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奉蝶落在一座青石牌坊顶端, 赵霁被他拎住胳膊悬空而挂,活似风干腊肉晃来晃去, 低头见那名袭击者站在道路中央,抬头冲蓝奉蝶大喊:“放开他!”
蓝奉蝶见此人身形像个癯长少年, 箭袖胡服,装束精干,脸上底色黢黑,画满红白杂错的花纹,乍看仿若山魈,但听他说话又是清亮细嫩的少女音调,与外表反差极大, 一时也搞不请是什么来头。
赵霁靠声音认出对方, 他身陷汪洋大海,就是条毒蛇也当成救命稻草,立马失声叫嚷:“陶公子!救救我!”
地上那容貌丑怪的少年正是陶三春,这几日她随薛云住在李家, 李家有几个十一二岁的顽皮鬼看这“陶哥哥”老实和气, 不像其他大孩子瞧不起他们,又兼力大无穷,举磨扛鼎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一个个爱得跟什么似的,每日都拉着她到街坊上与邻居家的孩子玩耍。
今天上午薛云带她上街买完东西,打发她独自回来, 在巷口被那些孩子拦住,叫她玩钟馗捉鬼,欺负她木讷,让她扮挨打的厉鬼,先用墨水颜料给她涂了个大鬼脸,让她站着别动,由扮钟馗的和扮鬼差的小孩轮流上去拍打。她有神功护体,那些孩子嫩胳膊嫩腿打上来,就跟用棉花挠痒痒差不多。她自幼缺少玩伴,又看不出这些小孩子的促狭,完全没有吃亏受辱之感,开心得连时辰都忘了。
方才赵霁高呼救命,她在隔壁院子里听见,抬头见一个黑袍散发的男子挟持人质越屋而走,认出人质的是赵霁,想起前日商荣曾说他被诸天教掌教劫持,故而飞身来救。
蓝奉蝶听赵霁叫这“少年”陶公子,马上问她:“你就是陶三春?”
他音容都很和蔼,奈何陶三春先入为主地将他认作坏蛋,一声不吭凌空跃起,翻身勾腿,一招金屋架梁横扫对手头颈,依然裹挟着那股冷如冰,烈如火的生猛罡气。
蓝奉蝶知道《天照经》的厉害,无心与师弟的女儿动武,蓦地腾身半空,云鹤冲天似的飞出十几丈高,惊得地上行人大呼小叫。
陶三春一踢不中,右手勾住牌坊顶端的出檐,身体如风车轻灵一荡,也追着敌人弹射十余丈,于半空中双掌结印,向蓝奉蝶抛出一记闪光的气团。
一般的轻功好手在身无着落的情况下也难有作为,蓝奉蝶则不,见那气团击电奔星飞来,不慌不忙气沉丹田,好似飞燕化龙瞬间向一旁闪旋三四丈。赵霁被迫跟随他翻跟斗,几与陶三春推出的气团擦碰,屁股上先觉冰凉,俄顷又火烧火辣的疼,裤子已被撕掉,露出白生生的光臀。
“妈呀!你们是要害死我啊!”
他惊声尖叫,紧跟着又是几个凌空翻滚,五内颠倒嗷嗷干呕不止。
蓝奉蝶见陶三春功夫委实不赖,真要角斗恐被其绊住,趁她再次出击,往她右手臂上射出一只禁蛊。
陶三春右臂一麻,右半身随即僵木,她的天照经讲究阴阳二气调和,身体左边主阴右边主阳,半身失去知觉,功力便大打折扣,一下子陷入劣势。
她临阵经验少,人又憨直,身临险境却不知难而退,当下凝阴和阳逆转气脉,强行发动第四次进攻,一掌劈来,寒浪涌罩,街面上哗啦啦隆起一道沟壑,两边院墙轰然倒塌四五丈,那正在院子里晾衣洗菜的老少男女隔着灰尘见一团花白的影子在街巷里若电如虹地飞来滚去,都云里雾里,呆若木鸡。
双方打到街口,一座华丽公府当街伫立,门前爬着两尊一丈高,雌雄成对的石狮子,雄狮脚踩绣球,雌狮怀抱幼狮,都很庄严威武。
蓝奉蝶急于摆脱陶三春,抛出绳索缠住右边的雄狮,运气一带,这千斤重物有如草扎玩偶轻巧离地,猛地砸向陶三春。
陶三春以硬功顶住石狮,这峻烈的冲击力不下两千斤,她失去大半功力,虽能牢牢接住这大家伙,也被力道推着不停后退,双脚与地面剧烈摩擦,鞋底穿透,在一寸厚的石板路上切开了两道长蛇状的裂口。
蓝奉蝶不等她站稳,遽然前跃,赵霁被他拽得心脏都快撞开后背飞出去,又紧急一顿,双耳便似铜锣齐鸣,眼前冒出数不清的金星。蓝奉蝶一脚踢中石狮,排山倒海的劲力拧成一股柱状气流撞击陶三春胸口,饶是她铜头铁脑也定不住身形,抱着那石狮后飞十几丈,撞倒几重摊铺落入河中。
蓝奉蝶估量这点打击伤不到她,提起脚耙手软的赵霁在人们的惊叱恐咤中绝尘离去。他刚走片刻,陶三春挣上岸来,脸上彩墨都被冲掉,显出本来面目。恰逢薛云回来,见人群涌动,便凑过来看热闹,发现自家孩子爬在岸边一衬一衬挣扎不起,唬得两眼发直,扑过来抱住儿呀肉呀的乱嚷。
陶三春说:“二娘我没事,刚才遇到诸天教掌教,被那恶人下了蛊,您快看能不能帮我解开。”
薛云不知她何故与蓝奉蝶起摩擦,扣住她的脉门量了量,发现中的是禁蛊,这是诸天教内常用蛊虫,无毒无害,蓝师兄用这个对付陶三春,其意显然只在制服。
他轻松替“儿子”解了蛊,而适才的剧斗动静太大,又处在天子脚下闹市之中,目击人群从未见过那样怪力乱神的阵仗,只道妖怪打架,嘴快腿快的已去报了官,十几个巡捕看看围追过来。
薛云懒于应付这些琐事,拉着陶三春跳越人群,倏忽间将连片的喧闹惊叫抛在了远处,三起三已回到李家。陈抟商荣仍中蛊不起,被李家人扶坐到屋檐下,陈抟拿出蓝奉蝶给的药粉,让李家人莫管他们,快快自救要紧。
刚交代完制药方法,薛云母子越墙而入,急惊风似的奔上来。
“不好啦陈道长,官府的人说话就要找上门来,我们别跟他们磨叽,快些走吧!”
他一眼看出这师徒二人中的蛊,随意鼓捣两下便手到病除。
陈抟欲待和主人家打声招呼,被薛云拽住袖子生拉活拽往外带,估摸他在外面闯了祸,恐连累李家,忙对旁边人说:“贫道有急事,不及辞行,还请告知你家主人,若官府上门追究,就说一切干系都由峨眉玄真派担待,请他们勿要责罚旁人。”
薛云笑他迂腐,抖肩道:“人家这儿是南唐,哪管你蜀地的事。”,掏出一锭金元宝随手抛给一个管事的,叫他拿去赔偿街坊,打点官差,随后一手挽了陈抟,一手携了商荣,吩咐陶三春紧紧跟随,奔逸绝尘地逃出城去。
四人在城外找了家客店暂歇,薛云马不停蹄地向陈抟重提亲事,有了蓝奉蝶撑腰,他腰杆子像上了铁板,志在必得,两片嘴唇如同厨神的锅铲,啪啪翻炒,直将陈抟的脑浆搅成一锅粥。
商荣已在路上听得分明,自己若不与陶三春订婚,赵霁就会被蓝奉蝶终身囚禁。姓蓝的蛊术厉害,苗疆又是他的老巢,想救人难如登天。
此刻两家长辈正在客房内谈判,看那胶胶扰扰的情形,估计吵上整夜也不会有进展。短短数日内风波不停,他像走了一段百折千回的险路,已经倦劣罢极。
聪明这把刀打磨过头也会残缺,他用脑过度,头痛神乏间就想寻个最简便有效的方法解决问题,办法嘛,都是现成了,就看他能不能对自己狠下这个心。
“喂,你这个吃吗?”
正在旅店外的大树下抠脑,陶三春捧着一只大西瓜过来,现在商荣见了她有点难堪,可并不觉得反感,含糊着应了一声。
陶三春劈开西瓜,选了块瓤最沙最红的递给他,看他接过了却一直发呆,又问:“你怎么不吃啊?”
商荣促迫地“哦”了两声,赶紧咬一口应付,嚼得没滋没味。
陶三春见他吃了,也拿起一块大口嚼食,商荣看她动作举止都是标准的男儿样,忽然对这人的心理产生好奇,假装随意地问:“陶公子,你从来都不觉得奇怪吗?”
“嗯?”
陶三春茫然看着他,火红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流向脖子,她顺手抹了一下,更顺手地放到嘴边吮吸,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文雅。
商荣想了几种委婉的措辞都嫌怪,索性直截了当。
“那个,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和一般男子不一样?我是说你的外貌更像女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陶三春点头:“知道。”
“你家里人没跟你解释过为什么会这样?”
“我爹说过。”
“令尊怎么说的?”
“他说我生下来就死了,家里请了一个巫师,用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做驱壳让我还魂,所以我的身体是女人的。”
商荣真服了这个陶振海,居然编出这种鬼话扭曲女儿的思想,陶三春长到这个年纪,从小被当做男子教养,再要她变回女儿心看来不可能了。
他暗暗谴责这一家子荒唐的长辈,接着问出第二个疑惑。
“世上的生物都是公母成对,陶公子既是男子,理应爱慕女子,你以前喜欢过女孩子吗?”
陶三春未加思索便点头:“喜欢,可二娘和爹爹说我要先以传宗接代为重,因自己的驱壳是女的,必须借助男子才能延续后代,所以只好先以香火为重,等生出子嗣,之后喜欢女子便找女子,喜欢男子便找男子,一切尽可随意了。”
商荣脑中混乱,半晌没支声,陶三春见他神色恍惚,忽然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这句话问得极为郑重诚恳,商荣却像稻草绳子做裤腰带,又尴又尬,挠着后脑勺,笑里七分苦三分窘。
在他的认知里,成亲就是一对男女搭伙过日子,对此事从无所谓到排斥,大致是由于赵霁的缘故,若没有这个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徒弟,他不会极力反对师父替他安排婚事。比方说前次,假如周薇不被李煜选为贵妃,陈抟强行为他二人订婚,他也会无奈依从。眼下跟陶三春定亲才能救回赵霁,他权衡利弊,心里已妥协了一半,再者,他也真心不讨厌陶三春。
这姑娘头脑简单,没有坏心眼,又粗枝大叶,不需要哄着宠着,最难得的是话不多,多数时候不吵不闹很安静,像耐用实用的家具,不会让他牵肠挂肚,烦恼头疼,和这样的人做夫妻,应该能做到相处如友,相敬如宾吧。
出于这种心理,他无意识地把婚姻当做了交易,试着与对方讨价还价。
“陶公子,不是我不愿意跟你成亲,主要是我那徒弟赵霁……”
“他怎么了?”
“……那个人小气得很,平时一见我跟女人接触就不依不饶地缠着我吵,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要是让他知道我跟人定了亲,他准会寻死觅活地闹。”
陶三春和商荣半斤八两,也对男女情爱之事一窍不通,费解道:“他为什么不许你成亲?”
商荣想当然回答:“他依赖心很重,事事离不开我,可能怕我成了亲会抛弃他吧。”
陶三春闻言陷入沉思,聪明人的思路是山路十八弯,一绕迷途,她很单纯,心思比汗毛还短,转眼有了主意,对商荣说:“这好办呀,你带着他一块儿嫁到我们来就行了。”
商荣惊奇,对这措施的合理性表示质疑。
陶三春笃定地说:“一般小姐嫁人,都会带几个陪嫁丫鬟,你没有丫鬟,带徒弟来也是一样的。”
“……我那徒弟以前是个大少爷,心气高得很,让他做丫鬟他肯定不乐意。”
“那我收他做侧室吧,这样大小也算主子了,他是你徒弟,名分上本就不能与你平起平坐。不过我二娘说了,娶妻的前三年不能纳妾,否则有损夫人在家中的威信,过门后还得委屈他先做三年通房大丫头。”
“什么叫通房大丫头?”
“……好像地位比一般丫鬟高,能和我们一起吃饭,晚上还能跟我们一块儿睡觉。”
商荣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安置方法,两个人可以同吃同睡,那不跟婚前的状况没两样?这么一来赵霁应该不会有意见了。
他有些不放心,问陶三春:“我带着徒弟跟你成亲,陶二夫人会同意吗?”
薛云将“儿子”的婚姻当做人生头等大事,常常耳提面命教导,陶三春心里也没个数,说:“我去求求二娘,就说你舍不得赵霁,一定要他陪嫁,二娘若不依,我就求到她答应为止,反正尽力让你称心如意。”
商荣愁烦消了五成多,西瓜顿时恢复香甜,吃后生津解渴通体舒爽。陶三春说她还买了一个浸在附近的井水里,待会儿送去给长辈们吃。
二人去捞西瓜时顺便洗了洗手脸,忽听薛云在客房里唤他们。
商荣估摸他俩也已达成共识,进门就被薛云的虎爪擒住,用力拉到桌边。陈抟正垂头丧气坐在那里,见了他眼神里装着无尽愧色,不忍也羞于正视爱徒。
薛云笑得像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烧人,对商荣说:“商少侠,你师父人厚道,生怕你受委屈,我跟他合计半天总算想出个两边都认可的办法。现在给你和三春一人一张纸一支笔,你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写出来,我们三春呢,就写自己拥有得最多的,若两个人写的内容能对上,这门亲便成了。若三春写的丝毫不合你意,那就算你们没缘,我也不再强求。不过前提是你得发自内心的认真写,胡写乱画我是不依的。”
他这法子看似公平,其实赢面巨大,择偶看的无非是才情品貌,随便写什么都难脱离该范畴,若商荣为拒婚姻写个极偏门奇怪的,就会违反规则,届时更有理由摔摆他们。
商荣心想:“师父已是被逼得没主意了,他不同意这门婚事,还是为着心疼我,我不能再害他老人家烦恼。干脆听天由命,若陶公子果真与我有夫妻之份,我便认了。”
他和陶三春分别背对对方写好字条,薛云为显示公平让陶三春先揭晓,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两个字银子。
薛云仿佛被泰山砸中,脸上的胭脂烧成了猪肝色,夺过纸条惊叫:“三春!谁让你写这玩意儿的!?”
他知道自家孩子老实,会如实写自身优点,比如“武功好”、“有孝心”什么的,做梦都没想到会冒出这两个她平时几乎不提的字眼。
陶三春懵然道:“不是说写实话么?这就是实话呀。”
薛云嗓子里涌血,一跺脚整个屋子都在抖,尖声苦叫:“说实话也不该是这个呀!谁告诉你你最多的是银子的?你哪怕写武功高也比这个强啊!”
陶三春看他生气,又急又慌,胀红脸嗫嚅:“爹在世时说,我的武功这辈子够应付了,又说家里的银子我几辈子都花不完,比较起来,可不是银子最多么?”
薛云听完也懵,像山里的狒狒双手捶胸,以为到手的媳妇就这么没了,爬在墙上呼天抢地叫苦。
陈抟好似解下脖子上的上吊绳,哈哈笑道:“陶公子忠厚赤诚,说话半点不掺假,只可惜我家荣儿没这福气,怕是结不上这鸳鸯俦了。”
说完吩咐商荣快打开字条,好让薛云彻底死心。
他以为商荣从小受诗礼□□,写的东西也脱不出“人品才学”四字,谁知他纸上端端正正大书了一个“钱”字。
商荣起初也没想过陶三春会写那样的答案,想试试二人的缘分,便按真实想法书写,不料竟与对方“不谋而合”。
这下薛云死灰复燃,陈抟不仅重新套上吊颈绳,连足下的垫脚石也倒掉,神色全然绝望了。
“哈哈哈,商少侠最爱的原来是钱啊,那跟我们三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听见三春刚才说什么了吗?我们家的银子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等你过门后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商荣想告诉他自己的爱好是存钱不是花钱,但说这些没意义,两方的字条内容合拍,他只好如约答应这门婚事,要提条件得趁现在。
“陶二夫人,我刚才和陶公子大概聊了一下,我的要求她都知道,您回头问问她,能接受我才能定这个亲。”
薛云先不理这头,管他提什么要求,把人骗到手再说,笑嘻嘻道:“只要你肯嫁,无论什么条件我们家都答应。往后大家成了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他俨然开始以婆婆自居,拉着陈抟催他写婚约书,书成,两个孩子双方家长一道在上面签字画押,他褪下一支玉镯做定聘信物,让陈抟也拿一样东西交换,陈抟无奈,解下剑穗交给他,约定两年后陶三春居丧期满便来峨眉接商荣完婚。
师徒俩闷闷过了一宿,次日出发去苗疆,薛云要领陶三春去大名府找云飞尘,不能陪他们同往,分别时故意拉开陈抟,让那对未婚的小新人说说话。
商荣昨儿还郁闷,夜里转念寻思婚事已了,往后不必再为此惹纷扰,也算绝了个祸根,慢慢地便想开了。此时再与陶三春面对,虽有几分尴尬,心态还比较坦然,对她说:“赵霁这次突然被抓走,没来得及还你玉葫芦,你留个地址给我,等我找到他,看能不能托人把葫芦带给你。”
陶三春笑道:“我昨儿已向二娘坦白了,二娘说那葫芦是外婆留给他和莲姨的,他戴在身边三十多年,是时候让给妹妹了。你到了苗疆,可将玉葫芦转交莲姨,顺便替我们问候她。赵霁那事我也一并提了,二娘说没问题,到时可派两顶花轿来接,进门就给他姨娘的份例。”
商荣讪讪一笑,转头朝西南方向望去,赵霁现在想必正在天的那头,不知此一去能否顺利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