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奉蝶失落黑袍, 只剩一件缎子里的黑色纱衫,赵霁爬在他背上, 脸刚好贴住他的后颈,鼻孔被他飞散的发丝弄得直发痒, 有气无力抱怨:“你能不能把头发捆起来啊,一个劲往我鼻子里钻,待会儿打喷嚏口水溅到你身上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蓝奉蝶烦死这小鬼,停步用手帕将头发绑做一束,赵霁再被他背起就能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白皙的侧脸,起初没在意,后来觉得他身上的药香很好闻, 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一桩无数人梦寐难求的艳福, 心想太师父苗门主等人甘愿折寿也换不来的好事教他轻易占去了,他果然福如东海。但是蓝奉蝶此时惹上祸端,前方兴许还会遭遇追杀,跟着他也要受牵连, 这寿比南山的福分恐怕就享不成了。
他担惊受怕心跳加速, 脑部供血不足不久又晕死过去,醒来躺在一处小溪边,身边倒卧四具双目暴鼓的男尸,蓝奉蝶背对他跪在溪边,不知在忙活什么。
赵霁咬牙挣命好歹能衬起上身,奋力招呼他:“喂,这些人, 是你杀的吗?”
他看到尸体上爬着断蛇死虫,猜他们又是黑风谷的党徒,想来当他昏迷时,此间爆发过一场恶战。
蓝奉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走过来,将一片刚刚打磨锋利的石片交给他。
“你这会儿有点力气了吧,来帮我个忙。”
他挽起左袖,露出洁白光滑骨肉均停的手臂,右手扼住手肘,运功发力,左小臂的皮肤立刻鼓起一个蠕动的肿块,有桃核大小,里面困着什么东西。
他让赵霁用石片挖出肿块里的物体,赵霁苍白的脸顿时铁青,哆哆嗦嗦不敢行动,在他厉声逼迫下才强忍兢恐用石片割开皮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二人的皮肤不停流淌,蓝奉蝶怪他割得不够深,喝令他利索点。赵霁一狠心切开肿块,一只小指粗的肉虫正在里面翘尾抽搐,蓝奉蝶夺过石片挑起肉虫摔在地上蹋个稀烂,眉心舒展,畅快地松了一口气。
赵霁惊惧地问:“这是什么?”
“噬心蛊,是那边那个老头子下的,我动作稍微慢了一拍就被他钻了空子,真真好险。”
他左臂中蛊后立刻封锁经脉困住蛊虫,练过《万毒经》的人才有这能耐,换了旁人必死无疑。
赵霁知道蓝奉蝶武功高强,轻功身法更是当世无双,定是为了掩护他这个大包袱才遭人暗算,看他负伤不禁心生感激,正想说点什么就被他拎起来带到溪边。
“洗手。”
蓝奉蝶下令后,自用溪水清洗血污,洒上药粉撕破衣摆包扎,赵霁看他臂上伤口深长,恐会留下疤痕,替那细皮嫩肉惋惜,出神时双爪被他按入水中。
“给我洗干净点,指甲缝里全是脏东西,这么脏还想让我背你?”
听他暴躁唠叨,赵霁突然失笑,觉得这人很有趣,世人都说他清冷高傲,出尘绝俗,其实仙气飘飘的外表下装着普通人性格,讨厌可爱的部分各占一半。
他为了救我受伤,我也不能自顾自逃命,方才符合道义,索性陪他回苗疆,路上再遇危险就助他一助。
拿定主意后,他向蓝奉蝶提议:“蓝教主,那伙歹人八成沿路都设有埋伏,我们一步一堑的太被动,我又受了重伤行动不便,你一个人难保不再中他们的暗箭。我看不如往东边走,找个地方避两天,等我体力恢复再动身,到时你少个累赘多个帮手,岂不稳当多了?”
他言之有理,得到蓝奉蝶采纳,二人改变行进方向,往东南边走,绕过了贼人的包围圈,半日后来到宁国县境内。赵霁说蓝奉蝶的苗人装束太显眼,要想安全最好改装,蓝奉蝶问他怎么改,他戏称:“教主的美貌连绝色女子都自愧弗如,若男扮女装定能以假乱真。”
被蓝奉蝶的杀气吓住,急忙改口:“我不过开个玩笑,绝非戏辱,待我休息一日养点力气就去买两套衣装,你扮作书生,我扮作你的书童,然后进城找家客栈继续养伤,你意下如何?”
这建议还凑合,蓝奉蝶便依了他,在山地找个洞穴落脚,打来几只野兔烧烤充饥。赵霁休养一夜,次日吃了伤药,精神稍好,带着蓝奉蝶给的五两银子来到山下市镇,去成衣铺买了两套新衣带回同他一道换穿。
蓝奉蝶依言改换衣装,束发戴冠扮作文士模样,赵霁看他变装后越发风姿翩然,秀色夺人,比戏文里唱的神仙还有文采,不由得心中感叹:“商荣和商太师叔已算拔尖的好看了,可都不及这蓝教主美貌,那么多人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想想都是有道理的。我若不是心里已有了商荣,岁数又比他差太多,见了他这模样只怕也要流口水动歪念。”
想着想着嘴角已经湿了,赶紧用手背摸了摸,笑嘻嘻夸赞:“蓝教主穿我们汉人的衣服真好看,潘安宋玉见了也要羞愧得死过去。”
这话若是同龄人说的,蓝奉蝶肯定当做轻薄子教训,看他是个小孩子,姑且宽恕。用褐色药粉在地上画了个小圆圈,命他站进去。
赵霁不明就里,先照他的话做。
蓝奉蝶在圈外趺坐,双手结印运起毒功,赵霁马上闻到一阵异香从他身上透了出来,数息后洞外爬入一条黑色的蝮蛇,这蛇刚爬入半截,身后便跟入几条同类,都是三角脑袋颜色鲜艳的毒蛇。
前日在清音阁蓝奉蝶也曾如此召唤群蛇攻击他,旧景重现,他身上顿起鸡皮,惊叫着欲逃。
蓝奉蝶低吼:“别动!”,加紧发功,将争相涌入的蛇群召唤到跟前。
赵霁无处可躲,提心吊胆听他的指示,直挺挺立在圈内。说来也怪,那些毒蛇爬到圆圈跟前便急拐绕过,都不敢沾那些药粉。
这时到场的蛇已有数百条,在洞内铺成活动的彩色地毯,一齐吐着红黑不等的芯子,有的相互扭缠,有的呲牙对峙,时不时作势啮咬,像争夺选拔名额的士兵,期许而焦躁。
赵霁头皮发麻,眯起眼睛不敢细看那骇人的景象。蓝奉蝶放眼细细观察蛇群,朝右手边勾一勾手指,蛇群霎时顺着他的手指一分为二,一条浅蓝色,琴丝竹粗细,头顶红冠的小蛇昂首游过来,爬到他跟前后,缓缓垂下头,情状很是羞怯忐忑,宛如面见君王的臣民。
蓝奉蝶伸手抚摸蛇头,那条蛇一动不动,极为温顺。赵霁好奇他这是要干嘛,见他咬破指尖将伤口凑到蛇嘴前,小蛇急忙伸出芯子小心翼翼舔舐,舔了四五下血便止住,蓝奉蝶又摸了摸它的下巴,小蛇就刺溜钻进他的衣袖里去了。
异香很快散尽,那些未中选的蛇悻悻爬出洞去,须臾散个精光。
赵霁腿软坐倒,捂住胸口粗喘,问蓝奉蝶在做什么法术。
他不知道这是诸天教特有的挑选圣物的方式,几乎每个教徒都会贴身饲养一只毒物,蓝奉蝶的圣物是蛇,以前那条白蛇“破雪”就是他饲养多年的伙伴,前些天被赵霁打死了,他得再找一条毒蛇代替以备不时之需。刚才临时招来一些毒蛇,选出其中毒性最猛的收养,那蛇吸了他的血,便与他订下契约,终生为其效命。
蓝奉蝶不是平易之人,懒得应付他人的好奇心,加上赵霁杀了他的灵蛇,此时应景联想起来,立时勾起怨恨。那不知死活的小子还在凑近追问,脑袋离他的肩膀一尺远时,那小蓝蛇乍然从领口钻出,朝赵霁张口长嘶。
赵霁大叫着一个龟背摔,双手撑地两腿乱蹬,接连退出去三四尺。
蓝奉蝶轻轻握住蛇身将其揣入怀中,诮姗道:“这是剧毒的黑虎蛇,被咬的人往往毒发前就活活疼死了。你不怕蛇毒,疼总是怕的吧,往后老实听话别惹我生气,否则……”
他冷笑数声,把赵霁的汗珠笑冷了,暗骂他就是个蛇蝎美人,脾气比商荣还坏,活该孤苦伶仃一辈子。
准备就绪后,他们假扮主仆前往宁国县,路上赵霁又买了一顶黑纱帷帽让蓝奉蝶戴上,自己也戴了顶宽边草帽,遮住面容,这样就不怕再被人认出来。
进城后他们找了家冷僻客栈,要了最清静的客房住下,一两天中太平无事。
伺候他们的店小二是店主的侄子,干活勤快人也老实,就是眼皮从早到晚都红肿着,好像随时在哭泣。到店的第二天午后蓝奉蝶在屋里运功养气,赵霁爬在桌上打盹,门外忽然传来压低的叱骂声,蓝奉蝶叫醒赵霁,让他出去瞧瞧。赵霁推门一看,店主正站在走廊左端训斥店小二。那小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店主怨他给自己寻晦气,扬言再哭就叫他滚蛋。
赵霁寻思这少年定是身负冤屈,便过去询问。
店主苦笑:“客官莫见怪,这孩子原在隔壁宣城县一户人家做工,前些时候那家的少爷被人杀死了,主人家见责将服侍的下人统统撵出来,他无处可去到我这里帮工。想是在大户人家待惯了,嫌这些粗活累人,动不动就犯委屈。”
小二忙辩解:“伯伯莫要错怪我,我哪里是怕吃苦呢?实在是伤心我们少爷,那么好的人怎会死得那样凄惨。”
赵霁便问那少爷怎么死的。
小二说:“上月端午,我家少爷和朋友相约去看龙舟会,半路上失踪了,全家人找了两天,听说城外发现一具无头男尸,穿戴很像少爷。老爷太太一起赶去查看,结果真的就是。官府当天就派人搜捕,可过了好些天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着,昨儿我听宣城来的人说那边老太太伤心病倒,估计也没多少日子了。”
那少爷被杀后身上财物未曾遗失,平时也未与人结怨,不是劫财也不是仇杀,无怪乎刑案难以调查了。
赵霁安慰小二一番,劝店主别再责骂他,正当乱世盗贼蜂起,治安恶劣,各地命案层出不穷,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闭门休养两日他的精神恢复大半,找蓝奉蝶借了十两银子的银票,去铁器铺买了一把快剑一把匕首,有了防身之物,胆气也壮了,预备明早启程上路。
哪知到了下午,小二慌里慌张来敲门,说他刚在城里看到了那个死去的少爷。
“先时我表哥约我去散心,路过鼓楼大街见一个戏班子正在街边搭台卖艺,上面一个唱歌的伶人脸长得和我家少爷一模一样。”
赵霁猜他思念故主,看到形容相似的人感受会更深,小二说:“那伶人声音身形和少爷差很多,可五官长相真像极了,我家少爷右眼角下有颗泪痣,他也有,您说怪不怪?”
赵霁平静的脑海炸出一串水泡,忙问:“你那少爷多大岁数?相貌如何?”
小二无限痛惜道:“少爷今年刚满十九,模样极清极俊,是宣城有名的标致人物,没有人见了不夸他美的。一朝遇害,脑袋都找不回来,才叫人这样伤心难过。”
赵霁忙打发他离开,转身对蓝奉蝶说:“那小哥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怀疑街上那个唱戏的就是杀他故主的凶手。”
“你怀疑,那人是玉兔?”
不灭宗的党羽各有恶癖,“玉兔”的嗜好尤为奇特,此人常做优伶装束,专杀年轻俊美的男子,行凶后剥下脸皮收藏,出没时都戴着这些受害者脸皮做成的面具,迄今无人见过他的真容。那宣城遇害的少爷年少貌美,死后头颅失踪,又有一个与其长相一致的伶人在宁国县现身,几个重大疑点重合,怎不叫人有此联想?
蓝奉蝶当即前往查看,二人戴上帽子来到鼓楼街,老远便见万头攒动,包围着高耸的戏台,台上锣鼓喧天,刀光纵横,人马腾跃,正上演一出征战大戏。观众们沉迷起劲,挤得脚碰脚,脸挨脸也不愿离去,狂风似的喝彩几乎掀翻屋顶。
赵霁和蓝奉蝶走到距离戏台十丈远便挤不进去了,仰头张望,台上并无疑似玉兔的俳优,赵霁向身旁一名男子打听:“听说这戏班子有个人擅长唱歌,长得也齐整,怎么这会儿没见着他?”
那男子也是刚来的,替他问了问常来看戏的同伴,那人乘兴赞道:“你说的是白星河吧?他刚来这戏班没几天,一把金嗓子,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过歌唱得比他更好的。他起先还登过台,待会儿换场时还会出来的。”
这热闹戏演了一顿饭时分才罢场,观众还沉浸在兴奋中,呼声依然喧沸。台上换了布景,先上来几个弹琴吹笙的乐师,演奏开始乐声像草叶淹没在江河般的嘈杂中,赵霁耳朵生疼,正想捂一捂,一道清晰的歌声突然刺破混沌噪音蹁跹飞来,犹如清泉白石,皓月疏风,??自得,顿时澄澈了浮躁的神思。
现场翻页似的哑然安静,所有空间都让位给那灵秀的歌声。只见一名彩衣男子款款登上戏台,步态轻盈恰似云端漫步,边走边纵情歌唱。他身高八尺有余,体型癯瘦,有仙人之姿,容貌俊逸秀丽,配上那绝美的歌喉,真是悦人耳目。
赵霁紧张地扯一扯蓝奉蝶袖子,低声道:“就是他。”
他见过玉兔两次,其中一次还是近距离的对峙,这人改头换面,身高形态未变,他绝不会认错。
蓝奉蝶对不灭宗深恶痛绝,一旦遭逢就想祛蠹除奸,正思索如何制裁这厮。玉兔的歌声忽然转换调门,从舒缓到高亢,节奏也渐趋激昂。蓝奉蝶精通音律,意识到这种变调很可能是在向附近的同伙传递暗号,忙悄然查看,立时在生动的人群里瞥见几张麻木的脸孔。
果然来了。
他拽住赵霁衣袖,领着他快步离开,赵霁看他这反应也知危机来临,蹀躞不下地环顾周围,只见散漫的车马人流中不断走出缠着蓝布包头身穿黑布短打的男人,他们无不脸色黑黄,面无表情,行动刚健有力,目标明确地尾随他们,如同追击猎物的狼群。
闹市人多,动手势必殃及无辜,蓝奉蝶越走越快,牵着赵霁进入一条僻巷,前方一人飞闪阻截,正是那“玉兔”白星河。
赵霁拔剑护住门户,见后路被那些怪人封堵,少不了要来一场殊死搏斗。
白星河温文尔雅地朝他微笑:“赵少侠,这么快又见面了,你旁边那位可是诸天教的蓝奉蝶蓝教主?”
赵霁知道这恶贼的嗜好,给他瞧见蓝奉蝶的长相,定会想尽办法抢他的面皮。他再不喜欢蓝奉蝶,也不希望他沦为玉兔的牺牲品,高声痛斥对方:“你这天打五雷轰的畜生,要害死多少人才满足?”
白星河不再理他,凝神注视蓝奉蝶,像窥探一件稀世珍宝般专注。
“久闻蓝教主美貌天下无双,可否让在下一饱眼福?”
蓝奉蝶见多了这种轻薄猥亵的恶贼,帷帽化作飞盘射向对方,上面已沾满致命的蛊毒,敌人只消碰一碰,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不料白星河稳稳接住帷帽,没有一丝异样的反应,如饥似渴盯着蓝奉蝶的脸,眼睛一下子着了火,烧滚了脸上的贪婪与亢奋。
“不愧是武林第一美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完美的面孔。”
听他激动得嗓音发颤,赵霁骨头里冒出恶寒,继而见他狞笑着缓步靠近,周遭的空气躁动飞旋,卷起落叶和砂砾。
“你的脸,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