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人竟是同类……
本间所想的就是这么回事。关根彰子和新城乔子,你们两人是背负着同样辛苦的人,背负着同样的枷锁,被同样的东西追赶着。
怎么回事?你们两人就相当于是同类相残。
本间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举起手摸脸颊,原本干燥的手指被汗沾湿了,天气并不热呀。是冷汗。
“原来……是这样?”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本间看着仓田的眼睛,他的瞳孔直直映出本间错愕的表情。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这是头一次听到。”
但是这样就能理解了,新城乔子为什么需要新的身份,为什么假冒别人身份的计划想得那么周到。
仓田说得没错。照理说无法轻易调阅的户籍誊本、居民卡等资料,讨债公司通过独特的手段能够得手。只要内容一变动,他们便立刻行动,对负债人紧紧追赶。多数负债人只好让学龄期的小孩借读上学,自己也不敢找正式工作,四处奔波流离。
新城乔子应该也很清楚这样的状况,因为她曾经跟父母一起过着逃亡生活。但是——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她十七岁,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
“是的,所以她说休学了。她很难过,因为很想毕业。”
仓田也说过,他们结婚是在四年后。乔子是否以为,经过四年的岁月,讨债公司的人应该放弃了?
结了婚就要建立新户籍。因为新户籍的成立,她原来的户籍——
父母的户籍上就必须记载除籍的事实,写上一行“于xxx建立新户籍而除籍”的说明。
利用这条线索,讨债公司的人带着本金加利息的债权又追了上来,这是乔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于是逃亡,全家人分离。
昭和五十八年?本间想起泽木小姐跟他说过的话。
“她家趁夜逃跑,是因为住宅贷款吗?”
仓田点头说:“据说乔子的父亲是当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却赶上了购屋风潮,不自量力。这是乔子自己说的。”
新城家债台高筑的恶性循环,不用仓田说明,本间也想象得到。
低额的首付,高额的房贷——因为生活困苦,先是小额借款,然后找上地下钱庄。然而那是危险坡道的最顶端,一旦开始滑落,债务就像是滚雪球般缠住你的脚,让你动弹不得……
“最后被有暴力集团做后盾的,就是那个最可恶的‘十一金融’给盯上了……因为所有的债务都集中到了那里。”
这结局简直是抽到最坏的签。
“半夜会来敲门窗威胁,也会到她父亲的公司和亲戚家骚扰,她母亲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过全家人一起自杀。乔子也生活在恐惧之中。”
仓田像个即将哭出来的孩子一样,嘴角微微地抽动。
“实际上一家人决定趁夜逃跑,也是为了保护乔子。”
本间不禁皱起了眉头。当时的她是个十七岁高中女生,那时就应该是个可爱的女孩了吧。
“债主强迫乔子从事特殊行业?”
仓田结巴地说:“乔子倒是没有明说。只是她的父母担心这样下去,女儿可能会被卖掉,因而痛下决心。”
离开故乡的新城一家人,一开始先投靠住在东京的远亲。但是不管跑得多远,只要是亲戚家,总是会被发现,还造成了亲戚家的困扰。
“于是他们决定分开住。她爸爸一个人,没有说清楚去哪儿了,总之在东京,大概是山谷一带吧,假装成劳工。乔子和母亲来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馆,母亲到酒吧上班,乔子则是打工当服务员。”
过了一年这样的生活,和父亲之间只能依靠书信和电话联系。但有一天,父亲出了车祸,乔子的母亲只好到东京去。
“因为一年都没出事,应该没问题了吧,他们不禁把戒备心放下了。夫妻两人先去拜访最早投靠的亲戚家。由于父亲伤势不重,多少也存了些钱,一家三口计划到名古屋重新开始。”
没想到意外的访客上了家门。郡山的讨债公司还是将魔爪伸到了东京的亲戚家。
“离开亲戚家时,夫妻俩被拖进车子,带到地下钱庄办公室之类的地方。这件事我也是听乔子转述的,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
她父亲被迫签下含利息的新借据“金钱消费借贷契约”,在讨债公司的监视下为他们工作。她的母亲也被带到福岛的一家与讨债公司声气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实际上就是卖春组织。大约一年后,她母亲好不容易趁其不备逃了出来,她当时的遭遇简直就跟在监狱服刑没两样。
“讨债公司的人不断逼迫她的父母说出乔子的下落,但两人都坚持装作不知情。”
因为母亲没有回来,乔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将名古屋住的地方退掉了,把工作辞掉了,然后使用之前为了预防万一,跟母亲商量好的联络方法,静观其变。她将信寄到东京的某个邮局信箱。
“就这样,逃出来的母亲和她联络上了,两人在名古屋市内重逢。”
乔子对仓田说,她母亲整个人都变了。
“就像行尸走肉,好像身体里面装满了废水一样。说来残酷,却是事实,她真的是这么形容的。她母亲自己也这么说过。”
结果她母亲不久后就因为流行性感冒引发肺炎过世了。趁夜逃亡后,经过三年半,她母亲死于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当年新城乔子二十岁。
“因为始终无法跟父亲取得联络,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葬礼只有她一个人出席。”
乔子说她母亲的遗骨轻得惊人,她用筷子捡骨时,碎骨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飘落。
本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乔子母亲被迫到卖春组织工作期间,也被迫吸毒了。
“不久,乔子便抱着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名古屋。”
因为她在报纸广告中看到,伊势市内的旅馆提供食宿,招募服务员。
“她心中只期待父亲还活着,仍继续寄信到东京的那个邮局信箱。”
这样做终于有了结果。搬到伊势半年后,她父亲打来了电话。不知道是一个人逃了出来,还是因为身体搞坏了,人家不要他了,总之他脱离讨债公司,自由了。他声音沙哑,毫无精神,问一句回一句地回答乔子的询问,也不听乔子的劝,坚持不肯来伊势……
“身为父亲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吧,连跟女儿一起重新过日子的力量都没有了。我想,男人其实很脆弱,比女人还要脆弱。”仓田一脸正经地说完这些,他看起来像个超龄的中学生一样。
“最后一次电话,好像是乔子的爸爸打来的,说是长途电话很贵,一下子便挂断了。”
仓田举起戴着婚戒的左手,擦了一下嘴边。
“当时乔子问她父亲住在哪里。她父亲回答了。不知他怎么说的,乔子说她听了十分难过。”
仓田闭上嘴巴,将没有吃的点心连同盘子推到一边,然后掏口袋,取出香烟。
“我可以抽烟吗?”
本间沉默地点头。仓田拿起打火机准备点烟的手势,似乎在追逐着衔在嘴里的烟头,本间这才发觉他的手在颤抖。
“看来对你而言,这也是痛苦的经历。”
手上玩弄着好不容易点燃的烟,仓田点头说:“我和乔子工作的那家旅馆的少东家认识,通过他的介绍,我认识了乔子。他说乔子人长得漂亮,气质好,工作又认真。一见面,果真是那样的女孩。”
一位当地名流的少爷和一个旅馆服务员。仓田一开始恐怕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本间委婉地询问,仓田才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说得没错。起初我只想,有个不错的回忆就好。”
但是继续交往下去,仓田的想法也跟着改变了。
“变得很想将乔子占为己有。”他想了一下措辞,然后这么说。
“那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头脑又好吧?”
“说得……说得也是吧。但不只是那样,漂亮的人到处都有。可是只要跟乔子在一起,我就……该怎么说才好?我就觉得自己能够独立,很有自信,有种受到信赖的感觉,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乔子。我是说真的。”
本间的脑海中浮现出和也的脸和他说的话。那个青年对乔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样吗?
交往的时候,主导权通常都握在和也手中。无视父母的反对强行订婚,也是出于和也的意思。知道其个人破产的事实,尽管错愕狼狈,但和也还是没有通知乔子,反而代替她主动追查“错误信息”的来源,完全像个全权大使一样。
或许新城乔子可以让周围的男人对她产生保护欲,说不定她具有一种魅力,失落的时候,有人安慰;有困难的时候,别人愿意出手帮忙。
其实想一想,栗坂和也和仓田康司很相似。他们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学校都是优秀生,不辱没父母,在社会上维持一定的体面,风度翩翩,拥有强过一般人的能力。而这种出身好、教养好的青年,在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对父母的抗拒——并非不良少年用暴力表现的那种阴暗面,而是面对强势的父母,面对给予自己幸福童年、为自己安排理想人生的父母所产生的对抗心理。能够缓和他们对父母的抗拒心理,取代再怎么正面对决、终其一生也赢不了的父母,让他们有信心的人,不就是像乔子这样的女性吗?
和也和仓田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在长大成人之后,一方面踏上父母设计好的人生道路,一方面也需要能依靠自己,能让他们认清自己的能力、可以好好庇护的对象。
乔子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或许是洞悉这种心理才依靠男人。这样说也许很难听:如果能用甜言蜜语让佣兵代为征战,自己又何必冒着危险出马呢?只要等佣兵得胜归来,再好好犒赏一番便行了。
如果和也和仓田是那种内心狡猾的男人,那乔子的处境可就有趣了,就会变成所谓的侧室,只能躲在正房旁边,虚掷青春。但是这两位青年真的是好少爷,年纪也轻,所以他们从正面感觉到了乔子的必要性。
当然,这也许是乔子的掌控使然。虽说才二十出头,但当时隐藏在乔子瘦弱身躯里的精明干练,恐怕是出身温室的仓田等人望尘莫及的吧?
当时仓田说要将乔子介绍给父母,邀请她到家里玩,乔子都坚持拒绝。
“我可是来历不明的女人呀。”
事实上仓田的父母也很反对。但本间认为乔子预料到了这种反对,所以故意装出退缩的样子。这一点从仓田的说法中得到了印证。
“乔子说这种事不能隐瞒,于是对我坦白了自己家发生的一切。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我更爱上她这种洁净的性格,她并不以此为耻。她是我选择的女子,我可以抬头挺胸地说,我没有选错。”
这跟和也说的很类似。
仓田用他的热忱和爱情说服了双亲,两人终于能够结婚,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的事。
“最后依然反对的人是我母亲,但我父亲帮忙说服了她。我是这么想的,说不定我父亲以前也有一个像乔子之子我那样重要的女人。只是父亲放弃了。尽管那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却还是遗憾。我和父亲两人单独交谈时,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道出了类似的话语。他说,人生只有一次,要重视自己的想法。父亲背着母亲对我那么说,我真的感到很高兴。”
当时仓田二十六岁,还能抱有如此单纯的想法。
“乔子希望婚礼不要太过铺张,因为她已经没有父母和亲戚。我们到九州岛过了四天三夜的新婚旅行——”
仓田似乎找到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眼神变得温馨柔和。
但是那份回忆之中却栖息着毒虫。每当他伸手碰触内心,毒虫便狠狠地刺痛他。现在也是一样。
仓田用手抚摸脸颊,就像放学后一个人躲在教室,埋首干手心哭泣的女学生一样,他也将脸埋在双手之间良久。
终于,他低声说:“旅行回来之后,我们办了入籍手续。只是一张文件,乔子便正式成了我的妻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感触很深,也觉得很骄傲。”
但眼前却有地狱等着他。
“可是我有个疑问。”
听见本间提问,仓田捻熄香烟抬起头来。
“乔子并没有借钱,借钱的人始终是她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她父亲的债务,不是吗?照理说,讨债公司不应该逼迫为人子女的她还钱。这一点,法律不是明文规定禁止吗?”
就算是亲子、夫妻关系,只要不是连带保证人,就没有清偿债务的义务。
“没错,法律上是那么规定。”仓田
无力地笑着说,“但是讨债公司的人也不是笨蛋,自然会算计清楚再反攻。他们没有对乔子明言她有清偿的义务,而是暗示。”
父母欠的债,身为子女当然有清偿的道义责任,更何况你现在又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
“还纠缠说,你父亲应该跟你有联系吧?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尽管乔子推说不知道,跟父亲已经没有关系了,对方还是不走,甚至到我们店里到处乱说少奶奶的娘家欠钱不还,害得我们损失了一笔银行的交易。”
这就是仓田提到乔子时,会变得神经质的原因吧。
“没考虑过破产的手段吗?”本间问,“当然不是乔子破产,而是找她父亲出来,让他个人破产。包括四年的利息,欠的债大概已高达千万元了吧?这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出来的金额。只要申告马上就会被核准。”
不对,早在从郡山趁夜逃跑之前,她父亲为什么不先申告个人破产呢?奉间想,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吧。沟口律师也曾经说过,这就是当年的情况。不管是在自杀前、被杀前、逃跑前,请先想到破产的方法。
“可是当时根本不知道乔子的父亲在哪里。”仓田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们去找过吗?”
“找过了,拼命找过了。”
“难道乔子不能代替父亲申告破产吗?”
对于这意外的提问,仓田微微一笑说:“可以的话,大家都不必辛苦了。就是因为不行,乔子才会那么痛苦。”
法律认定债务属于负债者个人所有,因此不管是负债者的妻子还是女儿,部不能代其提出个人破产的申告。
“我们也跟律师商量过,但就是不可能。因为依法来说乔子没有清偿的义务,所以按说也不会因父亲的债务而困扰,当然也就不会被讨债公司骚扰,自然就不能提出申告。就算对讨债公司提出禁止令,不准他们纠缠乔子,但因为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没法阻止他们装成客人上门。她父亲借钱是事实,对方到处宣传,我们也不能告他们诋毁名誉。”
没有闹出暴力纠纷,警方也不会出面。任何情况下都是这样,因为警方的原则是不介入民事纷争。
“他们也不会进行留下证据的威胁,所以难以应付。乔子、我和我的父母都快崩溃了,我们家的员工也有好几人辞职了……”
当时律师提议过一个解决方法。
“首先宣告乔子的父亲失踪,如此一来,在户籍上她父亲会被认定为死亡。然后乔子到民事法庭申诉,要求放弃父亲财产,这种情况下,债务己使遗产成为负数。这样就行了。”
但是有个问题,本间也很清楚:失踪的宣告要从最后一次看见本人或有其消息算起,经过七年才生效。
“以乔子所处的情况,她实在忍受不了七年吧?”
仓田像是被牵引般地点头说:“我们的律师也说过,不妨调查乔子的父亲是否已经过世,因为那种领日薪的劳工很容易暴毙猝死。”
如果能确认她父亲的死亡,就能立刻进行放弃遗产的手续。乔子先全部继承她父亲的负数遗产,然后再自己申告个人破产就行了,效果是一样的。
“于是我带着乔子上东京,从那个亲戚家开始调查她父亲的下落,还去了图书馆。”
“是为了调阅公报吗?”
公报上有记载身份不明死者的栏目,叫“行旅死亡者公告”,简单说来,就是列出客死异乡的民众,记录特征与死亡日期、地点等信息,如“籍贯、住址、姓名不详,年约六十岁到六十五岁的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厘米,瘦弱,身穿卡其色工作服,长统靴……”。因为搜查上的需要,本间经常调阅这类资料,也有过徘徊在无名墓碑林立的荒凉墓园的经历。
“我现在都还忘不了,”仓田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手,望着门外下个不停的雨说,“乔子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眼带血丝地翻阅着公报,为了确认有没有类似她父亲的人死去……不,不是这样。”仓田的声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样,充满了痛苦,“而是乔子一边在心里喊着‘快死吧,干脆死了吧,爸爸’,一边翻阅着公报。那是自己的父亲呀,却在心里求他快点死。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乔子的肤浅,我内心里的堤防因此崩溃了。”
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图书馆阅览室里安静的一角,有为考试用功的学生、和朋友轻声讨论功课的女孩、悠闲翻阅杂志的老人、来此小憩的疲惫上班族,其中还有死命查阅公报的新城乔子的身影。她弯着瘦弱的脖子,时而舔着干燥的嘴唇,眨着疲倦的眼睛,甚至能想到她不时抚摸眼皮的样子。她不停地翻页,本间几乎连翻页的声音都能听见。
“拜托,你死了吧!”
在她身边,坐着阅读新出版的推理小说的年轻女子、翻阅百科全书的小学生和专注于杂志八卦新闻的老人,他们能理解乔子的处境吗?能想象吗?在手臂可以相互碰触的距离内、声音可以听见的范围内,他们能想象出竟有那样的生活吗?
乔子停下了翻页的手,猛然抬起头。从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新婚丈夫眼中,乔子看见了责难的眼神,仿佛视她如掉落在路边的脏东西。
她明白丈夫已经离她而去,此时无声胜有声,事实已说明一切。
丈夫再也不会跟她在桌子下四足相碰,也不会起身来到她的身旁。他整个人开始向后退。
看着乔子拼命从客死异乡的名单中寻找父亲的踪迹,尽管再怎么爱她,再怎么理解她的心情,出身温馨美满家庭的仓田也无法正视那样的乔子了吧。
本间想,要责备他也是枉然。
“我跟她说,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睑!”仓田结巴地说,“简直像个女鬼。”
曾经以为握在手中的幸福生活便这样消失了。虽然乔子也想留住,但因为抓得太紧,反而在她手中捏碎了……
奉间的想象没有错,新城乔子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刺骨的寒风,只有她一个人才感受得到。
“拜托你,爸爸,拜托你死了吧,爸爸。”
仓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正式离婚是在半个月后。”
一九八七年九月,距离入籍不过才三个月。这就是新城乔子对玫瑰专线说的“因太过年轻而失败收场”的婚姻真相。
“离婚之后,乔子说她先回名古屋去找工作。”
她的户籍也迂回郡山原籍,这可以从誊本上得到印证。总之危险已经摆脱了,但第二年她却在大阪上班,这表示她还是害怕继续留在名古屋。
“之后乔子变成怎么样,我就不得而知了。”仓田语调哽咽地说,“不过结婚时乔子说一定要通知一个人,还特别寄了明信片,是她在名古屋打工时,很照顾她的一个前辈。那个人的住址我还留着,只是说不定搬家了。”
仓田起身说:“我带你到我家。距离这里搭出租车约十五分钟。”
小雨中,本间被带到一处庭院大到几乎可容纳他家附近水元公园的宅邸。仓田没有开口邀请,本间只好站在紧闭的门外等侯。
桧木门被雨淋得发亮。举目看着贴有瓦片的门檐,奉间发现上面挂着一般会挂在神坛上的稻草绳结。新年已经过去了,难道是为了祈福?中间还垂吊着写有“笑门”的纸片。
等了约五分钟,仓田拿了一张纸片过来,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伞。大门开关之际,可以看见一辆红色三轮车放在白色石头铺就的路面上,大概是他女儿的。
“就是这里。”他递出纸片的同时,也伸出了伞,“你应该没有带伞吧?不嫌弃的话拿去用吧,应该没有必要带回东京,就请捐给车站当爱心伞好了。”
本间从仓田手中接过纸片和雨伞,道谢后顺便问起了头上的稻草绳结。
“噢,这是本地的风俗。”仓田笑着说,“一整年都会挂着稻草绳结,像我们店里就写着‘千客万来’。”
“这跟伊势大神有关系吗?”
“没错。”仓田点头,略微皱起眉头说,“乔子也觉得很有意思。”
本间回答:“感觉很神圣、很舒服。”
“她其实很迷信,随便往墙上钉个钉子都担心会不会冲到鬼门,有所忌讳,常常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
这是仓田第一次亲口对相处甚短的前妻说出亲昵的话语。
“但是稻草绳结却阻挡不了讨债公司的人。”
的确,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
“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乔子对山梨县熟吗?”
仓田举起一只手遮雨,稍微想了一下。
“这个嘛……你是说有没有去旅行过或是有朋友住那里吗?”
“是的。”
“我没听说过,就我的记忆。”
“是吗?”
“她跟我一起出门,除了新婚时期旅行的九州岛外,就是周末偶尔到合欢里附近打打高尔夫球。毕竟我们只有三个月的婚姻生活。”
这也难怪,这桩婚姻的确很短。
“对了,你知道乔子是福岛出生的人。”仓田继续说下去,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见过广阔的太平洋。因此我开车载她到英虞湾时,她很惊讶,说居然会有这么平静的海洋,简直就像湖一样。我说不是这种海就没法养殖珍珠,她笑着称是。那是结婚前的事了,我们去订做项链。那时候看什么东西都很感动。”
大概是怕被打断,仓田说得很快,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回忆,逼得嘴巴动得快吧。
“我们住在贤岛的饭店,很不巧一整天都很阴霾,一点也看不见英虞湾美丽的夕阳。我院反正以后机会多得是,两人在房间里休息。在半夜两点左右,乔子起床,站在窗边,我叫她,她说月亮好漂亮……”
一如寻找当时的月亮一样,仓田抬头看着雾雨。
“云散了,露出了弦月。我抬头看着天空,乔子却低头看着映照在英虞湾上的月影。她说,月亮掉进海里了,像珍珠融化一样。她像个小女孩,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一直以为是她心情太激动了,说不定是我猜错了。也许当时乔子已经预想到结婚后会发生的事情。”
本间认为那不可能。当时的乔子应该很幸福,绝对不会对未来有灰暗的预感。她是因为幸福而流泪。
但是他也很明白仓田的话。仓田现在回首过去,试图从任何蛛丝马迹中找出深切的意义,来冲淡自己因为无法保护乔子而产生的懊悔,以减少内疚。他企图让自己以为,乔子对未来感到不安,好自圆其说:那是命运,他不得不跟乔子分手,他无法扭转命运。只要这么想就好了,何必强求不幸。
但是被他离弃、只剩一个人的新城乔子,并不认为让她卷入不幸的是命运。
“我是真心爱过乔子,我可以发誓是真的。”说了这一句,似乎已心满意足了,仓田闭上了嘴巴。本间想不能再待了,简单打声招呼便转身准备离去。
撑开伞的时候,仓田从后面发出一声“啊”。
“怎么?”
“刚才没有想到。”他在雨中眨着眼睛,“我想起乔子的父亲最后打电话来的地点了。”
他说是泪桥——位于山谷的东京贫民区。
“是劳工聚集的地方吧。”本间道。
仓田低声说:“是吗?”
“很悲伤的地名啊。”
“泪桥,乔子听了也觉得很难过。”
分手前再一次点头致意时,本间发现仓田的眼睛是湿润的。也许是错觉吧,也许是他希望这样,所以看到了这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