。
和爱妻鹣鲽情深,又得了一个小儿子。再过几年,被父亲接去封地教养的长子次子也回来了。
长子挺拔能干,次子温和纯善,幼子则伶俐可爱,爱妻贤良淑德和继子相处极好,他和嫡母相处也得以,镇北侯府其乐融融。
在外顺遂,在内温馨,同僚艳羡,京中称赞,他这一生也是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长子都娶妻了,他以为会一直这么顺遂下去,但慢慢,他发现似乎不是。
福寿堂一盅汤羹,首次将他的美满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他骤然发现,他的家,其实并不是那么地和谐。
而他挚爱的妻子,似乎也没那么贤淑慈和。
好在后来楚姒毫不犹豫地一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当时愧疚极了,竟这般思疑自己的枕边人?实在不该!不该!
他道歉,悉心照顾,恳求到了妻子的原谅。
日子又重新回到正轨了。
但若问傅延,真的就此毫无痕迹了吗?他彻底疑心一点都没有了吗?
他曾今也以为是的。
直到有朝一日,他的长子立在他面前,冷冷地质问:“你究竟是不信,还是不愿意信?”
简简单单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轰”一声撞在他的心坎上,某些东西轰然粉碎。
他僵直坐着,头脑嗡嗡作响,想呵斥长子,张张嘴却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那个已比他还要高大的玄黑身影大步离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傅延不笨,偶尔夜深人静,会有些朦胧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潜意识中的趋吉避凶,让他反射性地就将这些个念头压下抛开了。
他总是下意识不想,下意识忽略。
只是这么口子今天却被生生撕开,某些他一直逃避的念头汹涌而出,他避无可避。
心绪纷乱,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但很快,他不用想了。
城下的西河军猛地发起进攻,他需立即投入战斗指挥中,其余事情,一律押后。
想在回想,他当时或许是暂松了一口气的。
但可惜的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避的。
很短暂的时间,或许是半个时辰,也或许是一个,某些丑陋的、血淋淋的事实,就在他骤不及防的情况下,在他面前撕开。
记忆中柔情满溢的明艳面庞,如今面无表情,曾经妻子眸中化不开的爱意今丁点也不见,她神色异常地冷静清明,“城门要破了,你使人护我和三郎出城!”
“快,你使人送我和三郎走!”
声音又尖又高,楚姒妍丽的面庞隐隐见几分疯狂扭曲,傅延一怔。
眼前的妻子熟悉又带几分陌生,方才太危急,没想起,如今一怔,一个时辰前和长子说过的话忽浮上心头。
心颤了颤,一刹那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喧嚣的城头,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好。”
再然后,在二十余名近卫簇拥下,他眼睁睁看她拉着儿子,毫不留恋,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心头一恸,他疼地弯下了腰。
“主子,赶紧换了铠甲,属下等护着您走吧。”
亲卫头领心急,一把扯下他的帅氅,拉着他就要奔下。
“不必了。”
傅延的心空荡荡一片,冰冰冷的,只眼下并不是可以细品悲凉的时候。
他站住,环视城头一圈,杀上城墙的西河兵越来越多,血腥遍地,硝烟滚滚。
他除了是父亲夫婿儿子,他还是大梁的臣子。
他这一生,内帷一塌糊涂,外事怎可再有所亏缺?
傅延从未打算过乔装遁离,作为主帅,他要与京城共存亡。
扔下过分沉重的长刀,他抽出佩剑,“不必再说,京城在,我在。”
京城亡,他亡。
此刻,也无主帅兵卒的之分,他提剑,往攀上城头的西河兵冲去。
滚烫地鲜血糊了他的脸,他的眼,眼眸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随鲜血一起淌下,胸臆间情感剧烈翻涌,也不知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己,或许两者都有吧。
是该两者都有的。
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傅延身上开始出现伤痕,脸上,上身,腿脚,应是很痛的,但他一点不觉得痛,他机械性地挥着剑,直至一柄长刀“噗”一声重重扎入他的胸膛。
锐器穿胸而过,那种冰凉的感觉强烈又清晰,又“噗”一声,对方反手抽出长刀。
傅延僵直立了一会,他的视线开始往上移,掠过城墙,仰视黑沉沉的天幕。
怔怔的,落下最后一滴泪。
“砰”一声沉沉的闷响,他重重地砸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结束了,唯一的感想就是,真快……
哈哈哈哈哈哈,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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