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不怕热,且喜爱夏天。他就爱夏天天气的单纯明快。天晴时便天晴,午后阵雨又短又猛,来了就走。对这个凡事嫌麻烦的人来说,这种简单爽利合了他的脾性。
然而,世上就是有人怕热,视夏天如人间炼狱。平四郎的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儿时一到盛夏,看着半死不活的兄长,平四郎既感同情又觉有趣。只见他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只是猛喝水,叫他回应好像也慢半拍。分明被同样的日头晒着,同样流着汗,却只有二哥独自受罪,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总会有些庆幸又有些窃喜,心情颇为复杂。
即便是盛夏,铁瓶杂院里阿德的卤菜铺当然也得升火做生意。然而多年来的持续锻炼,让阿德在炭火熊熊的炉灶前仍能行若无事。平四郎问她耐热是否有诀窍,阿德回答:“哪来什么诀窍,全靠习惯啦,习惯!一忙,身体自然就会挺过来!”
可悲的是,并非全天下的女人都同阿德一般健壮。眼前,梅雨时节起开始跟着阿德学做生意的久米,入夏后憔悴了不少。当天下午,井筒平四郎捡着日阴走在前往铁瓶杂院的路上,遇见瘦得下巴有些尖了的久米,颈项上贴着白色药布,像鬼魂般幽幽地走在路上。
“怎么,累到得风邪啦?”
听见平四郎搭话,久米吃力地转过身来。她那天生轻佻的举止,已完全收敛起来。
“哎呀。大爷。”说着,她难为情地摩娑着颈上的药布。“不是风邪啦。这个呀,是长、痱、子,痱子呢,很没情调吧。”
平四郎大笑,仰望着湛蓝无底的夏日晴空。小平次代替无情的他,担心地望着久米的颈项。她卷起衣袖、松开领口,让他们瞧身上各处的药布。
“我听说长命寺再过去一点儿,有个大夫给的膏药治痱子很有效,就上那儿去。真的跟人家说的一样有效,可是好贵呢。大爷,要卖卤菜可真不容易。”
“你之前干的那一行,不也有花粉肿吗?不管是什么营生,都有它麻烦的地方。”
平四郎意在鼓励,开朗地这么说,但久米确实显得相当难受。
“阿德姐骂我,说我就是太散漫才会让痱子上身。”说着伤心地垂下头。
“哎,别这么泄气。不过,在这儿遇到你倒是省了我的事。既然是从大夫那里回来,稍微绕个路阿德也不会知道。我请你吃个洋菜冻吧!”
“哇,好高兴!”
两人稍稍偏离了大路,到一家面水道摆着长凳的茶店去。小平次在水道旁蹲下,取出烟管。奇的是,一到夏天,这一板一眼的中间烟瘾似乎就大了起来。还有,小平次夏天几乎不会流汗。他只在惊惧时流冷汗,而这是不问季节的。
平四郎想问的是,最近阿德与八百富的阿露之间来往的情况。今年初春,八百富发生了不幸的命案,过后,阿露连同生病的父亲一同离开杂院,阿德有段时间频繁地造访他们新的落脚处,帮忙阿露。他们至今仍密切往来,或者阿露父女生活安定后,便少有接触了呢?照他想,现在久米与阿德走得最近,也许会知道些什么消息。
平四郎有意重新调查一切原点的那场八百富命案。因此,这阵子也想找机会去见阿露,但他必须慎重行事。阿德与阿露之间的来往,直接问阿德当然最真确,但若一个不慎,阿德不免起疑,很可能会质问他:“大爷,都这么久了,您还想找阿露问些什么?”因此还是旁敲侧击的好。
“八百富……”久米开心地拿筷子夹洋菜冻,一面喃喃说道。“那时候我还不在铁瓶杂院,事情是听人家片片断断提起的。”
平四郎将八百富这案子表面上是什么样貌,以及阿德等与命案有关的人所相信的“真相”大致做了说明。久米虽一脸疲累,听话时仍频频点头回应。
“阿德没跟你说过详情?”
半点儿也没有——久米说道。
“只说久兵卫爷遇到有些可怕的事所以走了,就这样。阿德姐不会多嘴的。”久米一面将洋菜冻吸进嘴里,一面说:“她呀,嘴巴虽坏,却不会在背后数落人家的不是,也不会说三道四的。所以呀,帮不上大爷的忙真是对不起,可她是不会对我这个跟阿露啥关系也没有的人提起的,所以阿露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德会不会单独出门?”
“从我常到她那儿之后,都没有。”久米说着,笑了笑。
“可是,大爷,要是那个阿露和阿德姐现在也很亲的话,之前阿德姐病倒时,应该会提到吧?阿德姐那个样子,就没办法去找阿露了,应该会托我跟阿露说一声,要她别担心;或者阿露会觉得怎么这阵子都不见阿德姐,该过来瞧瞧才对。”
“说的也是。”平四郎也吸着洋菜冻点头。“你真聪明。”
“既这样,我就再表现一下吧?”久米得意地笑了,脸上似乎恢复了点生气。“要我是阿德姐呀,等阿露的生活不必再担心,就不会跟她来往了。命案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吧?过了这么久,就不会再去管她了。”
“为什么?”
“因为,阿露那个姑娘其实杀了亲哥哥,阿德姐明知道,却又要她忘了、当没这回事,是吧?要忘掉最快也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离开铁瓶杂院,也就等于离开阿德姐。可是,要是阿德姐一直去嘘寒问暖的,阿露不就每次都得想起往事吗?”
久米的话越听越有道理。
“阿德姐也不是傻瓜,这道理她也懂。所以,她现在一定没跟那个阿露姑娘见面了。”
“你很聪明,阿德也很聪明,就数我最笨了。”
“那是因为大爷是男人呀!女人的聪明和男人的聪明走的是不同的路子。”
久米将盛洋菜冻的碗放回托盘,伸手拿凉麦茶。或许是被醋呛着,咳了几声。
茶店的长凳旁没有其他客人。头顶上蓝底白字的“洋菜冻”布条随风飘动。过路人形色匆匆地扬起尘埃,擦着额上、颈上的汗。久米确认般悄悄往四周张望一番,仿佛阳光很刺眼似地眯着眼转向平四郎。
“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爷,和阿德姐很熟吧?”
“是啊。所以到现在阿德不也一直说,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就只有久兵卫一个吗?”
“嗯……”久米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颈上的药布。“不说闲话的阿德姐,最近很难得地跟我说了一件事。”
平四郎哦的附和了一声。久米微微噘起嘴。
“大爷刚问起久兵卫爷离开那时的事,我这才想起来。跟您说喔,大爷,久兵卫爷打他自铁瓶杂院消失前,就不时会来找阿德姐发牢骚。”
——这话你别说出去。凑屋老爷想要让一个叫佐吉的年轻亲戚,来当我身后的管理人。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嘴上叼着烟管昏昏欲睡的小平次见了他这神情似乎吃了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
“那是在八百富命案之前吧?”
“嗯,对呀。”
“既然如此,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久兵卫怎么会对阿德说那种话?久兵卫怎么会知道佐吉这个人?”
“大爷,这我怎么会知道呢。”久米摇摇头。
“你们怎么会讲起这个?说起来,这算是背地里讲佐吉的坏话吧?”
阿德至今仍对佐吉极为严厉,这点平四郎也很清楚。阿德对其他人都亲切和善,照顾有加,不知为何只对佐吉极为冷漠,简直可说是蓄意和他作对。近来情况稍稍有些改变,但依旧极其严厉。
“就在前天,卖鱼的箕吉兄夫妇吵了一架。好像是为了件芝麻蒜皮的小事,可箕吉嫂却说要和箕吉兄离婚搬出去。箕吉兄在气头上,也就回说‘好啊,快给我滚’。这时佐吉兄来了,好说歹说地劝架,总算没事。他干得实在漂亮,我就称赞佐吉兄,说他真了不起,明明还是个单身汉,竟能劝和人家夫妻。才称赞完,我就心想糟了,因为我知道阿德姐讨厌佐吉兄。岂知阿德姐竟没生气,脸上的表情好像啃了涩柿子,一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你说的对,佐吉是做得很好。
“我吓了一跳就说,真难得阿德姐竟会这样夸佐吉兄。结果阿德姐就正经八百的说,其实佐吉这么用心努力,她也不想说他的不是,只是久兵卫爷曾经怨叹过,便把刚才那番话告诉我了。”
阿德是这么说的:
“久兵卫爷是因为出了不少事,才离开我们铁瓶杂院的,但在那之前,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一直为自己身后谁来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发愁。那凑屋老爷就想把他一个亲戚叫佐吉的,因为有些缘故没办法继承凑屋,当花木匠也当不好的男人,安插在这个位置,可是久兵卫爷大大反对,有时候他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别的不提,光是年轻就不行了,更何况那个叫佐吉的人品又差。管理人这个工作,卖水肥的钱可是全数落入自己的荷包,很有油水的。可要是存心想偷懒,也简单得很。说到头,全是靠那个人的人品。久兵卫爷说,就算那是凑屋的亲戚,他也实在不想让老爷推荐的那个佐吉进这铁瓶杂院,说他那个人很不像话。这话他不知跟我说过多少次了……”
平四郎倒是闻所未闻。因太过惊讶,一个不小心又点了份洋菜冻。
“听说久兵卫爷这个人,不怎么会发牢骚?”
“啊?哦,是啊,他本来话就不多。”
“所以阿德姐就说,久兵卫爷会再三地跟她说起这件事,一定是很放心不下吧。所以……”
——久兵卫爷走了之后,佐吉一来,我心里就想,啊,就是他!一开始就对他恨得要命。
——可是,我总觉得佐吉,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呀?我最近越来越糊涂了。佐吉做得很好,越来越有管理人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不想承认他,不然怎么对得起久兵卫爷!
“她那神情难过得很呢。”久米也以消沉的口吻说道。“阿德姐会跟我吐苦水,一定是实在难过得挨不住了。”
平四郎等着追加的洋菜冻,握着筷子,心下大为不快。久米嗅嗅摸过药布的手,抱怨着味道难闻。
“原来是这样啊。”平四郎低声说。“原来是有过这么一段,阿德才会打一开始就对佐吉百般挑剔。现在要改变态度就难了。”
“嗯,我是这么想的。”久米答道,声音像累坏了似的没精神。接着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可怜喔。”
“谁?佐吉还是阿德?”
“两个都可怜。阿德姐会看人,要是没那回事的话,应该老早就站在佐吉兄那边了。大爷也这么想吧?可是,就为了久兵卫爷说过的那些话,便闹起意气来,跟久兵卫爷讲义气。”
可是,佐吉兄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喔——久米小声说道。
“大爷,我先走一步了。我们一道回铁瓶杂院不太好吧。谢谢您的洋菜冻。”
久米说声嘿咻,站起来。
“大爷问我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嗅,拜托了。你说的话,我也会藏在心里的。”
“嗯。”久米点点头,仰望刺眼的阳光,耸起瘦削的双肩。
“豆腐铺一家人呀,好像要搬家了,一早就在收拾东西。”
追加的洋菜冻来了,平四郎却不下箸,内心更是不快。
“这我倒是没听说。他们干嘛搬家?”
“说是以前很照顾他们夫妇的豆腐铺老板病了,铺子开不下去,所以他们要去帮忙看店。”
“知道那家铺子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像不在本所深川。豆崽子们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久米踩着和刚才见到时同样不稳的脚步回去了。望着她那瘦削的背与臀,平四郎吃起追加的洋菜冻,只觉一个劲儿的酸,没味道。
豆腐铺一家子搬家的理由,反正定是跟八助与阿律父女一样是编出来的吧。背后必有凑屋指使,当然凑屋肯定给了钱。这么说,他们并未改变计划,事情仍照旧进行。还是平四郎和弓之助料错了,阿律没向凑屋那个俊掌柜通报他们已查出许多眉目的消息?
纵是如此,仍令人不快。
久米听到阿德表白的那些话,照平四郎手上掌握的脉络,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设计好的把戏。
久兵卫对凑屋极为死忠。据平四郎所知,他从未说过东家的不是,亦从未对主人总右卫门的判断有过任何异议,更不曾听阿德等杂院的住户们提起久兵卫曾经如此。这也就表示,他真的不曾这么做。对久兵卫而言,凑屋总右卫门便是一尊活神明。
正因熟知久兵卫平日的态度,他偶然间提到对“老爷的亲戚佐吉”的不利言语,才会深植于阿德心中。那个叫佐吉的年轻人,仗着有凑屋这座靠山,竟令久兵卫爷如此担忧、不安、困扰;不能原谅,绝对不能饶过他!依阿德的性子,也无怪乎会这么想。
自八百富的太助命案起,久兵卫出走,佐吉被提拔,枉费他如
此奋力,住户仍接连搬走——这一连串的事情,全出自凑屋有目的的策划,而久兵卫必定也是其中一员,因他凡事以凑屋为重。如此一来,久兵卫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知肚明:知道太助会死、会传出不愉快的流言、结果会迫使自己离去、其后佐吉将来到此处等,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仅如此,还对阿德灌输对佐吉莫须有的不平、不满与疑虑,以操纵阿德,好让佐吉这个管理人当得力不从心。
好让住户们弃铁瓶杂院而去——不,好让住户因“各有缘故”而纷纷离去的景况,在外人眼里看来顺理成章。哦,没法子啊,铁瓶杂院的管理人是个不对头的年轻人,跟那儿的老房客阿德怎么都处不来,也难怪人家住不下去。
这作法单纯却高明,简单却周密。只要摸清楚阿德的脾气便成了。但,久兵卫可曾察觉到,可曾料想到?当佐吉真的来到铁瓶杂院,老实而尽心尽力地当管理人,开始得到住户们的信赖时,阿德会夹在对久兵卫的义气与佐吉的勤勉当中进退不得?既然了解她的脾气,早该料到会如此了。
“久兵卫啊!”平四郎自言自语。
“铺子的人为了铺子会做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匆匆结束巡视,平四郎再度造访深川大头子茂七家。政五郎在家,一如以往地郑重迎接。
最初,平四郎的打算是略过详情,仅托付政五郎欲办之事。然而,要如此委托本就不易,对苦于深思熟虑、细密策划的平四郎,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平四郎当时正怒火攻心。就他这人来说,心情难得如此欠佳。此时,人往往流于多话。一个人会拿“这话别说出去”当话头,大多是在心情激动之时。
因此,待平四郎回过神来,他已向政五郎原原本本地道出一切,包括铁瓶杂院中正在进行的诡异阴谋,以及他对此的想法。
政五郎很擅长倾听。只有一次,当平四郎正换气的时候,悄身离座旋即又回来,为平四郎奉上盛满冰凉麦茶的茶杯。那时机抓得着实巧妙。
平四郎总算把话讲完,喘了口气,政五郎便拍手唤人,立刻有人端上热煎茶与点心。端来的正是大额头。这孩子奉上茶点,便在政五郎身边端坐,待政五郎一示意,便顺溜溜地背诵起来,说的是平四郎方才叙述的事情经过。
平四郎一面吃水羊羹,一面听。听完后大感佩服:
“没错,记得真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政五郎先表示惶恐。“大爷一到,我便要他候在唐纸门后了。”
一见大爷的神情,便知今日的谈话较先前来得复杂——政五郎是这么说的。
“你这人真可怕,幸好是跟我站在同一边。”
“不敢当。那么,大爷要我们去盯这阿露姑娘的梢吗?”
不着痕迹地带入正题。
“对。不过,这次的猎物比上次的阿律难办得多。”平四郎解释。“阿露这姑娘应当知道自己是这案子的关键。因为,她哥哥太助被杀时,她应该就在现场。”
政五郎沉稳的眼神闪过一道光。“依您这说法,大爷,您认为杀死太助的不是阿露?”
平四郎垂下紧闭的嘴角两端,点点头。
“杀手来杀了哥哥——阿露这话该如何解释?”
“那是说给阿德听的。”平四郎平静地说道。“我是从阿德那儿听来的。”
“那么,说得更正确一点,您所听到的是阿德对于‘杀手’的推测,而阿德的臆测则来自于阿露的话?”
“是这样没错。”
“那么大爷,我想在这件事上头,阿德也是被操纵的。”
平四郎没有马上点头。他觉得阿德实在太可怜了。
“阿德是铁瓶杂院的中心人物,就像杂院的‘心’一样。”他说道。“这可要说清楚,不是杂院的头领,全然是心而已。因为她不是个能靠道理来思考的女人。”
“女人都是这样的,”政五郎柔软地回应,“所以才可爱不是吗?”
平四郎不由得笑了,政五郎也笑了。平四郎心想,在这里,我的威严完全比不上人家。
平四郎脱下外褂,随意盘坐。政五郎与大额头则是规矩地端坐着,两人皆不见丝毫怕热的模样。茂七大头子的这幢宅子,或许是考虑到在屋内常有不便让旁人耳闻的对话,并未因夏天而撤除隔间,唐纸门与屏风仍在。但屋内通风极佳,像进了寺院般凉爽。
“久兵卫出走这场大戏,我想,剧本是相当难写的。”平四郎想了又想,开始解释。“在‘胜元’时,久兵卫与正次郎这男子之间曾有过不愉快,这话大概是真的。但是,正次郎是否至今仍为此深恨久兵卫,就不得而知了。首先,没有人知道正次郎的消息。换句话说,让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当凶犯,怕他再次袭击,为众人添麻烦,因此久兵卫走了——这种情节,且不论道理说不说得通,感觉上就很难令人信服吧?起初,就连杂院里的人也认为这说法有些假。”
因此,不能光靠这个说法。这时便得安排另一个桥段,就说杀死太助的其实是阿露,她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久兵卫知道真相,却为了包庇阿露,编出“正次郎寻仇”的说法,离开铁瓶杂院——这套副剧本。
“而且从阿露或久兵卫嘴里听到——或说是被他们暗示这剧情的就是——”
“阿德是吧。”政五郎抢先一步。“铁瓶杂院的心。”
“没错。”平四郎深深点头。“控制了心,其余的就简单了。由阿德率先将这似巧实拙的双重剧本传开来。其实,政五郎,事到如今说来着实丢脸,我当时也一头栽进这陷阱里。久兵卫离开铁瓶杂院前夕,我正想好好质问阿露,要她说出八百富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后来久兵卫和阿露走的走、哭的哭,阿德又跑来说什么实情内幕,结果就不了了之,什么事都没做就放手了。”
政五郎满面笑容。“正因心慈,大爷才之所以为大爷。我倒是认为一点都不丢脸。”
平四郎大口喝茶。水羊羹的盘子早就空了。
“阿德的丈夫死前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是阿德独自照料他的。”
平四郎端着茶杯喃喃地说着,政五郎应道“是的”。
“阿德有过这段经历,所以阿露的那段假话,效果必是立竿见影。哥哥要对卧病在床的爹下手,我不能不管——”
平四郎沉声说道:“阿德真可怜。”
但政五郎却毅然回道:“不,大爷,我不认为阿德可怜。可怜的恐怕是说了谎的阿露。”
“因为她不得不骗阿德?”
“这也是原因之一。”政五郎说道,微微蹙眉。“即便阿露说的是假话,太助却真的被杀了。这么一来,大爷,太助定是有其他不得不被杀的理由吧?”
平四郎细细咀嚼政五郎的话,明白了其中涵义,身子不由得越坐越直。
“对……你说的没错。”
“无论凑屋是何居心,他为要赶走住户,出手大方,用的法子也绝不粗暴。阿律那次,搬出的是讨赌债的戏码,不得不找几个莽汉,但那也只是表面上,实则阿律连一丁点细皮都没碰破。然而,只有太助一个人丢了性命,您不认为这待遇相差悬殊吗?”
的确。与其他住户被对待、被骗、被操纵的方式相较,唯独太助所受到的处置不合理而残酷。
“这件事,应该有其相应的理由才对。而这个理由与凑屋无论如何都想把铁瓶杂院清空的原因也有所关联吧?我觉得,若太助与此毫无关系,理当不至于会赔上一条性命。”
政五郎说完,向大额头瞄了一眼。这下平四郎才发觉,原来大额头的嘴唇一直不停地微微开合,似乎是靠口中复述来记忆眼前的对话。
“总之,我们会监视阿露。”政五郎承应。“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与谁碰面、钱财出入与家计境况又是如何,我们详加调查后会通知大爷。还请大爷相信我们,放心将一切托付给我们。若大爷不嫌弃,这件事全盘解决前,请别像上次权吉与阿律那时仅关照一次,且让我们权充大爷的手下。不,是我们恳求大爷。”
平四郎并无异议。“可是,帮我做事,你们可没有多大的好处。这样你们也愿意?”
政五郎露出一种慑人的笑容,好像将他怀里深处最细密的缝分,刹那间翻出来让平四郎看了一眼。
“凑屋与那个仁平有所牵扯。”
那个冈引仁平,追跟究底地前来询问铁瓶杂院住户只减不增的理由,同时也深恨着凑屋。
“先前也对大爷说过,他是冈引中的败类。我们……”
若能借此一举令仁平失足,便是大功一件了。不等他说完,平四郎笑了。
“原来如此,那就万事拜托了。”
当天晚上,平四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地点是阿德的卤菜铺。锅子在店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平四郎最爱的芋头、蒟蒻已让汤头和酱油卤透,看起来好吃极了。
然而,梦中的平四郎并没有偷吃。那不是偷吃的时候。平四郎从高处望着梦里的自己。因此这虽是梦,但确实闻得到阿德卤菜的味道,也感觉得到锅子冒出来的热气。
阿德不在店里,也不见久米的身影。静得出奇。
平四郎打开通往后面狭小起居间的格子门,发出喀啦声。
只见阿德死去的丈夫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叫加吉,记得是加吉没错。
加吉很瘦,身上穿着洗白了的浴衣,但领口敞开,瘦骨嶙岣的胸口整个露了出来,甚至可以根根细数他的肋骨。他端坐在一直铺在那里的薄铺盖上,不知为何频频向平四郎低头行礼。
“喂,加吉,你不能起来,得躺着才行。你是病人,不躺好会挨阿德骂的。”
虽然在梦中如此劝他,但做着这个梦的平四郎自己,却想着我没见过加吉,可不认得加吉的长相。
然而一回神,加吉已不见了。起居间里满是鲜血,太助的尸体便倒在那里,面朝上,胸膛和颈项上刀伤历历。
“太助怎么会死在阿德家里?这不是很奇怪吗。”
心里虽想着没法子,这是做梦,平四郎仍着手收拾太助的尸身。放着不管,阿德生意就甭做了。他脱了鞋,进了起居间,抓住太助摊在起了毛的榻榻米上的手,把他抬起来。
一抬,太助冷不防爬了起来,双手要抓平四郎。太助的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嘴巴无力地大张,舌头掉了出来。
平四郎哇的一声逃出来。太助的手缠了上来,他拼命甩开。但甩了又甩,死人那冰冷软胀的指头仍抓住平四郎的手臂和肩膀,怎么都不肯放手。
“你早就已经死了,不要乱动!”
平四郎大叫着弹起身来。这回,换另一个人“呀”的叫了,碰咚一声翻了过去。平四郎在铺盖上坐起,胸口起伏不定猛喘气,一面环视周遭。
只见弓之助趴在铺盖的另一侧。
“你这是干嘛?”
弓之助仍趴着,发出“唔唔”呻吟。嘴里一面叫痛,好不容易才揉着头爬起来。
“姨爹还问呢!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哪里过分?”
平四郎伸手擦掉脸上的汗。天已大亮,炎炎日光照在格子门上,小院子已听不到鸟叫声。显然是狠狠睡过头了。
“姨爹被梦魇住了,我是来叫醒姨爹的。”
“被梦魇住了?我吗?”
“是的。简直像妖怪猛兽一样。”弓之助恨恨地将嘴角往下一撇。“一叫,姨爹就把我摔了出去。姨爹,您究竟做的是什么梦?”
汗总算止住,平四郎的气息也调匀了。但一镇定下来,便见到件可笑的事,捧腹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
平四郎指着他。
“你的脸,上面有榻榻米痕。还有,你眼睛上那一圈瘀青,一定是刚才撞得太猛了。”
弓之助伸手抚脸确认。“难怪觉得刺刺辣辣的,原来是擦破皮了。”
“不过,你身手还真是有待加强。竟会被睡迷糊的我摔出去,还搞出那种瘀青。我看,你是不知道世上有‘受身’这回事。”
弓之助更加不高兴了。“这瘀青不是刚才摔出来的,是今天一早在道场弄的。”
“练剑被打到脸了?你正面挨打啊?”
弓之助似乎想回嘴,但像是用力把话往肚里吞似的止住了。“我的脸不要紧。姨爹,我是来通知您一则消息的。”
平四郎磨蹭着离开铺盖。
“什么消息?”
“阿律从濑户物町的杂院消失了。”说着,趁吃惊的平四郎插嘴前一路说下去。“我想到她可能会离开濑户物町逃往他处,昨天便去瞧瞧样子。果然被我料中了。”
“什么时候跑的?”
“前天。”
“权
吉知道吗?我昨天傍晚去探了下,那家伙还在铁瓶杂院哩。”
“既然如此,那么阿律这次就是真的丢下没出息的父亲走了。权吉没吵嚷,一定是她给了什么借口,不然就是凑屋交代的。总而言之,现在不知道阿律的行踪。当然,她陶瓷铺的工作也辞了。”
平四郎拿睡衣领口擦脸。“会是凑屋把人藏起来了吗?”
“也许。”
“好吧,不要紧。昨儿我已经决定要与政五郎他们联手了。”
平四郎大略说明。“阿律的行踪,也请政五郎他们去探探。他们找得到的。”
弓之助又摸了摸脸,榻榻米的痕迹仍未褪去。“姨爹,您今天还会到铁瓶杂院巡视吗?”
“会啊。昨儿豆腐铺一家搬走了,佐吉丧气得很。我想多去瞧瞧他。怎么?”
“我想请姨爹带我一块儿去。”弓之助猛一鞠躬。“我不会碍事的。要是小平次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可以偷偷跟在后面。可是,若没有姨爹帮忙,就没办法测量了。”
“测量?量什么?”
弓之助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情似乎略带着一点儿心机,答道:“量阿德的耳力有多好,以及八百富到管理人家的距离。”
接着,那张人偶脸盈盈一笑。“还有,如果能找到一位与阿露年纪相当的姑娘,就更好了。”
平四郎搓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子。
“这么说,你是想找一个和阿露相似的年轻姑娘,量量她的脚步声会不会传进阿德耳里,是吗?”
弓之助就这么坐着直接弹起。“正是!”
“可是,那又何必?阿德一定是听到阿露的脚步声了,不然也不会醒来。”
即使聪明如弓之助,脑袋大概也热坏了。平四郎大打哈欠,拾起扔在枕边的团扇,朝孩子的脸扇了扇。
“我说过好几次,阿德是铁瓶杂院的要穴,为了制住这要穴,就非得把阿德扯进来不可。所以久兵卫和阿露——也许心里头老大过意不去,至少我希望他们这么想——却也演了那出戏。可是,那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弓之助点点头。“我了解姨爹的心情。我也认为事情就像政五郎头子和姨爹想的一样。可是姨爹,若是这样,那天夜里阿德就算没听到脚步声,也一样会被卷入这场大戏,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
原本剧情的安排,可能是八百富发生不幸之后,由久兵卫去唤醒阿德吧。由于阿德耳朵灵,省了这道工夫,但这应该是纯属偶然。
“就是这一点呀,姨爹。”弓之助眉毛直往上扬。“阿德是恰巧听到脚步声醒来,并不是阿露为了将阿德卷入,刻意发出脚步声在阿德住处前来回走动。”
“那当然了。这么做,难保不吵醒其他人。”
“那么,”弓之助膝行而前,“吵醒阿德的那阵脚步声的主人,也可能不是阿露吧?”
平四郎停住扇团扇的手,嘴巴张得老大。
“那你说是谁?”总算问了这一句。
“会是谁呢?”弓之助满面笑容。“阿德起身赶往久兵卫住处时,久兵卫和阿露都在那里。”
“是啊,听说阿露跑到久兵卫家。”
“卧床不起的富平则在八百富。”
“他还能上哪儿去啊。”
“太助也死在八百富。”
“用不着担心他会起来吧。”
弓之助再度膝行而前。“我再重复一次,八百富的太助之死,也是凑屋为了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而安排的剧情。”
“是啊。”
“若一切全依凑屋的意思发展,那么杀死太助的就不是阿露,而是凑屋的手下,也就是第三者——这是极有可能的。”
平四郎又扇起团扇。
“所以——”弓之助说道,“吵醒阿德的脚步声,我想应该是来自那第三者。”
“你是说,他从八百富逃出时吗?”
“是的。”
平四郎停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发问:
“逃到哪儿?”
弓之助一脸认真地偏着头。“阿德听到脚步声不久,便往久兵卫那儿去了,那人要逃离杂院,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再说,阿德听到的脚步声是朝久兵卫住处那个方向——”
平四郎低头凝视弓之助。
“你是说,久兵卫藏匿那人?”
“是的。”弓之助笃定地点头。“时间应该不久,多半天亮前就让他走了。说藏匿太夸大了,那第三者可能只是先在久兵卫那儿换件衣服、洗个手而已。”
弓之助或许猜中了。第三者——
“你是为了查证这些,才要去量阿德听到的脚步声是怎么传进她耳里的?”
“是的。视状况,也许能够推测出那脚步声的主人的体重或步幅。甚至身高也——”
“别量了。”平四郎当下便说道。“我可不愿意,别量那些了。”
弓之助眼珠一转。“姨爹?”
“用不着去量那些,你说的话就很有道理了。杀死太助的不是阿露。那姑娘身上会沾着血,想必是为了让剧情逼真而做的手脚。再不然,就是抓住死去哥哥的身躯时沾上的。无论如何,太助被杀时,阿露都在同一间屋子里。”
“是……”
“就像你说的,一定是有第三者在场,对太助下手。不管怎么样,我都得逮到他。那人有多高多重,步幅又是多少,知道了也没用。要到处去量全江户男人的身量、步幅,我可没那工夫。”
“用不着找遍全江户,那人一定是凑屋的下人。”弓之助爽朗地说,但被平四郎狠狠一瞪,声音忽地变小。“也可能是那个俊掌柜——”
平四郎将团扇一扔,接着嘿咻一声站起来。
“姨爹?”
“我要换衣服,来帮忙。”
“姨爹,您的神情好悲伤啊。”
是的,不知为何,平四郎的心情忽地消沉郁闷起来。为什么铁瓶杂院又发生这种事呢?逮捕凶手、揭露秘密,都不是平四郎擅长的。不知道的事就让它不知道,没听到的事就让它没听到,不懂的事就让它不懂,这才是平四郎喜欢的。他不想和弓之助这样的孩子谈论凶手的真面目。
他更不想让阿德得知这些。若要照弓之助的话去做,势必得将实情告诉阿德。他不想让阿德对阿露与久兵卫起疑。倘若可以,他希望别让阿德知情。即使她受了骗、莫名成为这出戏的演员,但如果阿德不会因此而蒙受重大伤害,那么他宁愿不要去打扰她。
“我想帮姨爹的忙,可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了。”弓之助喃喃地说。“也许我说的那些,都是自作聪明。”
“没这回事,你很聪明,事情看得很透澈。你只是把看到的、想到的直接说出来罢了。”
“可是……”
“别放在心上。我有点起床气,因为我作了个怪梦。”
平四郎低头对弓之助一笑。
“我带你去铁瓶杂院。小平次呢,就叫他去别处巡一巡。正好,我也想让你见见佐吉。”
弓之助双手伏地,低头行了一礼。“谢谢姨爹。”
“甭多礼了。帮我去叫你姨妈来,我可得赶快洗把脸。”
弓之助垂着头不动。平四郎一时担心起来。他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以为挨了骂,气馁了吗?
“弓之助?”
低头一瞧,弓之助脸皱得像个包子。
“姨爹——”
“啥事?你怎么了?”
弓之助满脸通红。
“姨爹,我的脚麻了。”
说着,咕咚跌倒。
小平次相当不服气。为什么是少爷跟着大爷,却派我巡视别处?大爷已经不需要我了吗?这阵子还用起以前那么讨厌的冈引,我真是不懂大爷的想法!
“呜嘿!”平四郎掠他之美,惊呼一声。“别发这么大脾气。我只是带弓之助去认识佐吉而已。有什么关系,你就像井筒家的人呀。这孩子将来可能会继承我,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再说,政五郎也是个人物,别这么反感。”
他自认已尽力安抚,但小平次出门时仍气得多肉浑圆的肩膀直抖。弓之助对此也显得颇无奈。
“难不成,我继承了井筒家,小平次叔的孩子就会当我的中间吗?”
“小平次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啊,太好了。”
“但是女儿会招赘呀。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死心,和他好好相处吧。”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满身大汗地来到铁瓶杂院,只见佐吉正专心地清扫着豆腐铺搬家后的空屋。头上用来防尘的手巾遮住半张脸,但从中露出来的双眼,与大太阳相反,显得黯淡无光。
出入的格子门已拆下,上头糊的纸也撕掉,格子框的每一处都冲洗得干干净净。看来是为了待干后糊上新的纸。榻榻米也一帖不剩地翻起来,曝晒在日光下。
“现在不好叫他,回头再来吧。”
弓之助直盯着勤奋工作的佐吉看,没有回答。
“怎么样?要不要去阿德那里露个脸?”
弓之助专注地看着佐吉。
“久米也在那边。你一去,她们一定会聒噪得不得了,嚷着可爱什么的。”
弓之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佐吉。
“喂。”平四郎往弓之助的头上一敲。“你要知道佐吉的身量,我会去问,别在这里目测。”
弓之助摸摸挨打的地方。“姨爹看出来了?”
“我也已经习惯你了。”
“我并没有怀疑佐吉,因为他没有义务非得帮凑屋杀了太助不可。”
“那当然。”
弓之助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若平四郎的耳朵还灵光,他说的应该是:
“太助为什么会被杀呢?”
不出所料,弓之助——正确地说,是弓之助那张漂亮的脸——令阿德与久米惊为天人。久米大喜,而阿德则是拿平四郎与弓之助相比,然后大笑。
卤菜铺店头很热,久米似乎仍为痱子所苦,憔悴依旧,也闻得到药布的味儿。然而弓之助似乎不以为意,有礼地寒暄问候,拿出乖巧伶俐的好孩子模样,讨两位大婶的欢心。平四郎则吃着阿德招待的热腾腾的蒟蒻和冰凉的麦茶,兴味盎然地瞧着弓之助规矩又开朗地回答女人们的问话。
“是哟,你是染料铺河合屋家的少爷呀。原来大爷有这么一个有钱有势的亲戚,我都不知道呢。”
“那只是我老婆的姐姐嫁过去而已,与我无关。”
“听说我娘当年是个野丫头,当不了同心的妻子,才被嫁到商家去的。”
“你听听这口条!阿德姐,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小孩子家这样讲话呢!”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去看锅子,别煮焦了。”
“小少爷,你们河合屋里头,还有没有一个叫染太郎的伙计呢?个子高高的,鼻梁窄窄的,下巴长长的,肤色白白的。我跟他很熟……”
阿德打断了久米,含笑对弓之助说话,一面又往久米的腿一踹。
“小少爷,你一定很热吧。卖水的好像来了,你去帮我叫卖水的来好吗?顺便到外头透透气。不好意思呀,谢谢你了。”
弓之助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出去了。久米噘起嘴:
“阿德姐真过分,怎么突然踢人家。”
“笨蛋!怎么可以在小少爷面前提起你以前的相好!”
“染太郎可是个好男人呢!情意最浓了。”
“你现在已经是卖卤菜的了,要讲究浓淡,在调味上讲究就够了。”
“这样人生多无趣呀。大爷你说是不是?”
“吵你们的,别来问我。”
弓之助将卖水的带来了。趁阿德去招呼,平四郎悄悄问久米。
“豆腐铺搬走了,没人要搬来吗?”
久米摇摇头。“这会儿没听说呢。”
“佐吉正埋头一个劲儿地打扫哪。”
“真可怜。”久米唉声叹了口气。
“枉费他那么卖力。最近,连外头都有人说三道四了。说铁瓶杂院又是杀人又是久兵卫爷走人,开始倒霉,大概没救了。”
“什么有救没救?杂院又不是人,哪来的寿命啊。”
“才不呢大爷,就是有。”
阿德拿湿手往围裙上擦,一面走回来。弓之助在店头逗着狗玩。一头尾巴卷成一圈的小狗,最近开始在铁瓶杂院附近出没。虽然是野狗,长得倒挺讨喜的,众人会喂些残羹剩饭,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我可是住过不少杂院。年轻时比现在来得穷,连后杂院茅坑旁的房间都住过。我见过的杂院多着呢。”
阿德望着弓之助又跑又跳地与汪汪叫的小狗玩耍,一面这么
说。
久米自店后头搬来酱油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有默契地往阿德身后放,阿德便往上面坐。过去,阿德做生意时从不会坐下,平四郎虽吃惊,另一方面却也宽心不少。阿德与久米,可不是一对好搭档吗!
“不是说房子本身有寿命,但店家、杂院、租屋等,倒真是有相应的寿命。那是人聚集生活的地方吧?当然有气数尽了的时候。有些是再三有人连夜潜逃,房客越来越少;有些是出了火灾,把人全都烧死了。还有些是流行病让人病得一个都不剩,后来就再也没人搬进来。这不是头一遭,我遇过好几次了。”
阿德以粗壮的手臂环抱自己的身体,对平四郎露出略显疲态的笑容。
“久兵卫爷一走,铁瓶杂院就这么散了。这一下,大限就突然到来。这里已经没救了。不光是豆腐铺,卖鱼的阿箕好像也要离开了。”
平四郎眉毛一扬。“箕吉他们有地方去了?”
他心想,又是凑屋搞的鬼吗?却见阿德却毫不犹豫地摇头。
“没有啊。只是在商量,觉得搬家的时候到了。我也在考虑呢,大爷。只是,就算找到了新家,又不能找佐吉当保证人,得去找别的门路。”
“我之前那里的管理人可能会愿意帮忙。”久米一点儿也不担心,搅动锅子。
“你的意思我懂。我平日也不是在路上白逛的。的确,有些房子杂院会因为出过事,变得不好住。”平四郎说着,看着阿德。
“但是,铁瓶杂院既没失火,也没染上瘟疫,更不曾出过一个那种不得不连夜潜逃的房客。不说别的,这杂院盖好也才十年,要说大限已到,也未免太早了点吧。”
阿德耸耸较病倒之前消瘦许多的双肩。“难说吧。也许该说是竟撑了十年才对,可能这块地原本就不吉利。”
“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阿德露齿一笑,但并不是愉悦的笑容。
“因为,这里原本是个不小的灯笼铺,生意相当好,房子漂亮得很。不仅有住家,还有工坊,还请了包吃住的工匠。可灯笼铺的老板一出事,一下就倒了。”
这件事平四郎也知道。灯笼铺生意走下坡,不断借钱,最后不得不卖掉房子土地,是凑屋买了下来,后来盖了铁瓶杂院——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里打一开始,便留下那种不好的回忆,本来就不是能让我们待得愉快的土地啊,大爷。”
平四郎皱起眉头。往久米一看,她也一脸为难地眨巴着眼望着阿德。弓之助则正隔着狗儿与街坊的孩子说话。那是个可爱的女孩。手脚还真快。
“这都是阿德姐最近心情不好啦。”久米打圆场似地说道,然后看看阿德的脸色。“阿德姐,可以告诉大爷吧?”
阿德默默以围裙擦脸。
“什么事?”平四郎问久米。她稍微压低声音:
“大概十天前起,阿德姐就常梦到死去的太助。”
“八百富的太助?”
“不然还有哪里的?”阿德口气有点冲。“对啦,就是那个满身是血死掉的太助。”
“别这么凶啊。那么太助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只是恨恨地瞧着我。我拼命拜托他,要他赶快转世投胎去。我说,你是很可怜,但阿露也是千万个不得已……”
话没说完,阿德便吓然收口。表面上,太助是被正次郎这个曾在“胜元”厨房工作的人杀死。表面上,“杀手”的真面目已然以此为定论。
“我不想再待在这杂院里了。”阿德将围裙下摆揉成一团说道。“我也常跟阿箕他们这么说,阿缘他们也说想搬家。谁会想住这种有一户没一户,空荡荡的杂院啊!”
平四郎想起今天一早自己所做的梦。内心一角则思索着,阿德为何会梦见一脸怨恨的太助呢?是因为阿德虽然毫不知情,仍隐约感觉到太助之死不单纯吗?或者,正因为相信阿露杀了太助,对太助的悲悯之情演变为恶梦?
“佐吉兄做得很好,”久米柔声说道,“所以,我们也觉得很可惜。不过,大爷,与其让佐吉兄在这里吃苦也得不到回报,还不如到别的地方去,或许更好些。”
简直有如听到这段对话般,官九郎自外面上头某处啼了一声。它一叫,阿德头也没抬,便骂人似地说道:
“谁教他要带乌鸦来!”
与阿德她们告别之后,弓之助显得有些浮躁。平四郎心情欠佳,没立时发现。
“怎么?要小解吗?”
“不是的,姨爹。”
弓之助内疚似地缩起脖子。
“我知道姨爹心情不好,可是,既然我已经知道一半了,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没解决,我的心就静不下来……”
“这我知道。所以呢?”
“可以让我看看八百富的空屋吗?当然,别让佐吉知道。”
每一处空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这简陋的建筑自不会上锁,可自由出入。游目四顾,并不见佐吉的身影,因此不需顾忌。
“这容易。但只能看一眼哦?”
“好的,不要紧,现在只看一眼就够了。”
八百富一家三口在此生活时,屋里东西少归少,总也是有家具,有铺盖,墙上有月历,架上有花,而店头自然有当令的时蔬——这曾充满暖意的房子,如今却空无一物。唯有阳光毒辣辣地晒得燠热,反而令人不快。
弓之助在一楼的起居间、灶下、泥土地一带来回走动,只顾盯着脚边看。接着两手往腰上一放,嗯了一声,向平四郎问道:
“姨爹,您知道这里盖成铁瓶杂院以前的那家灯笼铺,是什么来历吗?”
“不是很清楚。”
“他们的屋子一定很大吧?”
“是啊。不光是住房,听说工坊也在这里头,想来也有庭院吧。再说,灯笼这东西,做的时候很占地方。”
弓之助嗯嗯有声,自顾自地点头。
“我之前曾跟姨爹提过向佐佐木先生学习测量的事吧?”
“是啊,但我可没跟任何人提起喔。”
擅自进行测量与制作地图是违法的,搞不好还会遭到斩首示众。
“先生那里,也许有这灯笼铺还在那时的平面图。灯笼铺的蓝图,请当初盖房子的木匠找找,就要得到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
弓之助不答,在空洞的屋里压低声音。“我想,灯笼铺的老板或许与凑屋有什么渊源。”
“嘿?”
“或者,他也可能是与凑屋的妻子阿藤娘家那边的人。总之,应该跟他们有所关联,不会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你啊——”平四郎觉得他是热坏了。空屋的热气直击脑门。
“八百富的富平也是……”弓之助仰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搞不好,与凑屋有什么关系。可以设法调查吗?”
“调查……”
平四郎慌了。看来,弓之助说这话,脑袋是很清楚的。
“倘若富平与凑屋有关系,用不着去查,阿德就应该知道。她是第一个住进铁瓶杂院的。”
“不见得吧。”弓之助露出有些人小鬼大的眼神,摇摇手指。他定是刻意这么做态的,有演戏的味道。
“阿德姨不是神仙。别人刻意隐瞒的事她看不穿,别人说谎她一样会上当。阿德姨人很好,善良又肯照顾人。可是,正因为这样,即使她擅长把旧衣翻过来找出没缝好的接缝,但是要她将人心翻过来找破洞,恐怕不在行。”
“瞧你讲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对不起,天性如此。”
不用说,平四郎也很清楚。
“不能问本人吗?问问富平。他身体似乎好些了,应该能说话了……”
弓之助垂手望着平四郎。
“姨爹,搜索调查这种事,不就是因为问本人就一切泡汤,才要悄悄进行的吗?”
“而且问本人,也不见得会说真话?”
“正是。”
平四郎望向无人居住、任凭日晒的格子门。泛黄的颜色教人悲伤。屋子要有人住才叫屋子。
“要查可以查啊。”他搔着脖子回道。总觉得好像答应做什么坏事般,有股内疚感。
“一点也不费事。”托“黑豆”即可。
“谢谢姨爹。”弓之助行了深深一礼。接着,稚气突然重回脸上,拉着平四郎的袖子。
“我们赶快出去吧。好热,口好渴。”
离开八百富的空屋时,弓之助匆促莫名,但却像看到什么令人不忍的东西似的,以心酸的神色回头望,双手唰地拉上格子门。这时,平四郎听到他似乎喃喃说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平四郎心想,他终究还是在意出现在阿德梦里的太助吧。
来到佐吉住处,他在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和长助两个人。美铃来了。
而同样令人惊讶的是,她挂着那厚厚的夹鼻眼镜,绑起那有着华丽刺绣的和服袖子,站在灶前。烫青菜的味道飘散着,一旁可见三、四片蛋壳。放在通风阴凉处的提桶,盖子下露出竹叶,大概是生鱼片。
佐吉与长助一副被关进壁橱的模样,离美铃远远地偎在一起。她看来开朗至极,而佐吉则是为难至极。
“哎哟,自己跑来当现成老婆啦?”
听平四郎出声招呼,美铃一下子红了脸。
“哎呀,大爷就爱说笑,真讨厌。”
竟连说话都突然像个女人了,也难怪佐吉在后面头痛。
平四郎一面贼笑,一面为三人介绍弓之助。佐吉吃了一惊上前来,正想郑重行礼,平四郎还未阻止,弓之助本人便已打断他了。
“我是姨爹的外甥,却也是河合屋这微不足道的商人之子,还请别行如此大礼。”
佐吉一呆,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的话也太郑重了,少爷。我是这里的管理人,一样微不足道。”
“那么,我们就算扯平了。”
聊了一阵子闲话,弓之助便缓缓卷起袖子,说要帮美铃的忙。平四郎进了起居间,摸摸惊得瞪大眼睛的长助的头,喝了佐吉泡的茶,擦了汗。
“小姐是自己来的?”
佐吉无力地摇头。“今天是下女送来的,傍晚会来迎接。小姐说,在那之前要做好晚饭。”
“那也不错,就让她去吧。长小弟也不会怕那个姐姐吧?”
长助抬头看佐吉,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笑。
“不过,明知小姐是来这里,凑屋还肯放人啊。”
“听小姐说,她扬言若不让她来,就要在店头大闹。”
“哈哈!要是让那爱说闲话的街坊,看到即将嫁人大名家的小姐,露出内衣飞腿踹掌柜的模样,事情反而更难收拾。”
“大爷说得还真轻松。”
“抱歉啦,我就是那喜欢看热闹的人嘛。”平四郎吊儿郎当地说,这当然不是真心话。他既为阿德担忧,也挂虑佐吉的内心。无论凑屋目的何在,恐怕他也是受了骗,遭人利用。
即使如此,平四郎在场或许仍让佐吉的情绪和缓了些,平四郎一问,他便将豆腐铺搬家后之事;北町的管理人联会因铁瓶杂院住户越来越少而出言讥讽之事;地主凑屋因此大为头痛,特地派大掌柜来了解情形之事,一一说出。
“依大掌柜的话,凑屋老爷说,看来铁瓶杂院气数已尽,干脆让住户迁到别处,或者索性在凑屋盖个宿舍供众人住。”
或许是心下自责,佐吉弓着背这么说。
然而,这话听在平四郎耳里,已不仅是可笑,简直荒谬绝伦。面对毫不知情的佐吉,竟然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
“你这么劳心劳力,苦干实干,他们说得倒是简单。”
佐吉的背拱得更厉害了。“谢谢大爷为我说话,可是我……”
“我知道。总右卫门是你敬畏有加的大恩人是吧?所以你要为他鞠躬尽瘁。”
佐吉不发一语。灶下,美铃与弓之助正叽叽呱呱地说话。
“万一——我是说万一,一切如总右卫门的打算,这杂院没了,你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呀,回头去当花木匠而已。”
“能够过活吗?”
“我想师傅会乐意用我的,所以不必发愁。”
平四郎朝美铃的背影呶呶下巴。“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拖延的了。你现在就讨那小姐当老婆,回去当花木匠吧。”
“大爷——”佐吉望着长助向他求助。不巧,这孩子正专心吃着茶点。
“那是个好姑娘,虽不知做菜的本事如何。”
美铃正嚷着蛋不知怎么了。
“那姑娘真的爱上你了。”
“这种事谁知道呢。”
“我知道。那弓之助呀,脸蛋漂亮得就像
狐仙变的吧?实在不像人生的。”
“大爷的比喻真夸张——不过,那瘀青确实吓人,听说是练剑受的伤?”
平四郎搬出弓之助的理论向佐吉说明。即看到他的脸没有出神痴望的女人,必有心上人。
“美铃见了他,一点儿也没出神,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你啊。”
佐吉撇着嘴角,垂下眼睛。平四郎忽地想起一个极单纯的问题。
“你有约定终身的对象了?”
此时,灶下传来有东西喷出来的声响。弓之助发出惨叫,美铃大喊:
“对不起!”
弓之助雪白的脸上,满是黄色黏糊糊的蛋。加上一早上身的瘀青,雪白的脸变得五颜六色。
“蒸过头,一掀锅盖就喷出来了!”
佐吉一把抱住弓之助便往井边冲,长助又瞪大了眼睛。平四郎抚着他的头,心想:“啊,真是可惜了那些蛋。若做成厚煎蛋该有多好吃啊。”
当晚,弓之助在井筒家用晚饭。所幸脸上没有烫伤,弓之助当平四郎的细君面,泰然自若地说着“姨妈,上街巡视真有趣”。
用餐时,在灶下较低处动筷的小平次,显然神情愉悦,不时掩嘴偷笑,令平四郎好生在意。且他似乎斜眼窥见弓之助的脸便窃笑。
餐后,平四郎把弓之助叫到起居间。原是想问他是否做了什么令小平次嘲笑之事,但在那之前,弓之助先开口了。
“在井边洗脸时,美铃小姐告诉我一件有意思的事。”
是关于铁瓶杂院这特别名称的由来。
“这我也知道啊。淘井的时候,淘出两樽锈红的铁瓶吧。”
弓之助正色点头。
“那铁瓶,是凑屋在‘胜元’里用的。”
这就是新闻了。“当真?”
“是的。听说上面有‘胜元’的商号。美铃小姐说这是从‘胜元’的下女领班那里听来的。”
这确实有点意思,但又如何?然而,弓之助的眼睛却闪闪发光。
“我想,这果然与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有力而笃定地说。
时候晚了,便住下来吧——平四郎与细君都如此留他,他却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而河合犀似乎算准时间,遣人来接了。
“大概是换了枕头就睡不着吧。”
细君这么说,但平四郎却发现小平次目送弓之助时,拼命咬牙忍笑,便悄悄叫他来问。喂,你是怎么了?
小平次在爆笑中招出:
“那个少爷,没法子到别处过夜!因为他会尿床!”
被平四郎硬派去巡视时,小平次对平日弓之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心生好奇,便稍微绕到河合屋,却见屋后正在晒尿床后的铺盖。
“那也不见得是弓之助的吧。”
“大爷巡视时,我可不是只会傻傻地跟在后头。我向正在洗衣服的下女问过了,那少爷确实有尿床的毛病。听说夜里不起来个一次,必定会出事。”
河合屋里,草木皆眠的深更半夜,廊下若未响起弓之助匆匆奔往茅房的脚步声,次晨必定得行晒铺盖之仪。
“话虽如此,小平次,”平四郎笑道,“你也别认真跟小孩子计较啊!”
深夜里,着枕就寝,却因天气闷热而睡不着。平四郎心想,脑筋再怎么好,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啊……。
闻着熏蚊烟的味道,平四郎昏昏欲睡。心想着真不愿做梦,反而将梦招来。
漆黑的夜里传来脚步声。那是夺走太助性命的杀手,在黑暗里疾驰而过的脚步声。那杀手没有脸。睁大眼想瞧仔细,只望见一片黑。虽在梦里,平四郎却感觉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昨晚的梦似乎也跟着苏醒,太助血淋淋的尸骸正在黑暗的另一端哭泣。杀手的脚步声不理会太助,迳往平四郎靠近——那紧迫的脚步声,往这里来——奔过廊下——
便在此时。
“姨爹,茅房在哪里?”
弓之助急切的声音响起,一见他的脸,平四郎猛地睁眼。
又是梦。平四郎在蚊帐底下打从心里笑了,接着熟睡到天亮。心想,弓之助果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