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个月来耶律贤度日如年, 军情、内政像两把刀子交叉架在他的脖子上,睡梦中也无片刻安稳。治大国若烹小鲜, 油盐酱醋要放得恰到好处,还须精准把握工艺火候, 不身在其位,不知其难处。
他一方面不愿做耶律?那样昏庸无道的“睡王”,一方面不想辜负拥护者的期望,每日起早贪黑处理政务,甚至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
早年双亲遇害的惊险遭遇使他患上弱症,体质不如常人,很快被繁重的劳作和心理压力拖垮健康, 身体日渐瘦弱, 时时咳喘不断,近日竟出现吐血症状。身为皇后的萧绰见势不利,主动替他分担事务,耶律贤很信任这位爱妻, 也知她聪慧过人, 准许她一同参与军国大事。
得她辅助,耶律贤的负担减轻了一半,日常政事都能有条不紊解决,可前线的军务仍是个难题。当初他派商荣统兵备战,不想三个月前商荣在幽州遇袭失踪,战事被迫拖延至今。朝堂上不断传来质疑声,问耶律贤这仗打是不打?
耶律贤本意是立军功树威信, 进而压制反对他的宗亲贵族,目下主帅失踪,又没有适当的替代人选,不可贸然出兵。而周国已在边境驻扎了十万军士,枕戈待旦准备应战,国君郭荣亦亲往前线督军。辽军已失去最佳战机,硬碰硬的打法能有几分胜算?
不少大臣主张罢兵,耶律贤与亲信商议后,认为这建议很不可取。调兵备战已消耗了大量钱粮,无功而返,他这个皇帝必被骂成胆小懦夫,威信扫地,届时宗亲们更有了指责的理由,设若借机反叛,将他拖下皇位,等待他的将是与父母相同的悲惨结局。
三月十七这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商荣出现在宫门外,请求召见。
耶律贤大喜,亲自赶到大顺门外将他迎至朝阳殿,赵霁以徒弟的身份跟随商荣入宫,受到辽帝盛情接待。
商荣听耶律贤倾诉别后忧苦,不禁羞愧难受,请求:“皇上,微臣有要事禀报。”
耶律贤以为他要与自己商讨出兵伐周一事,忙遣退殿上的宫人侍卫,走到商荣跟前,欣切道:“东南边境局势紧张,朕日夜盼着与爱卿相晤,好解朕燃眉之急啊。”
商荣面露难色,快速移动脚步走到耶律贤正南方,向其拱手下拜:“皇上恕罪,微臣此番想求皇上两件事,第一,微臣想辞去官职,归还此前所得的俸禄和封赏,请皇上恩准。”
耶律贤惊诧莫名,当即失声打断:“爱卿何出此言?莫非朕有慢待之处?”
商荣摇头:“皇上待臣荣宠已极,微臣感戴不尽。”
耶律贤疑惑追问:“那你为何萌生去意?”
商荣不忍看他失望的眼神,低头禀告:“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微臣恳求皇上停止对周国用兵,招回派驻在边境的军队。”
这话比直接拿棍子打人还凶狠,耶律贤脑门充血,脚下地板似波涛起伏,逼得他原地摇起碎步。
商荣赶忙上前搀扶,被他紧紧抓住。
“商先生,你不是要找郭荣报仇么?怎地突然改主意了!”
商荣越发不能正视他,皱眉自责道:“罪臣过去思想行事太偏激,一心报私仇,不顾两国百姓的存亡安危。周辽连年交战,彼此都伤亡惨重,皇上初登大宝,理应休养生息,安顿民生,大举用兵不仅使百姓受苦,更无益于江山社稷,请皇上明鉴。”
他心境幡然转变,前后的说辞也截然不同,耶律贤不知道他心态转变的过程,听了这段与之前自相矛盾的话,怀疑此人被周国收买,专门回来拆他的台。
他自幼经历残酷的权利斗争,生于忧患,性情多疑,后来又靠谋杀先帝登上皇位,无时无刻不保持戒备。此时商荣的言行刺激了他的疑心,没经过多少考究就把他划定成了叛徒,退后几步怒道:“商辰风,你卖主求荣,收了周国多少好处?枉自朕如此看重,视你为左臂右膀,你却这样辜负朕!”
商荣忙辩解:“皇上息怒,罪臣绝无叛逆之心,实是忏悔前情,不忍见生灵涂炭啊,皇上是仁厚爱民的明君,还请收回成命!”
耶律贤?目切齿:“君无戏言,出征的命令早已发出,军队也全部驻扎到位,如今全国臣民都在盯着朕,你让朕收兵,是想朕威信扫地,被叛党们拉下马吗?”
商荣理解他的苦衷,诚恳表态:“微臣愿留在皇上身边,誓死保护您的安全,并助您稳固帝位,”
他已失去耶律贤信任,承诺都被当成诡计哄骗,更招致怨愤。
在耶律贤大声召唤下,殿上涌入数十名侍卫,耶律贤指着商荣咆哮:“商辰风意欲谋反,速速将其拿下!”
赵霁早瞧得不耐烦,箭步上前扭住他的双手,右手二指扣住咽喉,喝令侍卫退后,又对商荣说:“干脆杀了这条契丹狗,仗自然打不成了。”
商荣断然反对,杀了耶律贤,下一任辽帝也会发兵南下,耶律贤是契丹皇族里最仁厚慈善的,让他当皇帝,至少能让辽国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侍卫们见他俩劫持皇帝,赶忙派人求援,俄而,宫廷卫队群起出动,上千人将朝阳殿团团包围,萧绰也赶来了。她不顾宫人劝阻进入大殿,远远看见丈夫坐在御座上,赵霁站在左侧按住他的肩膀,商荣跪在右侧,正同他讲话。
在场守候的宫人一句句小心记牢,见萧绰到场,立刻上前禀报。
商荣失踪后,辽国最牵挂他的一是耶律贤二是萧绰,后者比前者多了一份私心,思念也就更为殷切。适才闻报,商荣突然归来又随即造反绑架了皇上,萧绰五雷轰顶,孰难置信,这时听宫人说他正逼迫皇帝罢兵,不禁与耶律贤一样疑窦丛生,匆匆走上殿堂。
耶律贤见妻子来到,压抑的悲愤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向萧绰大喊:“燕燕,商辰风背叛了我们,他终究是汉人,不管我们多么真心实意优待,他仍把我们视作蛮夷,要帮周国对付我们!”
萧绰碧绿的眸子似湖水兴波泛起千层涟漪,向商荣惊声发问:“师父,贤宁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投靠了周国?”
商荣连耶律贤都不忍伤害,更遑论她,摇头苦辩:“娘娘误会了,皇上和娘娘待臣恩重如山,臣岂敢做背恩负义之事。”
萧绰更不解:“那你眼下的举动又算什么?”
商荣求告:“罪臣当日为一己之私撺掇皇上大兴兵戈,如今天良觉悟,只想痛改前非,是以恳求皇上罢兵止战,还求娘娘代为劝说。”
萧绰每日参政议政,清楚朝堂局势,这场战争关系到丈夫和家族的安危,可说破釜沉舟,无可回头,怎能答应商荣的请求?立时决然拒绝:“军国大事岂可反反复复视同儿戏,师父,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贤宁即位不久,正须立威,你让他无故罢兵,岂不是害他失信于民?”
耶律贤见妻子毫不犹疑地支持自己,愤怒之外又生欣喜,更决绝地叱骂商荣:“反贼,你休要多话了,我夫妻同心一力,誓要保护大辽国体,绝不受你摆布!”
在大庭广众下屈从胁迫,势必君威无存,他再懦弱也不能失却国君的体统,因此拿出搏命的架势与命运做赌。
赵霁见商荣费尽口舌都无效果,建议把耶律贤绑去周国做人质,威胁辽国退兵。
商荣当然不赞成这馊主意,可萧绰却先入为主地担心他会采纳同伙的意见,急中生怒,转身夺过侍卫手中的长剑刺向赵霁。
她剑术粗浅,赵霁伸出二指轻松夹住剑尖,不屑冷笑:“蛮婆子,你这点三脚猫功夫是奈何不了我的,再不听话,就把你一块儿抓走!”
商荣正要呵斥他,萧绰已然忿怒,扭头怨责道:“我到底还是看走了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郭荣与你有杀亲之仇都能成功收买你,我们还能指望你忠心辅佐吗?今天我和贤宁已被你逼上绝路,左右是个死,宁死也不能让敌国的奸计得逞!”
语罢朗声喝令身后的卫兵:“传令禁军封锁皇宫,全力缉拿周国刺客,绝不能让他们逃了!”
她知道商荣武功高强,若有心强掳帝后,旁人断断拦不住,被他劫出皇宫,政敌必会趁虚而入,她的父母姐妹都将难保。若死在宫里,还能留下殉国的英名,为家人求一道护身符。
商荣与她相处短暂,但个中情缘影响深刻,他视这女子为贵人,真心感激敬重她,被她悲愤瞵眈,心中挤满无奈与遗憾。上次耶律贤求婚时他就看出来了,萧绰以家族利益为第一,绝非沉湎私情的小女人,而是深明大义的巾帼豪杰,此刻定会坚守皇后的职责,比耶律贤还难说服。
经过此事,战争势不可免,眼前的对峙皆是徒劳。
他恨不得马上抽自己几巴掌,咬了咬牙,拱手向夫妇二人赔罪:“罪臣有负皇恩,不敢求恕,望皇上、娘娘善加保重,罪臣告退了。”
赵霁觉得他妥协得太早,正想接嘴,被商荣一把抓住左手腕,两道轻烟穿越人墙,“抓刺客!”的呼声还未传到远方,刺客已鸿飞冥冥。
赵霁跟着商荣出了皇城,开始质疑对他的做法,问他为什么不许自己把耶律贤夫妇拘做人质。
他不懂权谋,目光短浅,商荣而今也不贬低他了,耐心解释:“耶律贤的皇位来得侥幸,根基并不稳固,辽国宗室里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我们前脚带他出皇宫,那些人后脚就会把他废掉,握着一个废帝有什么用?还会使局势更加混乱。”
赵霁听得在理,又说:“那你临走时吓唬吓唬他们也好呀,就说敢来犯边,我们就打得他们全军覆没,好歹杀杀他们的气焰。”
商荣苦笑,终于忍不住道出一句损话:“你这头脑永远别想做官,一到任就会被人玩死。辽帝和皇后之所以坚持兴战,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权位,只有留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和家人才能平安活着。我要是当众威胁,只会煽动仇恨,逼他们更坚决地发动战争,还不如诚心道歉,为将来的和谈留退路。”
“和谈?”
赵霁眨了眨眼,轻轻抓住他的胳膊。
“你要帮周国抗战?”
商荣喟然长叹:“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场战火是我挑起的,我既不能说服辽帝罢兵,只能以战止战。耶律贤出兵意在树立君威,巩固皇位,若能在交战之初击败辽军,打一场大胜仗,他自会知难而退。”
赵霁顿时惊喜:“你不找郭太师叔报仇了?”
商荣和颜看了看他,再拾歉意:“广德广济两位方丈为保苍生,不惜性命地教化我,我若不思悔改,还有何面目做人?大义之前,私怨算得了什么,我……我只担心我娘……”
那日他们在崂山脚下遇到蓝奉蝶,他用苗素给的飞翼日夜兼程赶了四天,总算在三月初五当天抵达目的地。见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向商荣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娘呢?她还平安吗?”
商荣赵霁去崂山的路上听到他与秦天的婚讯,知道是苗素的恶作剧,彼时见他千里迢迢从扶风赶来营救商怡敏,确是诚心补过,对他的怨恨消去不少。
蓝奉蝶听赵霁讲述巨峰上的经历,也对商荣知错改错的转变甚感欣慰,让其先去临潢府进谏,由他负责找寻商怡敏。
赵霁比谁都清楚商荣的处境,他的烦恼像无边无际的沙漠,似乎永远走不出去,自己能做的只是为他撑一把凉伞,递一壶凉水,令他在这艰辛漫长的旅程里多一点安慰。
“金莲花说商太师叔还有半年寿命,我们尽快解决两国争端,然后马上去找她。”
商荣温和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安定情绪,赵霁问他接下来是不是去边境见郭荣,他说:“我不想见那个人,你替我出面吧,也别告诉他我们在一块儿,我还像上次那样悄悄藏在背后给你出谋划策。”
这办法可行,两人立即动身折向辽国东南边境,刚出临潢府就收到周辽开战的消息。
郭荣生性果敢眼光敏锐,刺探得知辽军防务空虚,果断变被动为主动,亲自率军奇袭益津关,契丹守将终廷晖不敌请降。王师继续北上,先后攻克宁州、?州、瀛州,短短二十天连收三州十七县,一直打过瓦桥关,直逼幽州境内。
大好形势下郭荣改变原先以防御为主的策略,决定趁机夺取幽云十六州,收复这座北拒夷狄保卫华夏的天然屏障。
周军进驻瓦桥关的当天,商荣赵霁赶到这里,赵霁听说赵匡胤等禁军将领也随军作战,想通过这位结拜大哥与郭荣建立联系,商荣认为这主意不错,教了他一通说辞。
赵匡胤与赵霁缘分深厚,经年不见很是想念,这日在军中意外重逢,真个喜从天降,使劲在他肩上捶了两下,又张臂狠狠抱了一抱,直说:“六弟,你可想死大哥了。”
赵霁也拿他当亲哥哥,亲热地握着他的手交换思念之情,接着问候赵家众亲人,先问杜老夫人,再问大嫂,当问到赵京娘和赵德芳时,赵匡胤笑容顿僵,转眼化喜为悲,哀叹道:“你京娘姐姐她……她已经走啦。”
赵霁一时没回过神,还以为赵京娘受不了婆婆欺辱,离家出走了,忙道:“她去哪儿了?为什么走啊?”
对面的钢铁硬汉已热泪盈眶,挺拔的背脊似受到千钧压迫,微微岣嵝下去,一低头,泪珠坠地。
“京娘她……被人给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