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见得长寿, 行善未必有好报,个中玄奥, 凡人莫可猜度。
赵霁听过这说法,但不幸一旦降临到亲人身上, 谁都难以接受,他立刻受赵匡胤情绪感染,悲促催问赵京娘的死因。
事情发生在去年秋天,赵京娘居住的新宋门里街别院夜间进了贼,清早送水的挑夫在门外久呼不应,见他家大门未锁便推门进去。入院一看吓一大跳,打杂的仆童浑身是血的死在院中, 两个丫鬟横尸屋内, 赵京娘赤身裸体倒在床上,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也已断气。
挑夫屁滚尿流出门呼救,邻里们纷纷跑来查看, 随后到衙门报案。一些和赵京娘有往来的晓得她是殿前都点检赵大官人的外室, 忙跑去赵家报讯。
赵匡胤赶到现场,开封府尹已派人过来勘查,说仆童丫鬟死于剑伤,而赵京娘是遭人强、奸后,被汗巾活活勒毙的。那凶手心狠手辣,不仅杀死大人,还将赵京娘五岁的幼子赵德芳蒙在被褥里捂死, 没留一个活口。
赵匡胤既为京娘悲痛,又见德芳陈尸一旁,上去抱住大哭,伤心下搂住儿子用力摇晃,天可怜见,小孩并未死透,被他一阵颠簸摇醒,哇的一声哭起来。赵匡胤忙请大夫救治,当天将他抱回家中安置,可是赵德芳到了赵家哭闹得更厉害,直哭得小脸发青浑身发抖,死活不愿呆在那里。
吴夫人说小孩儿魂魄不全,赵德芳受惊过度,宜找个八字重的人代为照料。赵匡胤向阴阳先生问卜,占得他的好兄弟石守信适合做孩子的保护人,于是将德芳托给石家暂管。石守信将赵德芳交给妻子看护,夫妇俩勤加保护,悉心抚养,两三个月后孩子病情渐愈,但仍容易受惊,且绝口不提杀他的母亲凶手,问他只说不记得了,稍微追问几句孩子就怕得要犯病,大人们不敢强逼,倒盼他忘记这场事才好。
此案惊动天子,郭荣敕令开封府尹全力追查,然而至今仍无头绪。
义姐惨死,赵霁心痛难当,与赵匡胤相对而泣,回想京娘在襄阳搭救照顾他和商荣的情形,以及后来在汴京重逢后对他的种种开导关照,真是越思越痛,最后竟跺脚嚎哭不止。赵匡胤反过来劝慰,待他止住哭声,问道:“贤弟,你离京这一年过得可好?找着你师父了吗?”
赵霁记起任务,忙擦干眼泪说:“小弟四处流浪,近日听说朝廷对辽用兵,陛下于我有恩,当此紧要关头我不能置身事外,想重回军队,为陛下效力。”
赵匡胤喜道:“贤弟武功高强,前次北伐曾立过大功,是我大周一员猛将,陛下若知道你来了,定会高兴,你快随我去面圣吧。”
他领着赵霁骑马奔赴中军营地,到了王帐先入内禀报,不一会儿一个太监快步出帐,是郭荣身边的近侍古兴安。
“我说今天营外大树上的喜鹊一直叫个不停,原来赵大人回来了,陛下前不久还念叨您哪。”
老太监笑容可掬地挽住赵霁胳膊,将他领到帐内。赵匡胤前来通报时郭荣正在洗脚,赵霁进帐刚好见到太监为他擦脚,一眼瞥见他左脚脚掌中央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登时一怔。
郭荣笑着招呼他:“赵霁你来得正好,快过来让朕瞧瞧。”
赵霁大步上前,两眼却紧盯着他的左脚,忽而惊问:“陛下,您左脚掌上有颗痣呀。”
他的关注点有些奇怪,郭荣笑道:“这痣朕出生时就有了,你觉得有什么古怪吗?”
古兴安见赵霁答不上来,接话道:“赵大人,陛下这颗御痣来历可大了,叫做‘足踏江山’,生来就是帝王之命呀。”
郭荣听腻了这些奉承话,笑斥:“无稽之谈岂可相信,脚下有痣的人多得是,难道个个都能做皇帝?荒唐。”又对赵霁说:“你们年轻人头脑更得清醒,不可轻信歪理邪说。”
赵霁只管发愣,古兴安和赵匡胤先后提醒他两次,方才惊觉,赶忙向郭荣揖拜:“陛下恕罪,请允许草民先行告退,草民去去便来。”
说完扭头冲出王帐,运功飞奔,不久回到与商荣借宿的村民家中。没等商荣发问,先拉他进屋,按到凳子上脱下他左脚上的鞋袜,捧着脚跟观察,见他脚掌中央有一块几不可见的陈旧疤痕。
“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小时候这里有一颗痣,有一次光脚走路磨破脚底,那颗痣也被磨掉了。”
商荣奇怪他为何突然在意起鸡毛蒜皮的往事,纳闷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赵霁用力拍膝盖,急红了脖子:“我刚刚去见郭太师叔,他正在洗脚,我在他左脚掌看到一颗黑痣,与你磨掉的那颗在同一位置。”
商荣闻讯愣住,赵霁嘴皮比黄蜂翅膀抖得还快,比手画脚,噼里啪啦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神冶门破案的事吗?风家的哑巴老奴马秋阳和神冶门的二老爷风元驹是父子关系,两个人右手肘的同一部位都长着形状一致的黑痣。现在你和郭太师叔左脚掌上也长着一模一样的黑痣,这不就等于……等于……”
他着急语塞,商荣懵然地替他成句:“你想说郭荣才是我的亲爹?”
赵霁点头犹如鸡啄米,却立刻受到强烈反驳。
“不可能,上次蓝奉蝶用‘子母蛊’验过血缘,那蚂蟥同时吸了我和他的血,证明我们是父子关系。怎会又和郭荣扯上关系?”
赵霁再次按住他的肩头。
“这点我回来的路上想过了,第一,那‘子母蛊’兴许没那么灵验;第二,上次你们验亲,符皇后和王继恩也在场,那蚂蟥还是王继恩转给你的。郭太师叔当时极度赏识你,符皇后肯定不愿你们父子相认,王继恩又恨你入骨,自然乐意助她搞鬼。说不定就是他中途动了手脚,才得出那样的结果。”
这推测有凭有据,符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定会竭尽所能维护儿子的地位,商荣若是郭荣亲子,势必对太子构成威胁。她指使王继恩在皇宫中陷害商荣,再后来又派人在李子沟截杀他,其动机都能用这点来解释。
然而仍有一个牢不可破的理由能否定赵霁的观点。
“符皇后和王继恩的确有可能中从作梗,可我娘不会骗我呀,她从没说过郭荣是我的生父。”
商荣十分信任母亲,心想:“我娘对蓝奉蝶怨念虽深,却从没命令我杀死他,只叮嘱我向郭荣复仇,世上没有母亲会让儿子去杀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蓝奉蝶才是我爹。”
赵霁迅速找出新疑点:“商太师叔跟你说过蓝奉蝶是你亲爹吗?”
商荣又被他问懵了,仔细回忆一遍,惴惴地摇一摇头。
赵霁以拳捶掌:“我曾经当面问过商太师叔这个问题,她当时很坚决地否认了,那会儿我误以为她不好意思承认,现在看来确实是真的。你和商太师叔相处时间不长,对她的了解肯定没我多,我做了她两三年的跑腿,隔三差五跟她打交道,她的脾气我多少还是清楚的。别看她处事暴躁,重大问题上可沉得住气了。当初我们都不知道杀她外公的大仇人是谁,我跟她提起郭太师叔,她反应平平淡淡,一点不像苦大仇深样子。后来事情曝光,我都惊呆了,心想商太师叔竟能把秘密藏得这么深,怪不得年轻时能干出那么多大事。还有,太师父当初一直以为你是郭太师叔的儿子,因为这是商太师叔亲口说的,你和蓝奉蝶验亲后他也懵了,觉得这事根本不可能。要不是诸天教把‘子母蛊’吹得那么神,打死他都不会信……”
他没亲眼见过“子母蛊”的神效,更倾向经验之谈,认定郭荣才是商荣的生父,一顿叽咕将商荣的思绪扯成棉絮,七零八散地飘在半空打转。节外生枝,枝上分枝,臃肿的枝叶几乎压折他的神经。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如今他把赵霁当成知心伴侣,不再像过去那样独断专行,摊上棘手事便想征求他的意见。
赵霁欣喜,握住他的手说:“我觉得应该先弄清你的身世。”
“怎么弄清?”
“我再去找郭太师叔具体问一问,兴许能找到别的线索。”
说着摇晃商荣手臂,帮他打消迟疑。
“你先别想那么多,麻烦不是一下子都能了结的,咱们理清一桩是一桩,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去办,等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再出面,好不好?”
他俩是真正的生死之交,赵霁料理人际关系方面也确有过人之处,商荣考虑一阵到底依了,由他去放手调查,自己留在此间等消息。
赵霁回到周营,向郭荣解释先前的怪异行为,郭荣听说商荣有可能是他的亲骨肉,喜得像翻盘的赌徒,命手下密探速去找陈抟和蓝奉蝶,再现场验一次亲。
周军连续征战,将士疲惫,亦需筹措粮草军需,二十天的休整期给了几位当事人解决问题的时间。
机缘凑巧,蓝奉蝶探查商怡敏下落,带领几位精通医术的教徒寻踪来到燕地,薛莲前些时日到中原向他汇报公务,也一块儿跟了来。一行人在常山郡与同样正在寻找商怡敏的陈抟相遇,不久又一块儿被郭荣的探子找到。薛莲身边恰有一只“子母蛊”,原是为一位朋友准备的,听说商荣的身世再现疑云,说不得要先献出来应急。
四月十七上午,商荣在赵霁陪同下走进郭荣的王帐,几位事主都到齐了,郭荣还特地召来包括赵匡胤在内的几位亲信臣僚作为见证。看到那几张今生再不愿面对的脸孔,商荣静默得好像荒废百年的古堡,神情写满超越年龄的沧桑。
赵霁与众人约定不说多余的话,到场便请薛莲拿出“子母蛊”,这次郭荣决定亲自参验,等他滴血喂食“子母蛊”后,薛莲让在场人等挨个触碰蛊虫,以试验效力,连太监古兴安也试过了,蚂蟥缩成一团,拒绝吸食他们当中任何人的血。
这下薛莲放心了,捧着装蛊虫的盘子走到商荣跟前。
“商荣,我们都试过了,这‘子母蛊’没问题,你来试试吧。”
商荣心如撞钟,全身都经受着沉重的震动,赵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以示鼓励,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向薛莲摊开手掌。
薛莲用发簪挑起蚂蟥放到他的掌心,团缩的蚂蟥像饥民找到了盛宴,一触到他的肌肤便紧紧吸住,眨眼膨胀成一颗朱红的玛瑙。
惊声乍起,每个人的内心都受到撼动,感受各不相同。郭荣欢欣若狂,陈抟转愁为喜,蓝奉蝶暗暗松了口气,又多了一份释然,其余大臣仆从一齐跪地向皇帝称贺,恭喜他找回沧海遗珠。
郭荣忍住激动,命外人退出帐外,走上前忐忑询问商荣:“荣儿,你可能不会相信,此刻真的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我没想到会有你这么好的儿子,只要你肯认我这个父亲,将来我会把所有基业都传给你,你愿意吗?”
商荣心乱如麻,猛然扭头,如同失败的棋手抛弃一盘不可收拾的残局。
蓝奉蝶闪身拦住去路。
“你先等一等,今天我们就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清了吧,此事皆因上一辈的恩怨而起,你是受害者,应该了解真相。”
长辈们想必商量好了,由陈抟代表他和郭荣陈述事实,将他们和商怡敏的情爱纠葛从头至尾娓娓道来。
“你娘误以为蓝教主玩弄了她,故意与柴师弟欢好,想借此报复蓝教主。后来柴师弟奉命杀了苏家人,你娘一心追杀他,我设计将她骗上峨眉山,劝她看在同门情分上网开一面,你娘执意不允,厮斗中她突然临盆,我趁她产后虚弱,将她囚禁到石室中以‘巨鲸链’禁锢,想迫使她放弃复仇。你娘恨意更深,扬言有朝一日要让你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还以自身性命为要挟,不许我向你透露身世。我受其胁迫,守着这个秘密没对任何人说,因而引发出这么多的误会和纷争。这都怪我优柔寡断,弄巧成拙,被你怨恨也无话可说。”
“真相”换了一次又一次,好比一座房子好不容易建成又被摧毁,前两次商荣还能找到立场,确定行动方向,如今完全迷茫了。在这个曲折复杂的故事里,他是一颗棋子,被任意放置在需要的位置,仇恨、悲伤、感动、心痛都是附加道具,协助他演出别人排好的戏。
曾经深信的原来是假的。
曾经痛恨的竟然是误会。
谎言不断以各种面貌纠缠他,他觉得至今仍在受其摆布,对陈抟话将信将疑。
“娘隐瞒我的身世,让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大概真如陈抟所说,她想用我做复仇工具。难道她对我当真没有一点骨肉情?不,不会的,我是她亲生的儿子,从没听说过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娘利用我定是有原因的,苏家被郭荣灭门是真,蓝奉蝶送郭荣竹枝求爱羞辱她也绝计假不了,我不能偏听偏信。”
商荣生性理智,历经磨难心智趋近成熟,有足够的冷静来应付命运旋涡。周围人焦虑注视着,当他开口的瞬间,心思都仿佛刀刃上的细绳,随时会断开。
“我知道了,这事先放着吧,等找到我娘,我自会向她求证。”
他的反应令人意外,紧张局势又像注满水的杯子,郭荣万分灼急也不敢妄动,见商荣离去,忙拉住赵霁低语:“霁儿,你务必替我好生开导他,千万不可再出事了。”
赵霁点头安慰:“郭太师叔放心,商荣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会好好陪着他的。”
午后,空山寂静,广袤的森林宛如无人探访的大海,每一片绿叶都孕育着秘密。
商荣不紧不慢走到密林深处,恰似一片漫不经心飘游的花瓣,赵霁悄悄跟在身后,尽量隐藏行踪不去打扰他。尽管对商荣目前的心态很有信心,忧虑依然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倒不是怕他像从前那样怒极失控,而是担心他过度隐忍伤了心神。
要不叫他停下,开导开导。
赵霁刚兴起这一念头,商荣便心有灵犀地停步回头,远远呼唤:“赵霁,你饿不饿?我们在这棵树下坐一坐,吃点干粮吧。”
见师父心事重重还记挂着他会饿肚子,赵霁心里酸酸甜甜直想哭,忙答应着跑过去。商荣解开包袱,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他,赵霁不接,一把抱住他,使劲往怀里揉,想说的话多过林子里的树叶,堵得密不透风,反而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商荣摩挲他的后脑勺,轻笑调侃:“你怎么又哭了,这毛病几时才改得了?”
赵霁哽咽道:“荣哥哥你别难过,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让你受苦。”
他抬头捧住商荣脸庞,央求他答话,商荣会心一笑,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
“你要负责为我养老送终,那至少得保证活到八十岁。”
赵霁破涕为笑:“活到九十九,给你过完百岁生日,咱俩再手拉手一块儿死。”
“那得老成什么样,只能吃豆腐过活了。”
“哈哈哈,我就爱吃豆腐,越老越好。”
二人拉扯打闹一番,商荣情绪有所缓和,认真言道:“我这会儿真想马上见到我娘,当面问个清楚。”
他一皱眉,赵霁心尖像被蚂蚁钳子夹住,握着他的双手说:“我也不太相信商太师叔真像太师父说的那么狠心,你是她的亲儿子,她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右侧树丛的骚动陡然打断了他,从中钻出一个满头红发的青衣女妖来,这女妖色如白纸,双颊凹陷,下巴尖削,眼眶赤红如血,乍看七分像人三分像蛇,双手手背手臂布满蛇皮状的纹理。
少年们惊悚跃起,细看认出对方就是商怡敏。
“娘……”
商荣战栗失语,一时间被恐惧抽去魂魄。赵霁也双腿发颤,咬着手指惨声哀呼:“商太师叔,您……您……”
商怡敏镇静地靠近他们,她的五官已逐渐变形,嘴角像蛇裂得很开,且微微上翘,看上去时刻保持诡笑。
“陈抟好像都告诉你了。”
她阴森凝视惊慌失神的儿子,真正的笑容使她的脸趋近狰狞。
“他说得没错,我只是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