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荣回到李家便中了薛云埋伏, 陈抟要接待淳于安,眼睁睁看徒弟被那“泼妇”拐出去谈话, 心里乱得长草。
薛云牢记谈话技巧,起初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向商荣抱怨:“商少侠, 我刚跟你师父吵架了你知道么?”
商荣以为他们为蓝奉蝶起了争执,不免忧急,强做镇定道:“晚辈刚回来,敢问二位何故争论?”
薛云噘嘴扬眉,神态极似尖刻的三姑六婆。
“你师父埋汰我们家三春,说她不好。”
商荣深知陈抟行端举方,背地里都不喜议人短长, 岂会当面贬低他人的子女?狐疑道:“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家师或许言语表述不清,让您错会了意思。”
薛云摇头:“你才不晓得哩,听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看上一家的儿郎, 想为我们三春说亲,可你师父觉得三春配不上那家子弟,坚决反对我去提亲,他这样小瞧人,我能不生气吗?”
商荣更奇怪:“家师从不好管闲事,一般遇上这种情况他都不会发表看法,今天怎么……”
薛云粗声打断:“你不信自个儿问他去!我先问你, 你觉得我们家三春如何?”
商荣见他腰板直气势壮,以为陈抟真个心烦意乱,导致应酬时出了纰漏,便想代师补过,忙说:“陶公子很好啊。”
薛云的怒容瞬间切换成笑脸,两手搅着手帕凑近问:“是吗?那你倒是说说,她哪些地方好。”
商荣认真想一想,诚恳称赞:“陶公子武功高强,容貌俊秀,性格也蛮好的。”
薛云胸窝里栽牡丹,心花怒放,低声追问:“你不觉得她呆闷无趣,不懂礼仪?”
商荣摇头微笑:“晚辈一向不喜欢话多唠叨的人,陶公子这样安静温和的正好,至于礼仪,那是正式场合才用得着的,跟亲人朋友不用那么多客套。”
“你这孩子真叫人喜欢。”
薛云双手合在胸前拍了几个碎巴掌,笑得脸上直掉粉,抓住他两边胳膊说:“你看三春武功好,那是因为她爹教了她《天照经》,你想学这门功夫吗?想学的话我让三春教你。”
商荣惊愕:“那不是陶家的独门神功么,还能传与外人?”
“你先别管,只说你想不想学就是了。”
“这个……”
《天照经》威力无穷,哪个武林人士不心往神驰,可是商荣已隐隐感觉到薛云此刻的言行透着古怪,谨慎道:“绝世神功自是人人都想练,但若为此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事前还须仔细权衡。”
薛云笑道:“你放心,不止不要你付什么代价,还会额外给你许多好处呢。这《天照经》是陶家的不传之秘,你只要做了陶家人不就能学了么?”
商荣以为他要自己叛出玄真派,忙说:“晚辈是玄真派一手教养的,绝不能忘恩负义改换门庭。”
“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蝉过别枝,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既保持玄真派弟子的身份,又名正言顺成为我们陶家的人,你自个儿先好好想想。”
“……晚辈想不出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
薛云见商荣如此不通世情,真不知道该夸他还是损他,搭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解密:“常言道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你只要和三春成亲做了夫妻,可不就是陶家的人了么?”
商荣大惊,醒悟到薛云所说的提亲对象就是自己,怪说陈抟会和他争执,师父只中意周薇那种秀外慧中,温柔贤淑的女子,连苗素那样淘气顽皮点的姑娘都嫌弃,更别说陶三春这种全然男儿做派的假汉子了。
薛云看他脸色巨变,恐其不乐意,先把脸色沉下来。
“你怎么跟你师父一个反应,刚才还夸三春好,都是违心之言么?”
商荣忙摆手:“不不,晚辈说的句句是真,陶公子确实很好。”
薛云晴光乍现,喜问:“那你是愿意跟她成亲的,对么?”
“不……晚、晚辈只怕高攀不上。”
“这有啥,嫁女儿往高处寻,找媳妇往低处找,你这样的刚刚好。”
商荣听他的口气是把自己定性成“媳妇”,一时啼笑皆非,心想这家人的思想都不大正常,不能以常理说之,不得已只好拿师父挡驾。
“夫人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还请夫人先同家师商量,若他首肯,晚辈自当遵从。”
薛云不悦:“我跟你师父就是为这事闹翻的,他不喜欢三春,不同意这门亲事。”
商荣做苦恼状:“既是这样,那晚辈也不敢违逆他老人家。”
薛云占不着理,换了个攻势说:“那好,我再去问他,可你得事先表个态,你愿不愿意和三春做夫妻?”
商荣懊悔跟赵霁相处几年,自己的武功他学会七八成,他的滑头无赖自己没学到半分,受逼不过,又不愿拿谎话敷衍他人的真心,索性实话实说道:“晚辈常居深山,自幼只知读书习武,儿女私情是一毫也不懂,成亲这事从未考虑过,以为一切有师长做主,用不着我操心。而且晚辈鲜少与女子接触,不知如何讨好体贴她们,绝非丈夫的理想人选,女孩子跟了我怕要受委屈的。”
比起花言巧语,薛云情愿听他这些诚实的糙话,觉得自家孩子是块木头,碰着狡猾之徒怕要吃亏,就得商荣这样实诚的才好白头偕老。喜滋滋道:“这你更不用担心啦,我们三春身是女儿身,心思比你还像爷们呢。你完全不用考虑怎么讨好她,反倒是她会尽力让着宠着你。别看她外表木木的,可会疼人了,就拿我来说吧,只是她的后妈又不像其他母子那么腻歪,但她从小什么事都先想着我和她爹,得到好吃的必然先拿来孝敬我们,我们不吃或吃剩下的她自己才吃。我跟她出去,路过绸缎庄首饰店,她都主动叫我去逛去买,自己不感兴趣,却愿意待在门外等上一两个时辰,谁要是敢对我不敬,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都会揪住痛打。你跟了她,保证往后事事顺心,有再多危难她也会帮你逢凶化吉。”
这意思是铁了心让商荣做陶家少奶奶了,商荣明知他没恶意,亦有受辱之感,忍耐道:“这个晚辈就不清楚了,还是那句话,凡事请找家师商量,晚辈不便多言。”
说完跑向堂屋去找陈抟。
这边陈抟怕薛云难为他,也早早结束与淳于安的对谈,师徒俩在门口相遇,陈抟看商荣面色晦暗,心里拿捏到了一大半,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抚,说:“江老先生正在清音阁等候,我们这便过去吧,早点见到霁儿也好安心。”
薛云追来听见,忙说:“你们去哪儿?让我们娘俩也凑个热闹。”
淳于安像是了解陈抟的心思,微笑婉拒:“家师只邀请了陈道长师徒,若擅自领其他人入谷,他老人家恐会见责,请夫人在此稍待,在下回去禀明家师,取得同意后再来迎接。”
薛云伤了脸面,怀疑他和陈抟合谋一气,黑脸嗔怒:“你当你们那儿是风水宝地,人人都想去沾光?老娘还不稀罕呢。”
陈抟不能以眼还眼,仍礼敬请求:“贫道最迟后天回来,李家这里还请夫人代为看顾。”
薛云有意刁难他,问:“你走了,我师兄再来怎么办?我可不想为了你跟他翻脸。”
陈抟正欲告诉他蓝奉蝶也在清音阁,被淳于安抢了先。
“夫人不必担心,在下的师弟今早看到蓝教主去了别处,近几日内都不会回江宁。”
薛云以前羞对故人,一直躲着过去的亲友,这会儿想求蓝奉蝶促成儿女的亲事,便急着寻找,忙问淳于安:“你师弟说没说我师兄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淳于安说:“这个倒不曾说过,在下回去再帮您打听打听,后日让陈道长带话给您。”
他巧妙安抚住薛云,领着陈抟师徒离开李家,出了江宁城,往北奔驰数十里,来到那片梅花盛开的山谷,说花香有毒,请二人先服解药再入谷。
陈抟尚未确定此人善恶,不能冒冒失失吃那成分不明的丹药,机警道:“我们自己备的有解□□,就不耗费阁下的了。”
取出药丸和商荣一起吃下,隔了一会儿再请淳于安带路。
梅林里不见道路,四处盘根错节,景物雷同,走进去便迷失方向,淳于安请他们跟紧自己,说林中多设陷阱,倘若掉队或不慎触发机关就恐丧命。
师徒亦步亦趋地跟随他迤逦过林进入谷中,不久山岙里现出重重叠叠的楼台殿阁,都以琉璃做瓦,紫脂泥墙,墙墉高峻,屋宇轩昂,纵是王侯公爵也没这大手笔。
陈抟心道:“我原以为这江鹏飞是采菊东篱下的隐士,不料住所竟如此豪阔,和他与世无闻的处世态度似乎不太相符啊。”,转念又想,“人间的宅邸再华丽也比不了天上的琼楼玉殿,神仙尚且爱好奢华,那尘世也未尝没有淡泊名利的富贵闲人,这江老先生想必正是。”
三人踩着汉白玉铺成的石径行进数十丈,穿过一座石牌坊,进入这座宏丽精雅的庄园。商荣牵挂赵霁,盼着快点相见,问淳于安能不能先带自己去找他,淳于安说:“我今早进城时蓝教主还没来,此时想是到了,师父让小师弟负责接待,得先向他打听。”
商荣一门心思念着徒弟的名字,巴不得长出翅膀一扑腾就飞到他身边,也许心有灵犀,这意念真把赵霁招了来,下一刻他的声音便远远飞到,无比惶恐觳觫,犹如被老鹰追赶的惊鸟。
“救命啊!救命啊!”
商荣拔腿箭射而去,须臾与他照面,见他头发散乱,像狮鬃扬在半空,光脚丫急速翻飞,跑得疯快,身后追着一片五彩斑斓的浪潮,细看竟是大小不一的蛇类,短的四五尺,长的七八丈,奇形怪状不可数计。蛇身光滑,游动迅速,一条条匹练似的盯着赵霁的脚后跟追赶,就算他百毒不侵,这么多蛇一条给他一口也够把他咬死撕吞了。
“商荣,快逃啊!”
赵霁直奔商荣,拉了他的手一块儿逃命。商荣回头看那些蛇争先恐后伸颈吐信地撵上来,恰似接了兵符的军士,玩命追击目标,惊问:“这些蛇怎么了,干嘛追着你咬?”
赵霁惧怒交攻,眼珠瞪出血丝。
“还能有谁,就是那姓蓝的贱人,我刚才骂了他几句,他就召出这些瘟神祸害我!”
商荣看他脸上全是巴掌印,肿成馒头,眼眶也青黑淤血,这半日不知挨了多少毒打。也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揍着没感觉,被外人欺负便扯心扯肺,拔剑回头朝地面用力一挥,剑气掠过,石板路被一尺宽五寸深的壕沟腰斩,十几条冲锋在前的蛇顿成葱段,蛇群闻到同伴的血腥,立时?戮逋6伲?鲎磐芬“诠弁??犊醋慈缫淮蟠愿吒叩偷偷亩寡俊?br>
这时陈抟也赶过来,正好听见商荣怒吼:“蓝奉蝶你快滚出来!我要找你算账!”
陈抟听了他这找死的说辞,急得想上去捂嘴,那黑发垂肩的美人已翩然而至,蛇群惶恐地左右散开,让出一条两尺宽的通路,当他经过时,这些冷血畜生纷纷低下高昂的头颅,像在朝君王致敬。
“小杂种,你也来了。”
蓝奉蝶见了商荣便恨意上涌,眼眶泛红,被雪白的肌肤衬得犹若涂朱,看上去异常妖艳。
商荣已是烧干的砂锅,再加把柴便炸开来,不顾陈抟喝止,举剑劈砍,剑气化作长矛向敌人正面突刺,蓝奉蝶似惊鸿凌波,轻轻一闪贴着那道剑气扑来,右手横出一道碧影,再与商荣组成战团。
这二人一个天生武勇,一个久经沙场;一个招式回环矫健,纵横转掣,一个出手老辣纷披,出神入鬼。一旦酣战,旁人竟插不上手。
蓝奉蝶觉得商荣不止相貌毕肖其母,连武功路数都和商怡敏多有相似,越看越怒,越怒越恨,又忍不住想下杀手。
商荣也恨透他的凶蛮歹毒,真想一鼓作气弄死了才解气,心手相应,使出的都是凌厉绝招。蓝奉蝶知道武斗不易取胜,准备再用毒,赵霁眼尖瞧出势头,跳脚大吼:“蓝奉蝶你再撒泼,我就到郭太师叔跟前去告你的状!”
蓝奉蝶神思颤动,身法稍有凝滞,商荣骤雨旋风般的剑刃便挨上身来,好在他躲闪及时,虽保住性命,右臂却被划伤,当他退入蛇阵,鲜血已顺势流至指尖,那些蛇似乎明白他受了伤,比伤及自身还愤怒,一齐不知死活地跳窜袭来。
商荣正欲发动“琉璃魔封”斩杀群蛇,一道黑影倏地从天而降落,不停向蛇群投掷弹丸。弹丸坠地即炸,散出乳白浓烟,一股刺鼻的药味瞬间占据人们的嗅觉,而沾到烟雾的蛇不论种类大小即刻盘曲倒毙。黑衣人动作不停,幻出千手,密集的爆炸声似雨点连片,不消片刻功夫,已将在场上千条蛇尽数杀死。
这些蛇是谷中的原生居民,被蓝奉蝶暂驱调派,诸天教敬奉毒虫,每个人都有一种专属毒虫做为圣物,蛇就是蓝奉蝶的圣物,他爱其如子民,历来不肯伤害。今日有人当着他的面一口气杀死一大片,真和他结下了切骨之仇,挥袖刮散烟雾,寻找那不要命的凶手。
那黑衣人已大摇大摆走到众人跟前,搭住商荣肩膀,笑声沙哑地问:“商少侠受惊了,这贱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商荣望着黄金鬼面苦笑:“你怎么来了?”
苗素的出现在赵霁看来也是意外中的意外,忍不住要出声招呼,忽被陈抟扯住狠狠打了一下手心。
“你刚才瞎嚷什么,那些鬼话是谁教你的!?”
赵霁平日仗着太师父宠爱,胡说八道都被当成“童言无忌”,不意这次捅了马蜂窝,陈抟见蓝奉蝶受伤,心疼难忍,若非赵霁脸肿得厉害,定要抽他耳光。
商荣不知赵霁喊那一声为何会惊倒蓝奉蝶,但明白陈抟是为蓝奉蝶责打他,心中极度不平,却不敢因此埋怨师父。苗素果断帮他出气,揶揄陈抟:“陈掌门这回训人训得好没道理,赵少侠刚才那句话压根没错,遇到作威作福的贱人,就该让他的心仪之人好好看清他的鬼德行。”
陈抟不能当面戳穿她的身份,仍把她当成秦天叱责。
“你这不知分寸的贼人,口不积德,有辱先祖!”
苗素得意大笑,从背后抽出一把胡琴,拉出几声昂扬之调,算是对他的回应。
蓝奉蝶本已放出致命的蛊毒收拾她,见状急忙召回蛊虫,并且暂时压住愤怒,凝神细致打量。
淳于安冷眼伫立半晌,见摩擦告停,言谈自若地出面说明:“诸位相互都认识,那就不用我专门介绍了,这位秦寨主也是家师的弟子,受家师召唤专程赶来的。”
商荣惊奇,忙问:“他在九江时曾与我们打过交道,那时你怎不说?”
他指的是苗素率领水匪夜劫客船一事,当晚淳于安也在场,事后却只字不提,未免太不合理。
苗素麻利地替淳于安解释:“大师兄常年在外飘游,已有七八年没回师门,我是四年前才拜的师,一直没跟他见过面,他想是前些时候回来见到师父才听说我的。”
说完向淳于安拱一拱手:“当日小弟不知大师兄也在船上,惊了您的驾,还请海涵。”
淳于安宽和一笑:“秦师弟莫说这些见外话,不过以后再干水陆买卖还得先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得罪自家人没什么,若像上次那样冲撞了玄真派这样的朋友就不好了。”
苗素打个哈哈,再度上前搂住商荣肩膀。
“那次我是故意的,知道商少侠来了,特意前去一亲芳泽,陈掌门虽然行事古板,不懂我们这些后生的风流趣味,但不乏长者气度,相信不会因一点小玩笑计较。”
她借机又损了陈抟一次,害道长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赵霁也帮着太师父生气,暗骂这丫头不守信用,说好只看不碰,她却堂而皇之对商荣上下其手,真是吃不着猪肉,非要摸两把猪油才甘心。
懑怨下就想挤兑她,顺便连蓝奉蝶一块儿报复,指着他对苗素说:“秦天,你这么好色,那边那个蓝教主就是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你还不快去一亲芳泽。”
蓝奉蝶这半日饱受小流氓羞辱,真想一掌劈死他,不料那新来的小坏蛋比他更可恶,抱起双臂吊儿郎当观望他,像买家在鉴别一匹劣等的牲口,很快嫌弃啧嘴:“江山代有才人出,美人也讲究推陈出新,商少侠是初夏芙蕖正当娇艳,可眼前这位,已是人老珠黄色衰迟暮啦。找他我还不如花几两银子去买个没开、苞的小倌,好歹图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