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举动实出意外, 商荣忙拔剑质问:“穆掌堂,你这是何意!?”
穆天池结满僵疤的脸不住抖颤, 情绪非常激动,那挺立的大刀却纹丝不动, 代表他的立场和决心。
“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教主!”
商荣大惑不解,辩驳:“你是不是急糊涂了,我们拼了命救蓝教主出来,怎会伤害他?”
陈抟完全理解穆天池的心情,喝住商荣,诚恳表态:“穆掌堂放心,我陈抟绝不做不义之事, 但蓝教主性命垂危, 你可有别的法子解救?”
“我……”
穆天池只发出一个音节,虚张的嘴唇狼狈瑟动着,他举刀时根本没考虑太多,唯一的念头是不能让蓝奉蝶遭受玷污。
赵霁大致能看懂局势, 跳到他跟前叫嚷:“穆掌堂你可千万别帮倒忙, 俗话说火烧眉毛救眼前,无牛捉了马耕田,如今蓝教主的命最要紧。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辈自然不敢越俎代庖,放眼望去也只有我太师父能救人了,他对蓝教主比你还上心呢,保证不会伤害他。”
他唯恐别人坏了太师父的好事,趁穆天池张口结舌, 不知廉耻地挤兑:“虽说是灭火不论水清浊,可毕竟是挨肉贴身的事,蓝教主又是金玉般的人物,怎么说都该找个好看点的男人吧。我们倒想让贵教自行解决,可现在到处都不安全,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可靠合适的人选?你又不幸容貌欠缺,若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只怕蓝教主事后更要怪罪。”
他那张蜈蚣嘴杀人不见血,穆天池脑门充血就想扯下假脸,意识到心魔祟动,急忙强行镇压,反腕将大刀插向地面,五尺刀身四尺都入了地。
赵霁胆怯后退,不罢休地低声游说陈抟。
“太师父,救人要紧,蓝教主都死了一半了,您再犹豫剩下那半也活不成了。”
“你住口。”
陈抟沉声喝止,焦躁的怒意胜似剑气,思慕二十年的人正柔弱无助地躺在怀抱中,还有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能让他实现那些压抑在精神深渊里的欲望,他的内心剧烈动荡,杂念仿佛离巢蝙蝠,迫不及待想到黑夜里翱翔。
正因如此才更要坚定态度,他戒除不了情念,但自认对蓝奉蝶的心意纯粹无邪,蓝奉蝶品性高洁,想必宁死不肯屈就于人,倘若趁人之危,不止是对他的侵犯侮辱,更辜负了自己多年来的深情眷恋,万万不可为之。
他低下头,匆匆看一眼那美丽脆弱的面孔,决心誓死守护,再问穆天池:“穆掌堂,蓝教主中的是极厉害的寒毒,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其他解毒方法?”
穆天池绞尽脑汁想到一个不确定的对策。
“苗疆有一种叫‘腾焰’的草,药性极其燥热,能克制大部分寒毒,或许会奏效。”
陈抟忙问哪里能找到这种草。
“此草长在苗疆西南的高山上,离这儿四百余里。”
“那就请你带路,我们立刻去采那腾焰草。”
“那里靠近黑风谷,是逆党的老巢,非常危险。最好只有我们两人去,其余人留下。”
赵霁见陈抟要舍易取难到龙潭虎穴里找死,急忙劝阻:“太师父您再考虑考虑,那腾焰草能不能解毒还不一定呢,您远山远水冒那么大风险,万一有个闪失,或者不能及时赶回,又或者采回来的药救不了人,那岂不害人又害己?听弟子一句劝,干脆就以歪治歪,随机应变吧!”
商荣这时赞同徒弟的意见,协同劝说道:“师父,赵霁说的有理,明明有现成可靠的办法救蓝教主,何必费力去做那没把握的事?让您和他都遭多余的罪。”
陈抟没法解释,正色道:“为师心意已决,你们勿再多言。我会在两日内赶回,蓝教主先交由你们照看,务必全力保障他的安全。”
穆天池看他正气浩然,后悔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他万分敬谢,临行前嘱咐商荣:“距此以西一百二十里的山岗有棵百尺高的黄桷树,被当地人称为树神,那附近多是汉人的聚居地,估计妖党的爪牙暂时不会深入。你们可去与耿全汇合,然后一道去那树下等待,我们两日内必定赶回。”
他俩飞驰而逝,赵霁拦也拦不住,气急沮丧得直跺脚。
商荣不理解陈抟的做法,也只得无奈顺从,叫赵霁过来帮忙脱下蓝奉蝶身上的湿衣,解开包袱取出自己的衣衫为其换穿。
蓝奉蝶昏黑的意识忽而裂出一条透光的缝隙,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于昏聩中爆发怒意。
“商怡敏,你这妖女……”
咒骂刚刚出口,又被拖回黑暗,开头那个名字却完完整整钻入两个少年的耳朵,他们都知道蓝奉蝶为什么会认错人。
赵霁怕商荣起疑,紧张得抓起蓝奉蝶的右臂塞进衣袖,手背立刻被抽了一下。
“你别粗手粗脚的,当心把他的胳膊撅折了。”
赵霁唯唯应声,忽然纳闷:“你不是很讨厌这个人吗?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刚才在城里也是,一见面就关心他。”
商荣本打算跟他商讨此事的,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眼前的空隙交底。
“我怀疑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赵霁一跤跌到深谷再弹起飞向云端,三魂七魄各散东西,良久才一瘸一拐爬回来,他愣神之际,商荣继续说明。
“昨天我和师父路过一个苗寨,被寨子里的诸天教教徒追杀,为首的老太婆说我娘害死了她的儿子,师父带我逃出来以后终于对我说了实话,我娘就是他的师妹商怡敏。”
这些赵霁早已知晓,没想到商荣会这么快知道,更不明白他为何会产生那种骇异的联想。
“蓝奉蝶……怎么会是你爹?”
“你还记得九老洞的壁刻吗?那上面和我娘舞剑的男人长发披散,手持笛子,旁边的诗句还写着‘喜见彩蝶槛外过’,不是蓝奉蝶还会是谁?”
“对、对啊,我也觉得那人是他。”
“他和我娘是义兄妹,广济大师说他俩当年感情很好,看那壁刻,我娘分明钟情于他,所以我才这么推测。”
赵霁以前没往这方面想,可商荣的说法似乎很合情理,仿佛突然在熟悉的大道上瞥见一条从未留意的小路,走进去才知曲径通幽,脑筋一下子豁然开朗。
商太师叔从不提商荣的父亲,好像跟对方没多少感情,可她那种脾气的女人若非真心中意岂肯委身于人?而她倾慕过的男人也只有蓝奉蝶,说不定二人之间有过逾礼之举,商太师叔没好意思告诉我,如果真是这样,她对蓝奉蝶的仇恨就更说得通了……可是,假若蓝奉蝶曾对商太师叔始乱终弃,为何还能理直气壮憎恨她?看他的行为做派不像下流无德之人,除非……除非他也不知情,事情是商太师叔单方面办成的,戏文上好像有这种桥段,以商太师叔的个性也确实做得出来……
越想心越乱,盯着商荣和蓝奉蝶的脸仔细猛看,想靠目测鉴定假设是否成立。
世间上的丑人千奇百态,美人却不然,因人们评判美的标准往往就那么十几条,大凡美人多多少少都有共通之处,加上微妙的心理暗示,赵霁来回对比十几次,也分不出定准了,揉着脑袋叫嚷:“怎么会有这种事,真头疼死了。”
商荣推他一把,嗔怪:“你头再疼比得过我吗?我才真的快被逼上绝路了。我娘是个女魔头,害死诸天教一千多口人,还在外面结下无数仇家,被那些人知道我是她儿子,肯定统统跑来找我算账。”
赵霁听他的口气多有怨怼,忙说:“商太师叔不是女魔头吧,广济大师还说她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呢,你不能仅凭外人一面之词就怨恨她。”
“她图新鲜就去盗窃诸天教的千机蛊母,害死那么多人还不可恨?”
“谁告诉你她是图新鲜才去盗蛊母的?”
“她自己就是这么跟太师父说的。”
商怡敏狷狂邪性,面对指责不屑辩解,还常常逆反地揽下罪名。赵霁了解她的个性,也知道她当年盗蛊的真正动机,奈何不能据实向商荣解释,怕他误会母亲,想方设法往好了劝。
“你先别这么快下结论,眼睛看到的还有假,何况单靠耳朵听来的?羊胜那么坏,罪行曝光前还是人人称颂的大善人,广济大师慈悲为怀,还被暴民骂成贼秃。评论一个人的好坏得靠切身感受,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结论都不可靠。”
商荣叹气:“你说得也对,可是我娘失踪这么久,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她出了意外,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他落寞惆怅,赵霁又心疼又心虚,伸手抱住他,拍着背心说:“你现在多想也没用,船到滩头水路开,有我这个福星在,还怕什么。”
商荣噗嗤一笑,紧绷多日的情绪舒展开,顺手掐他的手臂,手指按住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马上听他哎呀痛叫。
“我、我刚被一条大蛇咬了!”
那条珊瑚蛇被炎气烧焦,一枚毒牙从牙槽里脱落嵌在赵霁手臂中,赵霁先时一路遑急,这会儿方才发现。
商荣替他拔出蛇牙,上药包扎,看他身上零零散散到处是淤青擦痕,可见分别这些日子挫磨多多,能活着重聚实属不易,决定今后要对他好一点。先找出衣服让他更换,不经意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
“你是不是把蜂蜜洒到身上了,这么香。”
他一提醒,赵霁也闻到蜜香,想了想说:“下午我去救蓝奉蝶,躲在诸天教的养蛊房里,被一只大蜜蜂哲了一下,差点疼死我,这气味就是那只蜜蜂留下的。”
商荣看了他展示的伤口,那蛰痕周围留有大片青紫,上面的孔洞似糯米大小,可想而知蜂的体型多么巨大。
赵霁随即又明白了白星河为何会找自己要解药,笑道:“那毒虫好像叫‘修罗蜂’,我被蛰以后吸收了它的毒性,金蝉出掌打中我的肩膀,我运气抵挡,蜂毒就混着内力灌到他胳膊里去了,那坏蛋左臂已废又中了剧毒,多半活不成了。”
商荣说:“但愿如此,那金蝉在岳阳山地里饲养鼋兽,设局骗吃了几千人,我和太师父路过当地和怪兽打了一架,之后金蝉就驱赶它往西南边去了,如今看果真来了苗疆。太师父说不灭宗有可能利用鼋兽诱捕藏在锦屏大山里的巨蛇,夺取蛇体内的金丹。”
赵霁听说那金丹能使人长生不老,也为黑风谷的妖党所觊觎,点头道:“怪不得不灭宗会和黑风谷联手,原来出于同一目的。我在路上和这些人交过好多次手,他们的蛊毒术真真残忍无比,有一种蛊人又叫‘灭世妖’,砍上几十剑,脑袋掉了还能继续战斗,蓝奉蝶说要想彻底消灭他们,必须杀死妖党的头目‘蛊王’,此人行踪诡秘,外面的人都没见过,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
商荣又跟他讲述“敲骨吸髓花”的屠村惨事,才知他也是受害者,看过他手背的伤痕,忍不住双手捏住摩挲。
“还好蓝奉蝶脑子灵光,知道喂你吃毒、药,要是他稍微呆蠢点,一刀剁了你这条膀子,你就成残废了。”
“那毒花一生根,根须就爬进人的心脉,剁手也没用啊。”
“可是耿全就靠剁脚救了一个女孩子。”
“耿全?是薛莲的徒弟吧,我听穆天池提起他了,他现在在哪儿?薛莲也来了吗?”
“没有,薛莲叛变了,还对耿全下了要命的蛊,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在那个遭了毒花的村子遇到我们。”
话题由一个不起眼的争议点转到别处,商荣背起蓝奉蝶,和赵霁边走边说,从耿全聊到薛莲,再聊到那只玉葫芦,发愁道:“我们和薛云分别时,他还让我把玉葫芦转交薛莲保管,现在薛莲叛变,这委托怕是完不成了。”
他们往北走了二十里,来到耿全哑女躲避的树林,那哑女吃了穆天池给的大还丹,精神稍好,见了他们面露微笑,赵霁瞅着她的断腿心里直哆嗦,那伤口看着都疼,难为这小姑娘居然能忍住。
耿全听说蓝奉蝶中了剧毒,陈抟和穆天池已赶去采解药,忙问商荣要去哪里跟他们会合。
“穆掌堂说……”
一丝腐臭顺着微风飘进赵霁鼻孔,他和“灭世妖”激战数次,已牢牢记下他们的体臭,嗅觉立刻触发警报,在商荣刚说出四个字时一把拍住。
“那些蛊人就在附近!”
二人拔出宝剑,“相思”、“灵犀”的金光如同照妖镜逼出躲在暗处的邪祟,一群厚布缠头,手脚僵硬的怪人狼顾鸱张包围上来,身后,夜幕还在不断孵化他们的同类,看上去声势浩大,产生恐怖的压迫感。
“你们真不小心,既然都逃到城外了,干嘛不再逃远一些呢?”
一个高大的青年手提九环大刀,踩着蛊人的脑袋,一步步徐徐走来,银白发丝闪动幽蓝微光,右眼似妖瞳赤红发亮,形貌半魔半人,使人望而生畏。
赵霁紧张地提醒商荣:“这人叫游不返,是黑风谷的硬爪子,蓝奉蝶中的毒就是他下的。”
商荣分析形势,己方能参战的只有两人,还拖着两个不能动弹的伤员,不宜交火,后退到耿全身边,陡然吼出一声:“走!”
耿全迅速捞起哑女,跟随他二人跳上树枝,越过蛊人的封锁圈向西南方奔逃。
敌人猛起直追,游不返率先杀到,一刀劈向赵霁。赵霁如灵猴窜起,揽住身旁的大树横身飞旋,那大树做了他的替死鬼,上下分离,彻彻底底来了个落叶归根。
商荣习惯替徒弟出头,危难关头更是奋勇相护,将蓝奉蝶抛给他,持剑应战,一出手就是拿手绝招“神鸢逐龙”。
这招式他早年就已纯熟,随着功力提高,威力翻倍增长,漫天剑光恍如河汉直挂,游不返一时冒进,手臂腰身被剑风割出几条血口,也于瞬息间看清了那翩若惊鸿的少年。
“好一个美人,你也留下吧。”
游不返欣喜若狂,决意将商荣纳入收藏,刀锋纵横捭阖,直如高山飞瀑,雷动千钧。
商荣一同他过招就看出此人的刀法只攻不守,靠亡命取胜,易成易败,难缠的是他后面那些蛊人,出逃时他曾顺手将其中一个的脑袋削去一半,那人没事似的照追不误,正如赵霁所说是打不死的怪物,看远处鬼影憧憧,数量不知几何,当务之急仍是逃跑。见赵霁为了等他放慢速度,挥剑斩断几棵大树阻挡游不返,抓紧空档吩咐:“赵霁,你先带他们走,我解决掉这个白头怪就来追你们。”
赵霁不肯,举剑说:“我帮你一起对付他!”
商荣急怒:“不过是个小喽慊沟蔽掖虿还?穑靠熳撸 ?br>
“可是……”
“在我查清身世前,不能让蓝奉蝶死掉!”
殷切低语送至耳畔,赵霁顿时明了他的心意,眼下感情用事只会拖小师父的后腿,他得发挥点有利作用,依言叫上耿全,全力飞奔而去。
他们尚未奔出五丈远,游不返劈碎断树,身如离弦之弩冲来,刀光飙生电奔砍向商荣。
“刚才听你叫我小喽廊苏庹抛觳淮罂砂?健!?br>
商荣穿空而起,一招“星回斗转”抢攻而出,风雷狂啸中迸出七点寒星,这七星轮转无序,袭无定处,游不返只剩独眼,这下更辨不清虚实,一味狂劈乱砍。商荣找准破绽,身似轻烟擦过刀锋,闪到游不返身后,猛然一剑刺出,寒光如潮,奔流意湍,准确命中背心。
游不返惯用以命相搏的打法,中剑后也不躲闪,反手转身挥刀劈砍,商荣避让时手腕一扭,剑刃横向切割,游不返背上的伤口登时拉出个长长的一字,脊柱都暴露在外,血如泉涌。他更不手软,腾空跃起飞腿猛踢敌人下颚,骨裂声咔嚓可闻,游不返右眼眶里的红色夜明珠掉落出来,飞进远方的草丛,未愈合的创口鲜血迸涌。如此重创,这强悍的身体仍未倒下,去势未老的大刀追逐斜飞的身影,深深钉在了树干中。
商荣脚尖落在刀身上,见那重伤的歹徒右脸血迹如黑色泪痕蜿蜒流淌,还在浑不觉疼地嘿嘿轻笑,左眼里的狂热神采一丝不减。
“本该死战到底才对,可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品尝你的美妙滋味,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玄真派门下商荣,今日取你狗命。”
商荣仗剑直劈,两个“灭世妖”抢出来争先恐后撞上剑刃,各自失去半边肩膀。游不返闪退一丈,身侧腾起一团黑雾,好似快速长大的八爪鱼吞没了他的身体和阴笑,强悍的“灭世妖”成群结队冲出,恶战前的一刹那,山林陷入梦魇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