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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很离谱的笑话。”
阿德一面重系松掉的袖带,一面回头这么说。她想起了一件旧事。
扭干抹布,正勤快地擦拭里面四帖半房的年轻姑娘,听她这么说便停下手边的事抬起头来。
“对我们卤菜铺来说,卤汁就是命根子,绝不会丢的。每天都要煮过,捞掉浮渣,过一阵子就得拿筛子滤掉杂质,同一锅卤汁用上十年、二十年,跟鳗鱼铺的酱汁是一样的。”
年轻姑娘跪着,微笑点头。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她脸色明朗多了,双颊也圆润了些,但眼神孤寂依旧。
她是阿露。听说阿德即将搬出铁瓶杂院,便自猿江町的杂院来帮忙。
“所以也有些人很偷懒,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锅底,只是开火煮过就算,他要装个没事人样,外人也看不出来。实在很不应该。”
阿德一面说话,一面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空锅擦干。卤汁已移至大瓶里、加了盖,早一步运到新家了。
“然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猿子桥那边有家卤菜铺——那里是由一个皱纹比我还多的老婆婆独自看店。”
阿露微微一笑。“阿德姨哪里有什么皱纹呢。”
“别拍我马屁啦!”阿德笑了。“这老婆婆不行了,没法子继续做生意,又舍不得丢掉卤汁,就分给街坊邻居,大家拿着锅子来盛。结果,之前老婆婆嚷着说不见了的黄杨木梳子,就从锅底给捞出来了。”
“哎呀!”阿露睁圆了眼睛。
“用黄杨木梳子来熬卤汁的卤味铺,找遍全江户大概也只有这老婆婆的店吧。当时还成了新闻呢,真是的。”
“不过,那家铺子的东西好吃吗?”
“嗯,大概吧,不知情的话也就那么吃下去了。看不见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阿德说着扬声笑了,阿露虽也跟着笑,眼神却暗了下来。为了不让阿德发现,便匆匆拿起抹布擦拭。
“好啦,这样东西就收拾好了。”
阿德擦完那口大锅,搬上停在门口的大板车。车上已堆了许多行李、木箱。阿德如今是孤身一人,但过去曾有丈夫加吉,前不久还和久米住在一起,因此家具什物有三人份。
拿粗绳将锅子绑好,阿德呼的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天空。天气晴朗宜人,真要感谢老天爷。
不过,今天一早寒气极重。时序已到了深秋,起床时喷嚏连连,好生麻烦。不久之前,早晚的凉意还算不上一回事,我果然是有年纪了,身子和脾性都虚了啊——阿德心想。
阿德是铁瓶杂院最后的住户。无论是前杂院还是后杂院,每间屋子都没有半个住户了。即使如此,处处都有扫把扫过的痕迹,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落叶也无。多亏了那位名叫政五郎的冈引的手下,每天都来打扫。
空房的格子门都关得好好的。乍看之下,大概看不出是空屋。然而,一座杂院若听不见主妇们怒骂长舌,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哭闹,毕竟是死绝了。夜里,守夜人深怕有不良份子入侵,频繁来巡视。光靠门卫友兵卫应付不来,所以政五郎的手下也来帮忙。阿德原本认为冈引这种人压根不能相信,因而对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不得不另眼相看。
说到这里,昨天过午,卤锅还没熄火的当儿,井筒大爷来了,说在这儿吃蒟蒻是最后一次,混了一会儿才走。然后,也提起佐贺町有个叫仁平的冈引,因为杀人嫌疑被关在小传马町的牢房里,现在处境凄惨。那个叫仁平的听说是个狡诈吝啬又讨人厌的家伙,仗着向上头领了捕棍,不知欺负、凌虐了多少弱者。虽然如此,大爷还是满嘴蒟蒻地咕哝着,看到他现在凄惨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怜。
“那个冈引手铐脚镣加身之前,和牢房挺有交情,在那里很吃得开,所以我也没想到他会被整得这么惨。我本来还担心让他进了牢,反而是送他进去享福呢!”
阿德一笑,心想大爷也太天真了。做人没有那么容易。卖弄小聪明到处占便宜、欺负弱小之辈,终究会没有人望,落了单、失了势,也就完了。
“那个仁平杀了谁啊?”
阿德一问,井筒大爷正色说,是个年轻人,为了店家担起别人不愿担的角色,卖力工作。哦,既是如此,那个仁平在牢房里被欺负,正好可以给他一个教训嘛——听阿德这么讲,大爷想了想便笑着说,是吗,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当是这样吧。
“阿德姨,这边已经好了。”
阿露擦拭好起居间,正在冲洗抹布。阿德向她行了一礼说道,谢谢,多亏你来帮忙。
“这怎么可以!让阿德姨道谢,我会遭天谴的。”
阿露连忙这么说,眼睛望向放在居室一角有些陈旧的加吉的牌位,以及另一个小了一号的崭新白木牌位。
“我把这个包起来好了。阿德姨,这你要亲手拿过去的吧?”
“是啊。就挂在身上带过去吧。”阿德走近两座牌位,说道:“老头子,要搬家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小一点,不要紧吧?”
阿露望着阿德,见她又对白木牌位说道:
“久米,你很幸福吧,我们要搬到幸兵卫杂院呢。你又可以在幸兵卫爷那里过日子了。不过,我可是会好好付房租的,可别当我跟你一样。”
“这位久米姐姐,就是之前住幸兵卫杂院的那位吗?”阿露问道。
“嗯,是啊。是个无可救药的妓女,最后也死在这上头。”
阿德本想为久米取个体面的戒名,但不仅井筒大爷、幸庵大夫,连佐吉都一道劝说久米不认得字,取了很难的戒名也看不懂,不如直接将名字写上就好,阿德也就照办了。白木牌位后方,只以平假名写了“久米”两个字。如今,阿德也觉得挺好的。将来每逢忌日,再给她好好焚些味道好的线香。
“是我们搬到猿江之后才来的喔。”
“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哪。”
阿德像鼓励阿露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止你啊。”
阿露默默垂着头,然后小声地说:“阿德姨都瘦了。”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因为,袖带——系在之前的地方都太松了,瞧。”
阿露伸手为阿德调整袖带。是啊,又松了。
“真是。”阿德笑了。“以前我的手臂可是粗得都系不上呢!这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吧。”
“阿德姨真是的,说什么上了年纪!”
阿德以明亮的眼睛凝视阿露,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
“你正年轻,真教人羡慕。”
阿露垂下视线。
“富平兄有你为他送终,走得很幸福。你这个女儿,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往后你可要好好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必再顾虑别人了。”
阿德以为阿露会点头说是,却见她只是低着头。富平走了才十天,要抚平寂寞,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大概还忘不了哥哥的事吧。
那不是阿露的错。换作是我,处在那种境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曾经想过的事,又在阿德心底浮现。但如今说出来,非但无法安慰阿露,反而只是把那段阿露无法忘却的痛苦往事,再次诉诸言语罢了,因此阿德什么都没说。
回想起来,那件事正是一切的开端。久兵卫如今在哪里做些什么呢?那么一个老实能干的人,一定过得很好,照顾着另一座杂院吧。但想到恐怕再也见不到面,还是感到寂寞。
“久兵卫爷真是个好管理人。”
阿德不禁喃喃说道。阿露点了一下头。接着,望着下方以耳语般的声音说:
“阿德姨……”
“什么事?”
“对不起。”
阿德笑了,往阿露的背上一拍。
“这姑娘是怎么了,这时候道什么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