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对那个诈赌的骗子耿耿于怀, 一心想在出发前找他算账,此人想是有防备, 像潜水的泥鳅难觅踪迹,赵霁找了好几天也没个结果。商荣却发现近日有人潜入家中或躲在远处偷窥, 他现在行事稳重,习惯以静制动,认清对方善恶前不会出手。
这天晚饭时,仆人前来通报:“外面有位老先生想拜访赵爷。”
赵霁听说来者无名无姓,狐疑地出门查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长须老者拄着拐杖立于阶下,正是前日在锦春楼戏耍他的老千。
赵霁怒道:“你这厮, 还敢找上门来, 快过来吃我一拳!”
老者退闪数丈,身手灵巧毫无老态,抖着白眉嬉笑:“老夫慕名来访,赵大侠这般粗鲁未免有失待客之道啊。”
那日赵霁便瞧出来了, 这人用了易容术, 皮下八成是个狡猾的青年后生,听他用苍老的声音讲话,更恨得牙痒,喝问:“你是哪路狂人?敢来找我寻晦气?”
他和商荣归隐后对外都用化名,他叫赵富贵,商荣干脆连名字都不要,只取了“离恨先生”这么一个外号, 平时也不与武林人士接触,江湖上新旧更替快,如今只有过去那些老熟人还记得他们。
他以为这老千有眼不识泰山,把他当成羊牯戏弄,谁知骗子竟利索地替他报出家门:“在下幼年时就听过阁下的大名,玄真派剑术名扬天下,您和尊师商大侠更是贵派扛鼎之人,比那‘剑倾五岳’的谢掌门更胜一筹。”
这话一出,赵霁明白他此行定有目的,严肃质问:“你究竟是谁?找我们做甚?”
骗子笑道:“在下想再和阁下赌一把骰子,输了便如数赔偿阁下那日的损失,若赢了,还请阁下代为出面,请尊师商大侠帮在下一个忙。”
赵霁心想:“我和商荣隐姓埋名十多年,知道我们近况的人不多,这小子定是受人指点找到这里,得问问引路人是谁。”
可是骗子不肯马上作答,定要等赢了赌局再告诉他。
赵霁不肯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正要撵人,商荣落落大方走来,和颜悦色地对骗子说:“尊驾有何贵干,不妨直说,但凡帮得上忙的,商某都乐意效劳。”
他已在暗处观察一阵,确定这鬼祟的客人就是近日的窥探者,看行事做派是个轻狂后辈,似乎没什么歹意。
骗子见他亲自出马,喉头微微滑动,这个吞咽的动作表露出紧张感,后面的淡定就显得虚张声势了。
“阁下就是商荣商大侠,久仰久仰,都说您是个爽快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但在下虽是来求助的,也得遵照家训,三岁时家父便教导,机会要靠自己争取,不能接受他人施舍。”
商荣听着有趣,劝说赵霁:“反正你也好赌,就和这位朋友切磋一下吧。”
他们将骗子请到花厅,赵霁取来骰子和甩盅,问骗子怎么个赌法。
骗子说:“那天赌大,今日赌小,一局定胜负,您意下如何?”
赵霁一口答应,让客人先出手。
骗子拿起甩盅罩住三颗骰子,按住盅底轻轻推送一圈,杯口不曾离桌,揭开一看,三颗骰子全都尖角站地,直楞楞竖立,点面斜向,分不出点数。
“在下一个点都没有,不知赵大侠能否掷出比这更小的点数?”
赵霁哈哈大笑,得意不在骗子之下,甩盅一盖抄起三枚骰子,咕噜噜晃动几下,啪地镇向桌面,揭开来,牛骨做的骰子已化作粉尘,甩盅却还完好无损,隔山打牛的功力已臻化境。
“我不仅没有点数,连点在哪里都看不见,这把你输了。”
骗子不禁愦怒:“你使诈!”
赵霁嗤笑:“你只说睹小,又没限制手段,我这是以牙还牙,回敬你那天的阴招。”
他早想看看对方的真面目,说话时骤然伸手撩向他的下巴。骗子的反应跟不上他的速度,整张假脸被唰地撕去,露出年轻俊秀的真容。
赵霁原想教训他一顿,让他长个记性便罢,看到他的脸怒火上冲,不自觉地涌出杀气,这青年五官娟秀,面皮白净,和王继恩像到八分。
赤云法师死后,不灭宗分崩离析,武林盟在追剿残部时抓到几个头目,审讯得来的部分口供显示王继恩确曾投靠不灭宗,苗素将这一消息传递给商赵二人,间接证实了王继恩陷害商荣的罪行。赵霁恨透这奸险恶贼,发誓替商荣报仇,可惜仇人躲得无影无踪,找寻十年也未有下落,后来远航七年,此事也暂时搁置。今日瞧见这与王继恩酷似的年轻人,立时旧恨重燃,明知不是他,也想借来撒撒气。
商荣一把抓住他挥出的拳头,冷静劝说:“不过刚好模样相像,别迁怒无辜。”
那青年已躲到屋角,摆开自卫的架势,神色还算镇定,大声不解道:“我到底长得像谁啊?为什么老有人冲我撒火?”
商荣看一看赵霁,笑着问:“除了他,还有谁迁怒过你?”
青年丧气道:“还有唐家堡的掌门夫人苗素,当年我慕名前去求教,她看到我,二话不说就叫人把我打出来了。”
苗素是江湖首屈一指的智多星,他去求教,定是有解不开的难题。
商荣又问:“她既然没开口,你怎知她发火的原因?”
“是一个老道士告诉我的。”
青年毛躁地揉弄乱发,耐不住窘迫,索性全招了。
他叫钟离宝,是“千手神偷”钟离弘的独生子,现年二十七岁。其父钟离弘曾是名闻遐迩的窃贼,酷爱掘墓盗宝,缺德事干多了必要遭殃,二十三年前他相中泉州一处大墓,下手时志在必得地,谁知就栽在了这趟买卖上,从此再无音讯。
家人空等几年,料想人肯定没了,其妻也是个“开天窗”的女杰,独自拉扯儿子,将通身本事传授于他。钟离宝长大后,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嘱咐他务必寻回亡父的遗骨,与她合葬。为了能让父母入土为安,钟离宝二十岁便开始寻父历程,至今仍无下文。
“我爹娘起初都是一块儿行动,后来有了我,我娘就不管外面的事了,我爹出去捞活儿,动手前总要飞鸽传书通知我娘,因为干的是暗活儿,信的内容都简短隐晦,那次也只写了十六个字‘泉州城西,文峰塔北,桃花林外,冰壁之后’。我爹失踪后,我娘曾来泉州寻找,前三条线索都很清晰,可到最后一条就抓瞎了。这泉州地处岭南,冬季也温暖如春,溪流泉水都不结冰,哪里去找冰壁啊。我娘当时空手而回,等到我来找,桃花林也没了,好容易打听到原址,仍找不到‘冰壁’在哪儿……”
他绞尽脑汁不得其法,听说苗素能谋善断,便去蜀地登门求助,又被对方扫地出门。一时泄气跑到关中游玩散心,一日路过长安,听说当地出了桩冤案,老百姓都在骂知府办事昏庸,错判好人,反让真凶逍遥法外。钟离宝出于义愤,潜入府衙盗走知府大印,将一块臭肉放在装印玺的盒子里,并留书威胁那知府重审此案。
殊不知行侠仗义有风险,那知府也认识几个江湖好手,不出三天这些人便找到钟离宝,对他展开追杀。钟离宝拳脚功夫不在行,几乎命丧敌手,幸得一位中年道士搭救。那道士击退杀手,称赞钟离宝为民盗印伸冤的义举,主动表示愿意帮他解决烦恼。钟离宝见对方本事大,知道遇上了高人,赶忙道出父亲留下的谜题,还顺道提了自己在唐门的遭遇。
道士笑言:“以前有个歹人和你容貌相像,唐夫人定是为这个缘故才对你下逐客令。令尊的这道谜题贫道也弄不明白,玄真派有个叫商荣的弟子聪敏不在唐夫人之下,正好现居泉州,你可去向他求解,或许能有收获。但他也与那歹人仇深,你最好别以本来面目相见,免得被他拒绝。”
钟离宝匆匆赶到泉州,可惜晚到了几个月,商荣赵霁出海去了。他左等右等,从年初盼到年尾,年复一年望眼欲穿,今年总算等到他们归来,怕再像对苗素那样碰壁,又想试试商荣的能耐,故而一边跟踪偷窥,一边乔装接近赵霁摸底,以为通过赌局赢得帮助,就不会被拒了。
他谨记亡母遗言,数年不避艰险,坚持不懈地寻找亡父尸骸,足见是个至诚孝子。
商荣让他细致描述那道士的体貌,赵霁听得吃惊,看着他说:“那人会不会是……”
他已断定钟离宝遇到的就是遁世多年的陈抟。
这些年商荣不忘师恩,每到一地都会探访陈抟下落,十余年来音讯杳无,今日无意间从钟离宝口中获悉消息,不禁悲喜交加,对他说:“你孝心可嘉,我理当相助,这便去找你的父亲吧。”
在钟离宝带领下,三人来到泉州西郊一处山坡,据说十多年前此间曾是一片桃林,后被砍伐辟做菜园,菜园东北方是一座五道瀑布汇聚成的湖泊,四条小瀑宽不过两三丈,最大的瀑布悬在湖北面的山林间,高宽都愈十丈,如同白练连接天地,水量丰沛,水声轰隆,近看飞珠溅玉,气势雄浑。
钟离宝介绍:“这一带我都走遍了,冬天更是天天守在这儿,听当地人说这里的水域常年不冻,别说冰壁,一片浮冰都见不着。”
商荣问:“令尊是几月传书回家的?”
钟离弘发信时间在是年十月,还未入冬,按理更不可能出现冰冻现象,除非那冰壁并非自然生出,比如玄冥功……
他再联想到事情发生在二十三年前,思路顺流而下,顷刻捕捞到答案,指着眼前的瀑布对钟离宝说:“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令尊和那座墓穴就藏在这条大瀑布背后。但那里安葬的是我一位故友的尊长,未经她允许断不能擅自入内。你且暂等一些时日,待我去向她说明情况,征得同意后再帮你取回令尊遗骨。”
钟离宝等了十天,十天后再去商荣家,见到一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年,这少年姓陶名永年,据说正是墓主人的后代。
原来那瀑布后安葬的正是昔年的不动明王陶振海,当年他携家眷在泉州隐居,于二十三年前的秋天病故,生前知道瀑布后有一吉穴,选中做为自己的墓地。他死后,降三世明王云飞尘接信赶来,以“玄冥功”冻结瀑布,凿开冰壁将棺椁和随葬品送入墓穴。陶振海一生积财无数,带了大量珍宝陪葬,恰好被钟离弘暗中窥见,当遗属们安葬好死者离去,那瀑布尚未解冻,钟离弘便趁机入内偷盗,临行前向妻子发出信号,之所以不写“瀑布”而用“冰壁”二字,大概是被“玄冥功”的神力震撼,想向老婆卖个关子,谁知马失前蹄有去无回。
陶家人现居姑苏,商荣轻功高超,推测出案情立即动身前往,三日便去到府上向陶三春说明此事。家里人都怀疑个中有假,因为陶振海的墓室内未设机关,除非那“千手神偷”在盗墓时突发暴病,否则不可能死在里面,经商荣再三恳求方才同意开墓。由于薛云染疾,陶三春要留在家中侍奉,便命长子陶永年随他来泉州处理此事
次日夜晚,商荣赵霁和两位事主来到瀑布前,发动玄冥功,飞瀑转眼凝结,冰面向上延伸数十丈,水流受冰块阻塞,改道向两边林地流去。陶永年又用家传的“天照经”劈碎冰壁,瀑布左下方三丈高的地方露出一个石洞。一行人点起火把跳入洞中,果见石制的墓门敞开着,入内探视,石椁棺盖也被打,地上倒着两具早已腐朽的白骨,看衣着一个是墓主陶振海,另一个穿着黑布短打,身边散落洛阳铲、飞虎爪、火折子等盗墓工具,想必就是钟离宝的父亲钟离弘了。
人们翻看遗骸,发现钟离弘浑身骨骼裂成寸许的碎片,连颅骨也不例外,是被极霸道的掌力所杀,那个和他一起潜入墓室行凶的人会是谁呢?
商荣观察现场后断言:“钟离先生多半是被陶前辈所杀。”
理由是陶振海的遗骨靠在棺椁上,上身扭向棺壁,左手垂在棺内,右手搭住棺沿,看起来像要爬回棺材的样子。他落葬时已过了头七,常人的尸体停放七天早已僵硬,即便是外人将他拖出来的,也不会摆出这个形态。合理的解释是陶振海入葬时处于假死状态,杀死钟离弘后才真正死去。至于他为什么要装死,原因亦不难猜。
陶振海死前曾与赤云法师进行决斗,估计算到敌人会在他死后盗墓搜寻《天照经》,因而弥留前保留了一些真气,使自己进入假死,当有人开棺偷盗,他立刻“死而复生”予以痛击。谁想彼时来的是个盗墓贼,他出手时未加辨认,当场将人打死,随后也力竭而亡。钟离弘长期盗墓损了阴鸷,有此下场也是因果循环。
案件大白,两家遗属各自收捡长亲尸骸,钟离宝对商荣感恩戴德,声明送父亲回洛阳与母亲合葬后便来找他报恩。他的出现勾起赵霁旧恨,事后向商荣感叹:“王继恩那恶贼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这次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商荣却说:“这事随缘吧,用不着特意花心思,也别提起他就发火,呕气是要伤肝的。”
早年他比谁都要痛恨此人,提起来便咬牙切齿,经过十几年漫长陶冶,心量日益宽阔,已不受嗔恨滋扰。王继恩的确该死,但铲奸除恶乃正义之举,无需动用仇恨。怨愤的结果向来两败俱伤,为一个坏蛋烦乱太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