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我把窗子一关,回到我炉边的位置上去了。我不会来半点装腔作势——为他面临的危险而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来。
“亨德莱破口大骂我,咬定我还爱着那个坏蛋,为了我没有一点骨气,他各种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而我呢,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毫无内疚地想道:如果希克厉把他的苦恼解除了,对于他说来,该是多大的幸福啊;如果他把希克厉送回老家去,那对于我来说,该是多大的幸福啊!
“我正坐在那儿出神想着的时候,只听得嘭的一声响,我后面的窗子掉落在地上了,原来希克厉把它一拳打下来了。他那张黑沉沉的脸阴森森地往里张望。窗上的铁条太密了,他的肩挤不进来,我笑了,为了我幻想的安全而高兴得了不得。他的头发和衣服,积了雪,变成白白的一片,他那要咬人的尖利的牙齿,由于寒冷和恼怒,龇露着,在黑暗中闪亮。
“‘伊莎蓓拉,放我进来吧,否则你别后悔!’他冷笑着说。
“‘我可不能犯谋杀罪,’我回他道,‘亨德莱先生手拿装着刀子和装好弹药的枪,正在那儿放哨呢。’
“‘放我从厨房的门进来吧,’他说道。
“‘亨德莱会赶在我前头,先到那儿,’我回答道。‘怎么,一场大雪也熬不过吗?那你的爱情也太可怜啦。夏天晚上月光照着的时候,你由着我们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可是冬天的暴风雪一刮起来,你就奔回来躲风躲雪了!希克厉,我要是你,那我要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坟头,像一只忠诚的狗那样死去。当然,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意思啦,是不是?你给我一个很鲜明的印象:卡瑟琳是你生命中的全部欢乐;我没法想象你失去了她,怎么还想活下去呢?’
“‘他在那儿,是吗?’我的伴侣嚷道,冲到了缺口那儿。‘要是我把我的武器拿出来,我就能开枪打他啦!’
“爱伦,我怕你会把我看成是一个十足的坏女人;可是你不了解全部情况,所以你不要下判断吧。即使有人存心要谋害他的性命,我既不去煽动,也无论如何不去劝阻。我巴望他死,我怎么能不巴望呢?所以我竟为自己那番刻薄的话的后果,感到痛心的失望,也吓呆了——我眼看他扑向欧肖,从他的手里夺过去他的枪。
“弹药爆炸了,钢刀弹跳回来,正好切进了那枪主的手腕。希克厉凭着蛮力,硬是把刀子从肉里拔出来,有一片肉跟着撕了下来。希克厉把那血淋淋的刀子塞进了口袋里,于是他捡起一块石头,把两扇窗子中间的档子敲掉了,跳了进来。他的对手由于痛到极点,流血过多(血从大动脉或是大静脉涌出来),已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那个坏蛋又是踢他,又是踩他,把他的头接连往石板地上磕,同时一只手抓住了我,不让我去喊约瑟夫来。
“他真是使出了超人的自制力,才算没有当场结果对方的性命;他自己也喘不上气来了,终于罢了手,把那个分明是没有了生命的躯体拖到了高背长椅那儿。拖到那儿后,他把欧肖的外衣的袖子撕下来,带着野蛮的粗暴,给他包扎伤口,一边狠狠地吐口水、狠狠地咒骂,跟他方才狠命地踢几乎没有两样。
“这时候他把我摔开了,我趁机立即去找那个老仆人;我心急慌忙地讲了那回事,他终于一点点地听懂了——出了什么事啦,就两级一跨地喘着气赶下楼去。
“‘这可怎么得了呢?这可怎么得了呢?’
“‘有什么了不得,’希克厉吼道,‘你的东家疯啦,如果他的疯劲儿再发一个月,那我就把他送到疯人院去。见你妈的鬼,你怎么把我闩在门外?你这个掉了牙的老狗!别只管站在这儿叽里咕噜了。来吧,我才不去照顾他呢。把那摊东西洗掉,小心你那蜡烛的火星——这东西一大半是白兰地!’〔3〕
〔3〕东西,指血。亨德莱最后成了个不能自拔的酒鬼,希克厉在这里讽刺地说,从他血管里流出来的是酒多于血。
“‘这么说,你把他谋害啦!’约瑟夫大声嚷道,惊惶万分地举起双手,两眼往上一翻。‘这样的惨,我还从没看见过!但愿上帝——’
“希克厉把他一推,叫他不由得跪跌在血摊里,又扔给他一条毛巾;可是他并不动手抹掉血迹,却反而双手合十,满嘴胡话地祷告起来啦。这可惹得我笑了出来。到了那会儿,什么都不能叫我感到震动,说实话,我就像在绞刑架下的死囚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嘿,我把你忘啦,’那暴君说道,‘这事你来做,跪下去!你跟他串通起来对付我,是吗,你这条毒蛇?干吧,干这活你最合适了!’
“他狠狠地摇晃我,晃得我牙齿都格格对打起来,于是把我扔到了约瑟夫身边。约瑟夫不慌不忙地结束了他的祷告,站了起来,发誓说,他马上要赶到田庄去,林敦先生是个知事,哪怕他死了五十个老婆,他也得问一问这件事儿。
“他已打定主意,谁也别想把他扭过来;希克厉认为最好还是逼我把当时的情况讲出来。他站到我面前,居高临下,一肚子要发作的怒火,向我盘问;我勉勉强强地讲了当时的经过情况。要那个老头儿相信并不是希克厉先下的手,可真费了好大的劲儿,尤其因为我的一句句话都是给硬逼出来的。
“不过,不多一会儿,欧肖让他相信他还活着呢。约瑟夫马上给他灌了一杯烈酒,借了这点酒力,他的东家又很快能够动弹、恢复知觉了。
“希克厉料定他的对头在昏过去的当儿并不知道挨过拳打脚踢,说他方才大发酒疯,声明本人不再跟他计较那要行凶杀人的行为,劝他快上床去睡吧。希克厉说过这么一番有见识的话之后,丢下我们走了,真叫我高兴。亨德莱挺身躺在壁炉前的石板上,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侥幸:那么便宜就脱身了。
“今天早晨,大约还有半个钟点就到中午,我下楼来,看到欧肖先生坐在壁炉边,病得厉害。他的对头克星呢,差不多跟他一样憔悴,一样面无血色,身子靠着烟囱。谁都不想吃东西,放在桌上的饭菜都冷了。
“我可不能再等他们了,就一个儿吃起饭来,而且吃得很香——我才不管这些事儿呢。吃饭的当儿,我不时向我那两个默不作声的同伴溜上几眼,心中感到一种得意,一种优越感,感到问心无愧的舒坦的心情。
“吃完饭之后,我也不顾向来的规矩,〔4〕硬是往壁炉边走去,绕过欧肖的椅子,在他旁边的一角跪了下来。
〔4〕英国上层阶级的社交习惯:妇女们在饭后上楼去休息,男人们留在餐厅里喝酒聊天。
“希克厉并不往我这边望,我抬眼看去,从容不迫地打量他那张脸,就像他已经变成一块石头似的。他那前额,我本来以为具有丈夫的气概,而现在看来像凶神恶煞般可怕,这会儿正阴云密布,一片昏沉。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由于彻夜不眠,也许还由于哭泣(因为眼睫毛还是湿的),差不多完全失去了神采。他的嘴唇也失去了向来的狞笑,显现出说不出的悲哀的表情;如果这是另一个人,看到他难过成那种样子,我真要掩住自己的脸了。但现在是他,我可乐了。侮辱一个倒下去的敌人,那是很不光彩的事,可是我舍不得不趁机放一支冷箭。我惟一能尝到以牙还牙的甜头的时候,就是他软弱的时候。”
“一片胡扯,我的小姐!”我打断她的话。“听你的话,人家还以为你一辈子从没打开过《圣经》呢。要是上帝惩罚你的仇敌,你就该满足了,这才是道理。在他的痛苦上再添加你的折磨,那可是又卑鄙又狂妄了。”
“照通常的道理说,我承认你说得不错,爱伦,”她说下去道,“可是,不管希克厉受多大的折磨,要是没有我叫他吃的一份苦在内,那么怎么能叫我心满意足呢?我倒是情愿他少吃些苦——只要我能叫他吃些儿苦,而他也知道这是我叫他吃的苦。唉,我欠他的可太多啦。只有一个情况,我才能希望自己饶恕他。那就是,如果我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扭痛我多少回,我同样扭他多少回。让他也受受我受过的罪。既然是他首先伤害人,就该让他首先讨饶。——呃,那时候呀,爱伦,我也许可以让你看一看我的宽宏大量了。可是我根本别想有报仇雪恨的一天,所以我也不会有一天饶恕他。亨德莱讨点水喝,我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怎么样了。
“‘索性完全病倒了,倒也罢了,’他回答道。‘可是除了我的一条胳膊,我浑身上下好酸疼啊,就像我跟一大群小妖精打了一架似的!〔5〕’
〔5〕英国传说,小妖精喜欢扭人、掐人。
“‘对啦,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接着说道。‘卡瑟琳生前总是自称有她在护着你,不让你的皮肉吃苦。她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为了怕惹她不高兴,才不敢伤害你。幸亏人死了,不会当真又从坟里爬起来,要不然,昨天晚上她可有一场叫人作呕的好戏看啦。你的胸口、两肩给打伤了吗,给扎了口子吗?’
“‘我没法说,’他回答道;‘可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下去之后,他竟敢动手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悄声地说。‘他口水直流,恨不得用牙齿咬你几口呢,因为他只剩了一半是人——连一半也不到呢——其余全是魔鬼。’
“欧肖先生也像我那样,抬起头来,往我们共同的敌人的那张脸上望去;他呢,失没在自己的痛苦里,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感觉。他越站得久,越让人透过他那张脸,看清楚了他心中的一团黑气。
“‘噢,在我一生最后的痛苦中,只要上帝给我一股劲,把他活活掐死了,那就是叫我下地狱去也是高高兴兴的!’那个按捺不住自己的人哼哼唧唧地说道,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又一下子倒回椅子中,完全绝了望;这时他才明白,想跟人家拚是拚不过的了。
“‘不,他害死了你们家的一个人已经够了,’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道。‘在田庄,谁都知道,你的妹妹本来可以好好地活着的,她的命还不是送在希克厉手里!说到底,让他爱你还不如让他恨你。我一想起我们当初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卡瑟琳又是多么快乐,可是他闯进来了——我真要诅咒那一天!’
“大概希克厉有些理会到这话说得有道理,而并不怎么理会说话的人口气怎么样。我看见他的注意力被激发了,因为眼泪顺着他的睫毛直淌,他发出一声声哽咽般的叹息,差不多连气都透不过来。
“我盯着他、正对着他看,发出轻蔑的笑声来。他那两扇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6〕,冲我闪了一下;那魔鬼通常总是留神注视着,现在却是眼神黯淡、神色迷惘,我也不怕他了,竟敢于又发出一声嘲笑。
〔6〕在英国古典文学中,常以窗子比喻眼睛。
“‘站起来,快走,别在我眼前,’那个感伤的人说道。
“我是猜想他说的这几句话——至少是这一类话吧,因为他说得太含糊不清了。
“‘请你别见怪,’我回答道。‘可是我也是爱卡瑟琳的呀;她的哥哥需要人照应,我看在她的份上,就该照应他。现在她死了,我看见亨德莱就像看见了她。亨德莱的一双眼睛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你却是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把他的眼窝打得青一块红一块;还有她的——’
“‘站起来,可恨的白痴,别等我来一脚踩死你!’他叫着,一边做了一个动作,使我跟着也做了一个动作。
“‘可是,再说,’我说下去道,一方面准备好拔脚就逃,‘如果可怜的卡瑟琳当真信任你,接受了“希克厉夫人”这个可笑的、可耻的、叫人脸上无光的称号,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步。她才不会默默地忍受你这种可恶的行为呢。她的憎恨和厌恶也许会发泄出来呢。’
“我和他中间,挡着高背长椅的椅背,挡着欧肖的身子,所以他也不想扑到我身上来,却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餐刀照准我的头上扔过来。刀子刚好落在我耳朵的下面,把我正在说的一句话顿时打断了。可是,我拔出了刀子,跳到了门口,又添上了一句话;这句话我希望比他的飞刀还刺得深些。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猛扑过来,却被他的房东拦腰一抱,两人紧紧扭住了,一起倒在壁炉边。
“我一路逃过厨房时,叫约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把哈里顿撞倒了,他正在门口的一把椅子背后把一窝狗崽子吊了起来……
“就像那有福的灵魂从‘炼狱’〔7〕逃出来似的,我又是跑、又是跳,只管顺着那条陡路飞也似地奔去;接着是那曲曲折折的弯路,我顾不得左拐右弯,就直穿荒野,连跌带滚,翻过堤岸,又一步一跨地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把田庄的灯火看做了指路明灯,不顾一切,向着它直冲而去。我宁可被打入地狱,永世不见天日,也决不愿再呆在呼啸山庄的屋顶底下——连一夜都不愿意!”
〔7〕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故世后,先在炼狱洗涤生前罪孽,然后才能升入天堂。
伊莎蓓拉说到这里,停住了,她喝了一口茶,于是站起身来,叫我替她戴上帽子,围上我给她拿来的一条大披巾。我求她别忙着走,再待一个小时,可是她哪儿肯听;她踏上一张椅子,亲了亲埃德加和卡瑟琳的肖像,又跟我亲了一下,就下楼来,上了马车。
她把芬妮带在身边,这狗终于又找到了女主人,高兴得没命地乱叫。马车载着她走了,从此她再没有到这儿周围来过。
不过后来事情有了些头绪后,她和我的东家就开始有书信往返。我相信她的新居在南方,靠近伦敦。就在那儿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林敦”——这是她出走后不多几个月的事。她来信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多病多灾、任性任意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