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二十六日上午,中村先给这位堂迪先生打了个电话。得知馆林老先生已经打电话交代过了,但对方白天要外出讲学,中村只好与他约定,晩上六点前往拜访。
堂迪先生刚五十出头,满头的银发格外显眼,也许是因为过于瘦削的缘故,看起来个子很高。面对警察的突然造访,堂迪先生显得从容不迫,由此看来,他应该见过不少大世面。他马上把中村让进了屋里。
两人互相报了姓名,中村收下对方的名片,却发现自己忘记带了。只寒暄了几句,中村就迫不及待地,把几起连续纵火案的情况做了介绍,不过,对方似乎已经对这些情况有所了解。
紧接着,中村提出为什么“京”也能写成“京”的问题,堂迪马上站起来,从对面的书架上,取出两、三本厚书。其中一本是有彩色插图的杂志,他先打开这本,翻到中间一页,递到中村眼前。
中村定睛一看,这页图的标题是“东京银座要道烧瓦取石真图”,下面的介绍上写着,复制自开化时期,流传下来的彩锦织图,原图现存于东京都中央图书馆。
“还真是这么写的啊。”中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你再看看这张。”堂迪说着,又翻到了另一页,这页题为“天皇东幸锦绘图”,旁边还有一行小宇,写着“东京江户”四个字。中村也喜欢收集古图,但在他的收藏里,没有“东京”这样的写法。也可能是他没特别留意。
“果真如此,京字中间多了一横,恕我无知,还以为是罪犯写错了字,原来古时候就是这么写,惭愧啊!……”
“这种写法确实早就有了。”堂迪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这两种写法的‘京’字,读音都一样吗?”
“这个我倒没有考证清楚。”
听堂迪先生的口气,更像是站在某所私立大学的讲台上授课,显得那么胸有成竹。
“尤其是这种织锦图案,经常出现京字的这种写法。除了织锦物以外,当年的官府文书上,也经常能够看见。比如现存于东京都公文馆的文书‘东京府权知事’,那是明治九年的公文。还有明治十三年的‘东京府下暴风景况’,都是这么写的。有些地方,现在还在用这个字。比如专门登载东京都,旧史稿研究成果的杂志《东京市史稿》,刊名就是这样写的。
“再比如有个叫梅亭金鳶的前人,著有《东京漫游导引》一书,是一本类似于现在旅游景区介绍的书,里面频繁地使用这个‘京’字。不过,这个字当年怎么念,还找不到相关的文字记载。
“在保留下来的那个时代的文字中,也有许多是用现在通用的京宇的,而且,若从绝对数量上看,‘京’字还要比‘京’字用得更多。
“当时‘京’字大多数发的音,但也有读作‘KYO’的。当年有一份讽剌民风世俗的报纸,叫《团团珍闻》,里面有个名为‘于东京绘’的漫画连载栏目,就注音为‘KYO’。但日本音乐教育家伊泽修二,在他的英文介绍里,把出生地‘日本东京’写作了‘TOKEIJAPAN’。
“字典中的‘京’字的意思,和‘原’字是一致的,读作‘GEN’或者‘KE’,由此基本可以断定,‘京’字读作‘KE’。
“但‘京都市’这个词,却被人读作‘KYOTO’,很少有人读成‘KETO’的。也许,京都人都认为,‘京’字只是‘京’字的旧式写法罢了,不会有发音上的区别。”
“原来这么复杂啊!……”中村感叹了一声
“其实还没有定论,但总之见了‘京’字,读成KE,应该不会有错的。”
“好了,我基本上明白了,还想请教一下,把‘京’字写成‘京’字的,―般是哪类人呢?……是有人故意写成这样,还是为了抵制‘京’字,而故意做的改变呢?”
“我觉得是出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原因,而故意写成那样的吧。”
“那您觉得把‘京’字写成这样的,会是哪类人呢?”
“从织锦物上,经常有这个字来看,用这个字的,大多是旧时政府留下的遗族。例如旧幕府的臣民、水户藩族的成员等,他们被明治时期实行的‘大政奉还’政策剥夺了权力。实施这项政策期间,整个国家都陷入了一场,不亚于欧洲大革命的混乱。旧藩族对新掌权的萨摩、长州系势力,极为不满,直到明治二十年,政权逐渐稳定下来以后,他们才停止了叛乱,转而大批入住江户,主张恢复所谓的‘江户文化’,掀起了一场文化方面的改革。
“当时的江户,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都市,有许多方面都非常先进。
“以旧幕僚和水户藩族的臣子为首,创立了一个名为‘江户会’的组织,他们中的许多人,有一种急于研究和保护江户文化的紧迫感,因此,创办了一份以‘江户会’为背景的报纸,叫《江户新闻》。而从属于旧幕僚和旧藩族残余势力的文化人,尤其喜欢用‘东京’这个词,还写下了不少相关文章。
“我认为在偏爱使用‘京’字的背后,反映了他们内心反政府、反集权的主张。否定新政府的近代主义思想、否定进步、反对抛弃传统文化;主张复古,并对新时尚持批评态度。”
“嗯,您说得真是好好有道理哦。”中村频頻点头附和,老先生的这个观点,对他很有启发,他觉得离揭开事件的真相,又近了一步。这名纵火犯,很可能就是一个反进步的激进分子,出于某种思想上的抵触而犯罪。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可笑,居然现在还有这种人。他们抱定错误的历史观,净做些荒唐无稽的事情。简直就像当年因为仇视新政,而干尽愚蠢之事的幕府遗族。
“那么,是谁最先提出把‘东京’写作‘东京’的呢,这个字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江户又是什么时候更名为东京的?……”
“我先说说江户改成东京的事,这个过程堪称传奇,以目前的考证资料,还找不出首次具体提出这个主张的人,也就是说,不是由谁站出来改的名。它不像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改称为列宁格勒那样,是出于某种政治上的考量。如果是因为政权更迭而改名,也许现在叫的就不是东京,而是萨长或萨长京了。
“至于具体何时,正式改名为东京,目前一般公认的是庆应四年,即一八六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因为天皇在这天发布的诏书里,第一次使用了‘东京’这个名词,这可以解释为:‘东京’这个名称,得到了天皇的公开认可。但那年天皇刚满十六岁,所以,这应该不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当时发布的诏书内容,大致是这样的,说道:‘江户乃国东第一大镇,四方辐辏之地,宜朕亲临莅视其政,故自今日始,改江户之称为东京。以示朕海内一家、东西同视之念……’其中‘故自今始,改江户之称为东京’一句,可以理解为政府号召民众,将‘江户’改称为‘东京’。
“然而,诏书颁布以后,改名问题引发了各界人士的纷纷议论。明治九年,著名学者西村茂树提出一个观点,说东京只不过是一个名词,并不特指哪个地方。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天皇迁居江户的时候,并没有同时发布迁都令,而是采取‘幸临东都’的表达方式。有不少人同意西村的意见。认为天皇的意思是,把江户作为东部的京城,而西部的京城仍在京都,天皇会轮流在东西两地之间来往,东京这个叫法,是模仿名古屋的别称‘中京’。因此,江户仍应被称为江户。
“实际上,一直到明治中期,人们都还习惯,把京都视为与东京对应的西京。东京医学院当时的雇员,外国人贝尔茨,就在其明治十年的日记里写道:‘天皇为出席铁道通车仪式,携重臣莅位京都,别称西京。’
“总之,现在的东京被称为江户市,也许更为合适。正因为有这么一个演化过程,虽然可能有误解之处,但也产生了东京这么个名称。现在已无法去求证当年天皇颁布的诏书里,这句话的本意,那时候更是没人敢犯上,直接去问天皇的。
“关于东京的叫法,我知道的就这些了。而你刚才问的,‘东京’这两个字最早是谁、因何而写,也已经无从考证了。民间的学者普遍认为,是那帮旧幕府臣民和江户的老百姓,因为在萨摩人和长州人的统治下活得不痛快,为表现反抗和不满,而创造出来的。在我看来,这种解释,应该和事实没有太大的出入。
“从萨摩和长州两藩,进入江户城的新掌权人,说到底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武士,自视甚高的江户居民,肯定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应该也觉得很不自在。明治维新前不久,新掌权人花钱,雇了五百名浪人,聚集在三田的萨摩会馆,并发号施令,让他们上街闹事、打架、抢劫……闹得全市居民,个个惶惶不安。他们把此举称为‘搅乱江户之策’,受尽侵扰欺负的百姓,都对此恨之人骨。”
“原来是这样。纵火犯贴在现场的纸上,写着‘东京万岁’,也许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可以这么理解吧?就像当年江户的百姓,以其表达对现在的政治制度的不满?……”中村点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想把整个东京烧了,再回到原来的江户去?我真的没法理解,我看这像是疯子的举动。”
“如果他真想把整个东京都烧遍,那就太可怕了。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写‘东京万岁’,而不直接写‘江户万岁’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哦!”堂迪先生点了点头说,“关于这一点,我倒有些想法。”
“哦?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中村一副急迫的样子。
“有可能犯人所写的‘东京’,既不是指江户,也不是指东京,而是在两种称呼转换的过渡期使用的叫法,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梦幻中的都市,带有浪漫主义思想。其实,持这一看法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哦。”
“嗯,您的说法很有意思,请您再说得明白点。”
“也就是说,他希望江户这么一个古老的封建城市,在向东京这样的现代化都市演变的过程中,能出现一种与这两者都完全不同的、乌托邦式的城市。”
“混蛋,乌托邦式的理想之乡?”
“哦……不,可能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拿土地来说,看看以前江户城的地图就知道了,当年,普通百姓所占的居住面积,只占全城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其余的都被武士阶层和寺庙所占据。尤其是武士,光他们的土地,就占了全城六成以上的土地,而人口更多的百姓,只能挤在狭小的区域里,住在工棚一般的地方。
“千代田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年这片土地,几乎全部被诸侯和将佐们占有,只有神田那一小块地方,留给百姓们居住。
“会出现这种状况,并不是因为武士们很有钱,而是他们借口习武,霸占了大片土地,作为自己的练武场。这种布局,充分体现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因此,城中发生火灾时,烧死的几乎全是老百姓。即使有少数武士被烧死,也肯定是些地位低下的浪人。有地位的武士,都舒舒服服地居住在有花有草、宽阔自在、营垒似的地方。
“如果按照这个意义上来看,明治维新是一场不那么尖锐的革命,它间接地消灭了武士特权阶层和富人阶层,让百姓有机会,进入到被他们霸占的广阔土地,使得当时的江户城里,呈现出一派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的田园都市景象。
“只有这样,政府才有可能,号召百姓广事农桑,把原来的空地,开垦成桑田和茶园。对于百姓来说,可以在离城市中心不远的地方,耕种采摘,还能自由地在河湖里沐浴戏水,如此美好的生活,他们以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哦。
“说到沐浴戏水,我还要多说几句。从前的江户,可是河流纵横的好地方,素有‘水之都’的美誉。江户在古代地图上,常常被写为‘江都’,因为城市正处在河流交汇的入海口,有江河之都的意思。现在名叫‘本所’和‘深川’的两个地方,以前都是河网交叉的低洼地,四面临水,就像威尼斯城那样。人们沿河聚居,以河为道。河内的水质极其清冽,风景非常优美。以前那里还有座佃岛,从河里捕获的白鱼,尤其有名,味道极其鲜美。有记载说,当时在江户有句名言:‘尝过江户滩边的白鱼,铫子市的比目鱼,就连正眼都不值得一看了。’
“我本人特别喜欢,水景优美的地方,所以,对这一点感触颇深。我去过世界上的不少地方,特别感受到保护河流、防治污染的重要。日本的许多河流,都很清澈见底、水草繁茂,这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所剰不多了。拿欧洲来说,那里的莱茵河、塞纳河和泰晤士河,虽然河岸两边的城市,看起来非常漂亮,河水却混浊不清。再说我们邻近的国家,中国的长江、黄河,印度的恒河,这些都是非常著名的河流,我见过许多人在河里沐浴,口含河水漱洗祈福,但河水很脏,完全没有我们的河水干净。
“我最近刚
去了一趟中国和印度尼西亚,参观了中国的水乡苏州。确实,那里的街巷之间尽是小河,小船来往穿梭,十分漂亮,可一看到那水质,却发现很不干净。有些地方的水,甚至是茶褐色的,看了让人痛心。
“印度尼西亚也一样,飞机刚到雅加达上空就能看见,汇入湛蓝的大海中的几条河流,显得混浊不堪,在天上看得特别明显。
“这些河流原本都应该是干净的,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日本的河流保持得这么好,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但现在的有些人,也开始不大珍惜河流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早期江户城里的河都很漂亮,百姓闲暇时,便泛舟出游、钓鱼享乐,生活十分丰富多彩。
“然而,到了明治后期,出现了无节制的开垦填埋,砍掉了许多树木用来盖房,当年的美景,被毁于一旦,慢慢发展成这个后来被称为‘东京’的都市。原来那个贫富不均的封建都市,被称作‘江户’,现在这个髙度发展的现代化城市,被叫作‘东京’,那么,从‘江户’向‘东京’演化的这二十年间,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莺歌燕舞的理想田园都市,也被人们称作‘东京’。虽然它在历史上,只是惊鸿一瞥,但的确存在过。
“从这个思路来看,犯人专门用‘东京’这个称呼,似乎是在暗示,希望回归当年的生活。以现代的建筑技术,有可能可以在不破坏树木、不填埋河川的基础上,建造更好的住宅和公共设施,但明治维新时期的技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这么一想,也许可以说,理想中的‘东京’,出现得太早了,反而使我们失掉了真正构筑理想田园都市的机会。”
中村吉造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在他看来,这个空中楼阁似的“东京”,早来晚来都是一样的,人类迟早会把绿树砍光、河川填平,然后在上面盖公寓和大厦。
中村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堂迪先生的长篇大论,很晚才告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