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做饭的主妇收拾好菜蔬, 久久不见唐辛夷取柴回来,便跑到客房找苗素, 苗素起初以为唐辛夷到灵堂去了,听了主妇的话感觉蹊跷, 忙去灵堂查看,守夜的人都说没见他来过。
苗素断定唐辛夷出事了,吩咐手下分头去找。这时一些在附近落脚的武林盟成员接到苗景的死讯前来吊唁,得知赤云法师已死,欢喜劲儿还没过去,又听说盟主失踪,赶忙协助唐门搜寻。
苗素如今和唐辛夷同气连枝, 一损俱损, 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撂下难以整顿的乱局。心慌得坐不住,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入林寻找,转转悠悠走了十来里地, 不知不觉来到白天与不灭宗厮杀的树林。
时值初夏, 漆黑的森林里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萤火,战场上血腥味依然浓烈,林地上伏尸若干,无人收埋,景象分外恐怖。
苗素自来胆壮,魔窟鬼蜮也敢支身闯荡,但此时腰背渐渐酸涩发胀, 肚子也越来越沉重,她知道是胎动的前兆,不得不抓紧时间返回住地,走出不远对面忽然闪出人影。
“什么人!”
她举刀防卫,对方再近一步就会激起干戈,那人举起右掌,掌心腾出一朵火焰,照亮彼此的影像。
“苗素,你回这里做什么?”
“赵霁?”
苗素狐疑地打量赵霁,质问:“你又回来干嘛?”
赵霁叹气,向她讲述了商怡敏与辽国骑兵同焚的经过,那灰飞烟灭的一击使敌军死伤上千人,辽军以为妖怪来袭,吓得溃阵撤退,逃亡中相互冲撞,又造成数千人伤亡,狼狈不堪地逃回幽州。
事后赵霁在战场上挖得一些焦土当做商怡敏的遗骸葬在一旁的悬崖上,又想商怡敏痴爱蓝奉蝶,不幸遭命运捉弄,有情人不得相偕,委实令人痛心。便想回蓝奉蝶战死的地方取一些泥土带去与她合葬,聊藉亡灵,以解生者憾惋。
说话时发现苗素穿着孝衣,忙问她谁过世了。
苗素说:“你和商怡敏走后不久,我爹就在蓝奉蝶跟前自尽了,这会儿正在柳河村办丧事。刚才唐辛夷去村口的樵夫家买柴做饭,不知怎么的走丢了,我就是出来找他的。”
赵霁吃惊,他和唐辛夷成了仇人,可怨恨皆因误会所致,他善良宽容,能谅解对方,心里也还保留着过去的情分,得知他可能遭遇危险,不禁着急。
“是不是有人反对他当盟主,想除掉他取而代之?”
“不会,武林盟是针对不灭宗等江湖公敌成立的,盟主只负责统筹战略组织行动,不能控制号令各门各派,说白了就是名声好听而已,有势力的人不屑争,没本事的人不敢争。我怀疑有人看上他制作暗器的技艺,绑架他为自己效力。”
“对对,周辽两国正开战,说不定就是契丹狗干的,他们连不灭宗都能收买,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赵霁答话时,苗素觉得肚子被胎儿使劲踹了一脚,腹部骤然抽搐,迫使她弯下腰肢。赵霁连忙扶住:“你怎么了?”
苗素咬牙道:“我好像快生了。”
赵霁瞪眼失慌,急着送她回去,苗素深吸一口气,忍住第一波阵痛,起身说:“我自己能走,赵霁,你能帮我找找唐辛夷吗?我们人手不够,又缺能顶事的人,你轻功好武功也不错,帮帮我吧。”
唐辛夷在崂山围剿商荣赵霁一事业已传开,苗素前几天与他相会,逼问出他与商赵二人的过结。她早知赵霁被唐潇冒名陷害,可惜没证据,说服不了唐辛夷,原想找机会与商荣赵霁沟通,合力查清案件,怎料意外接连突发,身体状况又令她左支右绌,只好向赵霁求助,以避免顾此失彼。
赵霁正愁帮不上忙,听了她的话立时爽快答了,苗素取出一只荷包和一条鲛纱交给他。
“这荷包里的药粉就是那年我二叔用来制造荧光足印,指引你找到落星铁的‘磷霜’,夜间隔着鲛纱看会发光。你带着它,如果找到线索就沿途抛洒粉末,我会让人寻迹追踪。”
赵霁点头:“你也留一些药粉吧,有发现就用它做记号,我看到了也会追着痕迹去找。”
他推测辽人实施绑架后势必火速回国,便向北边奔去。苗素折回柳河村,路上阵痛发作两次,幸好持续时间短,间距时间也比较长,她体格强悍意志坚定,尽可以支撑,提气赶了七八里路,来到山林边缘,平原上的村落已遥遥在望了。
“苗素!”
赵霁的呼声冷不丁地从背后传来,苗素以为他有了线索,惊喜回头,赵霁距她已不足五丈,浓郁的夜色阻碍视线,可仍能确定他身上的衣着和刚才不一样了。
苗素脑子里敲响警钟,举刀喝止:“站住别动!”
赵霁应声停步,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苗素灵敏的思维跃过千山万壑完成了分析。
一、眼前这个赵霁是假的。
二、他肯定不知道她刚和真赵霁见过面,才会以这副打扮出现。
三、他伪装赵霁接近必有目的,最好以静制动,探查敌情。
想罢并不揭穿对方,故作惊疑道:“赵霁,大半夜的,你怎会在这里?”
假赵霁神态促急:“我和商荣回白天那片林子里找东西,无意中看到一伙不灭宗余党劫持了糖心,我们已杀掉那帮恶贼,可是糖心右腿骨折,走不动路了。他又死活不让我和商荣碰他,我们没奈何,只好来这儿通知你们,你也正在找他吧?我这就带你过去。”
这无疑是个陷阱,但是透露了一个重要线索 唐辛夷的失踪与此人有关。
苗素的洞察力非凡,基本认准了这个假赵霁的底细。
他能惟妙惟肖模仿赵霁,围绕唐辛夷设局,单凭这两个特征就能揪出那层假皮下的恶鬼。
唐潇!
识破贼人身份,接下来就得思索对策。苗素自筹对手只在暗器功夫上占优,若能扬长避短即可全身而退,但那样一来就会失去解救唐辛夷的机会,她不惧强敌,果断选择冒险,对唐潇说:“好,你快带我去吧。”
她态度自然,唐潇没瞧出破绽,假装好意道:“你好像有些累了,我扶你吧。”
苗素冷笑拒绝:“我跟你没那么熟,用不着你这个小流氓帮忙,快带路便是。”
唐潇见她表现正常,放心地转身前行,苗素跟在他身后,沿途保持高度戒备,路上阵痛不时发作,也都勉力忍耐,以免暴露弱势,一面悄悄抛洒“磷霜”,期望赵霁能够注意到这些标记。
二人一前一后向西北行进五六里,穿过迷宫般的森林来到一座隐蔽的山谷。谷中林木遮天蔽月,有的地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苗素点燃火折子照明,又走出一里地,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帘,林子里出现一块十丈见方的小空地。
“到了,糖心就在那边!”
“荣哥哥呢?”
“也在附近吧,唤他一声就出来了。”
唐辛夷被唐潇用铁链牢牢捆在石头上,又被封了哑穴,唐潇走后的这半个时辰里他一刻不停地挣扎,汗透衣衫,磨破皮肉,听到苗素的声音他更像塌了窝的蚂蚁手忙脚乱,拼命扭动身体做出警示。
苗素在看到唐辛夷之前便乍然出击,挥刀猛劈唐潇后脑,唐潇早有防备,轻飘飘躲过一击,跳到火堆旁,露出阴森的奸笑。
“臭婆娘,你果然在装傻。”
苗素被岩石阻挡,不确定石边挣动的人是唐辛夷,高声试探:“唐辛夷,还记得你给孩子起的名字吗?”
唐辛夷愣了愣,他压根没给孩子起过名儿,危机时刻头脑灵活,省悟苗素在检验真伪,赶紧用力摇头。
苗素放了心,刀指唐潇:“唐潇,赤云老贼都死了,你还想继承他的野心,继续为害!?”
唐潇略惊,笑谑:“你已经认出我了,哈哈,女诸葛的外号不是白叫的,有这么聪明的娘亲,不愁两个宝宝不成才。”
他贪婪的目光聚焦到苗素臌胀的肚皮上,像极了垂涎欲滴的恶狼。右手暴起抛出一把飞针,苗素戒备严密,舞刀挡住暗器,向火堆扔出一枚“风声鹤唳”。
篝火遽灭,浓烟奔流,四周昏天黑地,人像掉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呛得睁不开眼。苗素屏息冲向唐辛夷受困地点,右肩一痛,镶入一根三才钉,唐潇估算出她的行进路线,凭感觉发射暗器,这一下原是奔着她的太阳穴去的,准头稍偏,没能当场毙命。
苗素与死神擦肩而过,凭这点运气抢到救人的空隙,够到岩石后,提刀狠命劈砍铁链。声响招来进攻,双手手臂和肩背又挨了三枚钢钉,祸不单行,阵痛也同时发作了。
这次阵痛比前几次强烈得多,她眼冒金星,差点栽倒,鼓足稍纵即逝的力道劈出最后一刀,又一根铁链断裂,唐辛夷的右手解脱,急忙随地抓起一把大小不均的碎石掷向半空,叮叮当当击落十余颗飞行中的暗器。他出手后奋力挣开束缚,抱起已经瘫倒在岩石上的苗素拔腿出逃。不料刚一纵身右腿就被一股怪力拽住,踉跄跪地,和苗素一起摔倒。
原来他的右脚踝上还扣着一把镣锁,被一根独立的铁链系在那块大石头上。
唐辛夷怕唐潇靠近,接连抓起碎石抛射,试图阻挡敌人。苗素腹痛如绞,下身涌出一股热流,淅淅沥沥浸湿裤裙,羊水已破,胎儿眼看要临盆了。
剧烈的抖颤惊动唐辛夷,忙解了自己的哑穴,低头问:“你怎么了,伤得重吗?”
苗素咬牙忍痛,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憋出一句闷哼:“我……要生了……”
唐辛夷大惊,苦恼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烟阵里的唐潇欢喜大笑:“辛夷,孩子快出来了吗?太好了,我这就杀了这婆娘,剖出孩子带你们父子远走高飞。”
苗素算到唐潇会对她不利,却没料准这歹人的毒念,闻听此言也觉得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唐辛夷受够他给予的精神折磨,放声怒吼:“你办不到!”
抓起碎石徇声发射,盲目的攻击伤不到唐潇,留在原地又只能被动挨打,真真急煞人也。
然而此刻的处境还不算最险,唐潇受浓烟阻隔,怕误伤唐辛夷,不敢贸然发射暗器,等烟雾逐渐淡去,露出形影,噩梦正式上演。
一枚飞镖钻透黑暗,沿弧形飞出,企图绕过唐辛夷攻击苗素。唐辛夷也是当世顶尖的暗器高手,听声辨向,及时发射石块阻截。第二次进攻接踵而至,两只梅花镖同时由相反方向射击,又在唐辛夷的阻击下坠毁。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致命袭击像飞奔的车辙不停歇地进行,手法越来越诡异,角度越来越刁钻,动辄同时发射十数枚暗器,直教人防不胜防。
唐辛夷使出毕生所学与之对抗,大概是背水一战的危机激发了潜能,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破空而来的暗器无一逃过他的耳目,出手如电,幻出千影,次次分毫不差成功拦截,保护苗素闯过一幕幕险象环生的关卡,身手反应都无愧于唐门掌门的身份。
不过唐潇也没使出全力,他多的是威不可当的必杀技,碍于唐辛夷从旁死守,不得施展,只好用普通手段与之对耗。慢慢地他有些不耐烦了,冒险提升攻击力度,一招“天女散花”,上百枚铜钱镖错落分散飞出,从四面八方射向目标。
唐辛夷心知无法尽数抵挡,击落最先射到的一批铜钱镖,俯身扑到苗素身上,用身体做盾牌。唐潇事先防着这一手,在射击时留了后招,即将命中的铜钱镖被后面追袭的同伴击落,未对唐辛夷构成伤害。
他在黑暗中快速移动,不无怨责地说:“辛夷,你不是很讨厌这女人吗?何苦拼死保护她?”
唐辛夷喘着气沉声驳斥:“她和她的父亲都有恩于我,又是我孩子的生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伤害她!”
唐潇叹气:“其他人也罢了,这婆娘诡计多端,和赵霁商荣一样断不能留,你如今的本事在唐门也算数一数二了,但要阻止我还很困难。”
他后半句话可谓中肯,唐辛夷是唐门精英,他则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勤能补拙,天赋上的差距却是难以逾越的门槛,此时一线悬殊也能决定生死成败,按事实估算,唐辛夷的确胜算寥寥。
懦弱的少年这回并不气馁,他咬牙坐起,表情未见慌乱,朝着黑暗凛冽宣话:“一个外来的野种也敢公然蔑视掌门,今天定要让你明白唐门嫡系的荣耀不是你这个外人能撼动的!”
他故意刺激唐潇的软肋,一枚钢钉电射而出,击碎他的发冠,发丝披散,形容更显狼狈。
“辛夷,无论你对我多坏我都不介意,可是我必须向你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对你的容忍是出于爱,并非惧怕你。”
唐潇的语气明显有了怒意,决定用行动捍卫尊严,以此论证他的爱情。
唐辛夷也痛下决心,向这个把他逼入绝境的魔鬼讨还公道。
丛林死寂无声,万物屏住呼吸,静待观赏驰魂夺魄的搏杀。
俄而,半空中寒光闪动,双耳风生,冷气浸骨,龙争虎斗拉开序幕。只见夜幕中电尾烧黑云,雨脚飞银线,数不清的金石对撞互射,恰似雷声运车毂,雨点倾豆黍,变化之快,其势之猛,已达到人类感官的极限。
唐辛夷周围够得着的碎石所剩无几,用苗素随身携带的碎银铜钱代替,敌人落下的暗器也列入补给,这些远不够支持如此巨大的消耗战,再过片刻他就会武器尽绝。
苗素情知只有找到唐潇的藏身处他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不远处浮游的萤火给了她启示,她忍痛摸到一片树叶,放到嘴边吹奏,以“朝元宝典”的功力指挥那些萤火虫追踪敌人。神功即刻发挥奇效,萤火虫聚集飞动向他们提示唐潇的位置,可是唐潇不停变换立足点,行动疾于猿猱,萤火虫跟不上他的速度,大部分时间处在掉队状态。
唐辛夷手里的武器不多了,留给他的机会屈指可数,两三次失手后失败几乎已成定局,这一次,他沉几观变,福至心灵,手随眼到,终于准确捕捉到那间不容发的时机,注入全部内力掷出苗素的发簪。
流星一击不负期许,唐潇痛呼一声,从枝头跌落,簪子刺中他的左肩,这轻微的伤势只会使他恼羞成怒,他拔出发簪,打落唐辛夷最后的进攻,气汹汹逼近。
“辛夷,我不能再陪你胡闹了,你就尽情地发脾气吧。”
他抽出腰间的短刀,想上前制住唐辛夷,再一举活剖了苗素。
唐辛夷英勇不屈地站起来,决意舍命相护。
岌岌可危的关头,一条火龙呼啸着穿越林莽,热浪扑向唐潇,脸皮霎时蜡烛般融化了。他本能地以手掩护,持刀的右臂已落在地上,倒跌数步,左手也离他而去,一代暗器天才的辉煌到此为止。
“唐潇,你这个王八蛋,终于被我逮到了!”
赵霁怒吼着跳出来,好似一头气急败坏的公牛,出其不意撞破贼人的精心布局。
这还得归功于人与人之间的因缘,他和苗素早年交恶,然从二人的历次交集来看,双方实则互为福星,今夜他的出现不仅帮助苗素一眼识破唐潇的诡计,还提前铺下了一条生路。方才赵霁寻不到唐辛夷,想看看苗素这边是否有了线索,便折向东南,又记得分别时苗素的叮嘱,蒙上鲛纱沿路观察。恰巧发现她洒下的“磷霜”,于是觅迹追踪,赶来挡住了唐潇的屠刀。
“恶贼,纳命来!”
他释放出经年累月的仇怨,打算一鼓作气杀死仇人,唐辛夷忽然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赵霁,先帮我弄断铁链。”
赵霁稍稍冷静,心想:“糖心对我误会太深,杀贼前理当让贼人招供罪状。”
他挥剑砍断唐辛夷脚上的铁链,伸手搀扶,唐辛夷推开他,上前捡起苗素的大刀,趔趄奔向唐潇,双手持刀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唐潇面部严重烧伤,眼皮粘连,刚刚才奋力睁开,就在这一刻巨刃穿胸而过,唐辛夷持续发力,逼使他不住倒退,抵在大树干上,而后拔出刀身,接着没头没脑狂刺。
恨意如鲜血狂喷,主宰他的灵魂,这个疯子以爱为名扭曲了他的人生,就算下地狱他也不能原谅!
唐潇口鼻喷血,僵直地承受杀戮,眼睛死死盯住唐辛夷的脸,一行行泪水折射出微弱的光亮,美得让他忘记疼痛,他觉得其中必然有一滴泪是为他流的,因为他爱着的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人,怨愤的海啸过去,怜悯会像贝壳留在海滩上,留待他日后慢慢发掘。
能得你一丝柔情我愿已足。
断气前他想再抱一抱心上人,发觉他已经没有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