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他不是讨厌信仰,也不是不虔诚。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不信。
若问他为何不信,定又会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因为既麻烦又没有效验。这一点他倒是答得信心十足。
会问这话的人,多半是信仰虔诚或是偏好信仰的人物,听到平四郎的回答,便一脸不满。信奉神佛还嫌麻烦,真不像话。平四郎也能了解对方如此出言责备的心情。
只是,的确就是麻烦,故也没别的说法。莫名其妙,什么早起、冬日里泼冷水、大费周章地走到离江户老远的地方、禁食的,就是得花工夫。因此,每当有人呵责他不信神佛,他不道歉、不说以后要洗心革面的话,反而这么道:我(或是小的)不会妨碍你(您)的信仰,所以你(请您)就别理会我(小的)的怕麻烦吧。
这不是借口,平四郎的确不曾嘲笑别人的信仰或加以阻挠。平四郎的中间小平次和他正好相反,信心坚强。他和老婆及年纪尚幼的孩子三人住在八丁堀的杂院里,这杂院之后就有个昏暗的稻荷神社。凡是神佛,小平次无不虔敬有加;其中信奉最深的,便是这稻荷神。每天早上必定洒扫参拜。
话说这稻荷神社为何昏暗,就因这小神社旁不知为何净长柿子树,五、六株枝繁叶茂地围住了神社。这些柿子树结实累累,偏又是涩柿子。由于是稻荷神的柿子,没人敢摘;再加上是涩柿子,别说人了,连鸟兽都不屑一顾,那些可怜的柿子就这么挂在枝头上发烂。
平四郎经常路过这稻荷神社。因此前年入秋,柿子转红成熟的季节,他曾经向小平次提议说:身边老是有结满柿子的枝砑沙沙作响,稻荷神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吧;不如摘干净,树枝也给修剪修剪,不是很好吗。一听这话,小平次正色力辩,说那是稻荷神的供品,万万摘不得。但是啊,平四郎重申,那些全都是涩柿子,一颗颗熟透烂掉落在地上,味道实在难闻,稻荷神其实也嫌弃吧。
结果,小平次的表情好像出其不意地遭冷手巾捂脸一般,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大爷您说的话有道理”,还毕恭毕敬向平四郎行礼。
平四郎这边,话说过就算,从此把柿子树的事抛在脑后。不想十天之后有事路过稻荷神社,见柿子树枝剪得干净清爽,吃了一惊。一问小平次,他说事后和杂院大伙儿商量过,一致认为大爷的话合情合理之至,便动手整理树枝,也摘了柿子。摘下来的柿子由杂院里的主妇分头拿回去做柿饼。待做好之后,先供过稻荷神,再拿一些来给大爷。说这话时,小平次又是异常恭敬。平四郎爱吃柿饼,感到很高兴。
事情至此,平淡无奇。然而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入秋,怪事发生了。稻荷神社那向来只结出涩柿子的树,今年竟全是甜柿子。
小平次兴奋极了,深信是稻荷神显灵,从此信仰更加虔诚。他像个孩子似地红通着脸颊来向平四郎报告,还说第一个想到整理柿子树枝的大爷,一定也会有福报。
平四郎搔着长出胡碴的下巴,随口应付。他在肚子里是这样想的:既然能显灵把涩柿子变甜,早这么做不就得了,何必劳师动众。
但他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当时,他没有揶揄勤于参拜稻荷的小平次,现在也不会。再说,稻荷神的规矩简单明了,许的愿若实现,只要照当初许诺的谢神即可。姑且不论灵验与否,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这样的神明,平四郎一旁看着也舒服。整个町上到处都有稻荷神,想拜的时候不必多花工夫,这一点也很不错。
偶尔会遇上一些仁兄,将井筒平四郎的不信神佛,与他身为八丁堀同心相提并论,做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原来如此,井筒大爷的工作让他见多了世上的肮脏、罪孽、造业,才认为人间多惨事,神佛何在。有理有理——自顾自地做出结论。
就平四郎看来,这真是想太多了。平四郎的职务没那么凄惨。况且,会说这种话的人,根本不知道真正悲惨贫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平四郎讨厌好做这类解释的人。
在八丁堀家里的缘廊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大嚼别人送的莺饼。这时,先前才端饼过来的厨房小下女又走来,说有人来传话,是个小男孩。
他说不要紧,把人带来,小下女便规矩地带着孩子到庭院。那孩子有些眼熟,平四郎正想着是谁,孩子便报上名,说是铁瓶杂院豆腐铺的阿三。这下平四郎认出来了。
位于深川的铁瓶杂院,前杂院有两排三连户建筑。靠南的三户中间是勤劳的寡妇阿德独力经营的卤菜铺,两旁是牢骚多的鱼铺子和卖好吃豆沙馅衣饼的零嘴铺。这三户之后是后杂院,靠前杂院那一头都是卖吃的,其中一户是豆腐铺。当然,铺子靠里,所以没有开店,而去外面叫卖;但他们是在自己家里泡、蒸、磨、滤、煮豆子,是家十足十的豆腐铺。这里的老板夫妇年纪都三十好几,两人个头小,连平四郎的肩头都不到,且圆脸的脸颊就像微弯饱满的豆子,杂院的人都喊他们“豆子夫妇”。
这对豆子夫妇孩子很多。从十三岁的老大起,一连八个。孩子生得多,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只是豆腐铺的工作得从大清早忙到深夜,否则做不来生意。忙得有首打油诗形容:
豆腐人家终日忙才入罗帐就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