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长瀞”的门帘走进店内,迎面就是一股白色蒸气。白色的木头柜台里面,穿着洁白耀眼的日式围裙的老板正好打开了锅盖。
沟口律师就端正地坐在最里面的双人桌前。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但是当奉间经过狭隘的走道靠近他时,或许是有所感觉吧,他抬起了头。
“噢,你来了呀。”他大方地指着对面的座位要本间坐下。
“不好意思,打扰您用餐的时间了。”
“没关系,泽木小姐已经跟我说过你会来。”
律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推荐道:“这里的炸虾乌冬面很好吃哟。”
于是本间依言向端着冰水过来的女招待点了餐。
虽然过了午餐的高峰时刻,店里面还是挤满了人,十分热闹,还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谈话,奉间甚至认为,这种程度的嘈杂正好适合谈论他目前遭遇的困难。
“那之后有些什么进展吗?”将眼镜架回鼻梁上时,律师开口问。
老律师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
“有了复杂的进展。”
律师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你是说,不是你找错了人?”
本间点点头。律师请他说明情况。
“这故事说来话长。”本间先提出声明,才继续说下去。
毕竟是熟能生巧,前天晚上对和也说过了一次,今天他就能很有条理地叙述清楚了。比起在搜查会议上不得不发言的情况,本间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不错。
说话间,点的鸟冬面送上来了,律师拿起筷子,做出催促本间继续说下去的动作,但是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如果像是走进鬼屋的小孩一样,对每一个转角出现的吓人玩意儿都大惊小怪,也就无法干好律师这一行了。
本间说完整个经过后,律师也吃完了乌冬面。他点了点头,说:
“我大概知道整个情况了。接下来该你用餐,我也来说些话吧。”
看见本间留意着手表,沟口律师摇摇头说:“不必担心我接下来的工作。”
他再度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同时闭起嘴巴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后,才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说想知道关根彰子是过着怎样的生活的女性。我把我知道的提供给你参考,同时我想应该能解决你的某些误解。”
“误解?”
“没错。看来你好像这么认为,关根彰子是个搞到个人破产的人,而且又从事特殊行业,是个花钱没节制、行为不检点的女人,生活方式肯定也乱七八糟,所以探究她过去的人际关系也会很麻烦。我说得没错吧?”
本间稍微举起了筷子,做出肯定的表示。的确如此,而且这也是井坂所担心的事情。其实不只是他,只要让一般人看关根彰子的资料,一旦看见其中“个人破产”的字眼,多半都会这么想的。
律师微微开口一笑,稍稍露出了不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有的整齐牙齿。
“我说的误解就是这个。在现代社会中,会被信用卡、现金卡搞到破产的,反而是很老实、非常胆小懦弱的人居多。为了让你明白这一点,我必须先从这个业界的结构开始说明。”
他从西装的内袋掏出一本四角斑驳的黑皮记事簿,放在手上说:
“本间先生,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五零年,昭和二十五年。”
“也就是说今年四十二岁喽,我还以为你应该比较年轻呢。”然后他笑着继续说:“这么说来,是在你十岁的时候,日本人第一次听到‘信用卡’的说法。应该是发行红卡的丸井吧,那家店用‘信用卡’取代了‘分期付款’的用词。昭和三十五年,就是一九六零年,美日签订安保条约那一年,大来信用卡也问世了。大来信用卡的核卡十分严格,申请卡的门槛相当高,因此在日本算是十分受信赖的卡之一,诞生的年代也比较早。”
它已经有三十二年的历史了。
“一九六零年,可说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第一年,我们国家开始迈向民生富裕。信用卡产业的诞生也是时代必然的趋势。”律师继续说明,“而且如果没有这些民间金融业者的存在,日本的经济和人民生活也不可能发展得起来。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律师打开记事簿看了一下内容。
“我刚刚提到了民间金融业者,正确说法应该是‘消费者信用’。基本上,它可以分为两部分来谈,一个是‘销售信用’,就是用卡购买东西;一个是‘消费者金融’,也就是以定期存款、邮政储金为担保的贷款——像是银行账户的透支之类的。此外还包含消费者贷款,也就是现金卡小额贷款、信用卡的预借现金等金融业务。这样说你明白吗?”
本间已经用完餐了,正在记笔记。
“前者的‘销售信用’又分为‘分期缴费方式’和‘非分期缴费方式’。不是说银行发的信用卡无法分期缴费,信用卡公司发的才能分期缴费,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另外还有不办卡,只对某项物品签订分期缴费契约的方式,不是吗?所以说‘分期缴费方式’、‘非分期缴费方式’各自还可以因‘单一商品’和‘卡’而细分下去。”
矮小的律师重新调整好坐姿,又继续说明:“根据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的统计,首先,‘销售信用’之中的‘分期缴费方式’,其新契约信用供给额,简单来说就是该年的营业额,是十一兆四千零八十二亿元。‘非分期缴费方式’是十一兆八千五百七十二亿元。‘消费者金融’在该年度的统计则为三十三兆九千五百十一亿元。两者合计是——”
大概已经记住了,所以没有计算的必要,但是为了强调,律师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平成元年的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是五十七兆两千一百六十五亿元。怎么样?几乎算得上是国家预算规模的产业了吧。”
“的确。”本间说。
“大约是五十七兆,相当于该年度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十四,或是每个国民可支配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几乎和美国一样。自然而然,消费者信用便成为我国经济活动的重要支柱之一了。”
律师接着又继续强调其发展状况。
“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的增长率更是惊人。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零年)的总计数字是二十一兆零三百五十九亿元,假设以此为指数一百,五年后的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指数上升为一百六十五,总额是三十四兆七千零九十亿元。而平成元年的那个数字,指数已增加为二百七十二,不到十年时间,翻了一番还多。”
律师用手指在桌上画线说明:“如果以图表显示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的增长率和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率,国民生产总值的图形是这样的。”
他画出一道角度为三十度的斜线。
“而消费者信用是——”
这次则画出一道四十五度的斜线。
“你看,是不是很像坡度很陡的滑雪场,你不觉得有些异常吗?你看过其他产业的增长率如此惊人吗?”
“难怪会说是泡沫经济嘛。”
律师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你所谓的泡沫经济,是指社会上一般人认为的、去年崩盘的经济繁荣景象,但我不以为然。本来金融市场就是虚空的,不具有实质。就连所谓的货币,不也一样吗?不过是张纸片,或是块平板的圆形金属,难道不是吗?”
沟口语气平淡地表示:“但在现实生活中,万元大钞自有其价值。百元硬币和只在店里使用的电动游乐场的游戏币不一样,通用于日本各地的自动贩卖机,因为这是一开始就规定好的,就连小学生在学校的课堂上也学过。货币经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本来就是很虚幻的。金钱制度实际上是由国家所设计制定的。但也因为有了这种制度,我们免于过着为了用一头猪、家人的衣物去交换一把青菜、一包米而特地下山的生活。社会基础中有了货币经济的存在,我也才能通过解决别人的纠纷而营生糊口,不是吗?”
本间点头称是。
“然而金融市场本来就是虚幻的。”律师再一次强调,“换个词形容的话,它虚幻得如同现实社会的‘影子’。所以自然有其限度。想到社会所能容许的限度,就不免感到这种消费者信用异常膨胀的状况十分奇怪。照理说,这种制度是不会如此膨胀的,如果不是用刻意的手法,其增长率也不可能这么快速。就好像说,本间先生你已经长得很高了,但应该还不到两米吧?可是你的影子却能伸展到十米长,你不觉得很怪异吗?”
沟口的语气并没有越来越激昂,但是他的言辞却深深吸引了听者的注意。
“比方说,以信用卡的发行数量来看,到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三月底的统计是五千七百零五万张,昭和六十年则是八千六百八十三万张,而平成二年三月底已增加为一亿六千六百一十二万张,增长率是百分之十六点五。每一年发出这么多卡,即表示有这么多持卡的消费者。”
千鹤子持有信用卡吗?本间想,她应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申请过……
“我刚刚一概以信用卡来说明,但其实它可细分为几类,主要有三种,首先是银行发的信用卡:例如UC卡、DC卡、JCB集团卡、日本VISA卡等,多达十几家。这种最为普及,使用张数也最多。从昭和五十八年到平成二年的增长率是百分之二十点二。其次是信用卡公司发的卡,如日本信贩、远东金融、大信贩等八家大公司,增长率是百分之十六点一,也是很醒目的。接着是物流业发的卡,丸井当然属于这一种,另外像百货公司、大型超市不是也发卡吗?如西武呀高岛屋什么的,但是使用范围仅限于该店的相关店面。这是它的缺点,但是有商品折扣、免缴年费、核卡容易、卖场即可发卡等优点,所以才能跟前面两种相抗衡。最近连稍具规模的购物中心也开始推出自己的卡片。这种的增长率是百分之十九点二,进展很快。现在随便走在路上都会看见信用卡的广告。对了,你拥有信用卡吗?”
突然被他一问,本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噢……我有一张,好像是联合信用卡吧。”
“信用卡的确是很方便。尤其是对像你这种半夜也可能得出门的职业而言。”律师微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以前曾经被偷过,但是没有抓到案犯。从此她就不太敢带现金出门了,几乎都是使用信用卡。用卡的话,就算是被偷,也能将受害程度控制到最小。”
“还有出国旅行也是。”
“没错,同时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它的确有这些好处。像我这种专门处理信用卡破产、从事受害人救助活动的律师,固然觉得信用卡是万恶的根源,应该全面被废止,但我自己也很清楚其实这是不对的。”
“是呀,那当然。”
沟口点了点头,接着说:“所以说消费者信用只有两米的身高,却有十米的影子,其最大原因就在于我下面要说明的,无差别的过度授信与过高的利率和手续费。其实这才是今天的正题所在。比方说——”他想了一下继续道,“这是一年前我受理的一个个人破产案例。一名二十八岁的上班族当时拥有三十三张信用卡,负债总额高达三千万。而他的月薪扣掉税金不过才二十万元,又没什么其他资产。你怎么看这个案例?”
三千万元——身为地方公务员的本间,就算领了退休金也没那么多钱。
“月薪才二十万的人为什么会负债高达三千万呢?是谁借给他这么多的钱?为什么他能借这些钱?这就是所谓的过度授信、过度融资。”
律师举起了喝干的冰水杯,发现是空的又放回桌上,继续说:
“负债膨胀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首先是申办信用卡,为了方便而使用。购物、旅行,一卡在手,通行无阻,渐渐地手中的卡片也跟着增加了。一般有正常工作的人,在核卡上不大会遇到问题。走进百货公司、银行或超市都会被邀请办卡。只要成为卡友就能享有折扣、优待等好处,于是自然而然便办了,就像刚刚我提到的,办理信用卡的‘陷阱’到处都有。”
律师举起丰腴的手,曲指而数:“结果不只是购物,也开始用到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功能,因为很方便嘛。换句话说,不单是‘销售信用’,连‘消费者金融’也接触到了。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需要下太大决心。以银行发的信用卡来看,利用可以从银行账户扣钱的自动提款机就直接能预借现金。而信用卡公司或物流业者也会在店面内外设置和银行提款机类似的现金提领机,涂得花花绿绿的。只要插进信用卡,按下密码,就像从自己的账户提款一样,很简单就能借现金了。”
刚才那个女招待前来收回餐具,并添了冰水。律师轻轻举手表示感谢。
“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例子,也是我处理过的个
案。客户开始使用预借现金,其实是因为一次‘错误’。”
“错误?”
“是的,客户起初是要从银行账户提领自己的钱,以为插进提款机的是金融卡,没想到竞插进了信用卡。偏偏他的两张卡密码是一样的,自然会有钱跑出来。当事人因为没有看到打印的明细表,心中有些纳闷,但也没有很在意。直到收到当月的信用卡账单才吓了一跳,发现是自己搞错了。”
“应该很吃惊吧,因为被收取了利息。”
“是呀,但是他觉得‘怎么预借现金这么容易’,利息也没有想象的高,大概是借十万元扣三千块利息,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内。这一点请你记下来,客户当时并不觉得利息很高,所以便开始经常利用该项功能。”
一口气喝完半杯冰水,律师说:“买东西、借现金,因为方便就不断使用。他也不是一次花大钱,而是一点一点地用,所以没有浪费的感觉。但毕竟借钱就是借钱,时间到了就必须清偿。累积下来的结果,财务便日益吃紧。假如是一个刚进公司的新鲜人上班族,月薪大约是十五万的话,一个月清偿两三万还能接受,四五万就难办了。但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会积欠那么多,于是更加依赖预借现金,为了清偿A公司的债务,他用B公司的卡片借钱。一旦养成了这种习惯,债务便如积雪般增加,最后预借现金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你想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找地下钱庄喽。”
“没错。”律师斩钉截铁地表示,“于是同样的过程又开始重复。又开始烦恼如何清偿向A钱庄借的钱,只好到B钱庄去借,然后是C、D、E钱庄。而地下钱庄的做法是,为了让客户还自己钱庄的债务,会介绍他们到其他钱庄借钱。当然对方是门槛更低、资金较少、借钱条件更宽松的钱庄,因为经营上有困难,所以无限制地尽量放款出去,好赚取利息。这就是他们的模式。”
客户一心只想到明天的还钱、下次的缴费期限,只要有钱能借,哪里都敢去——这就是客户的心理状态。
“所以欠债者都是那种很老实、胆小懦弱的人?”
听见本间的询问,律师用力点头说:“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种人不会逃跑也不会欠着不还,一心只想着赶快还债,就这样陷入了深渊,万劫不复。最后搞到身体也坏了,越来越悲惨。”
“关根彰子也是这样吗?”
“很典型的例子呀。”
有一段时间,她除了白天的正职外,晚上还兼职。
“就这样每况愈下,走到最后也是最差的一步田地,就是所谓的‘收购店’。本间先生因为职业的关系或许知道这个行业。他们就是让客户去申请信用卡买东西,然后以七成的价格收购回来,作为其清偿的价格。他们让客户买的东西从家电到首饰应有尽有,最多的就是新干线车票。这些车票到了金圆券店里,就成了便宜的商品。我们一般人通常会去买来出差用,因为价格低廉嘛。”
律师的嘴角流露出扭曲的笑容。
“这种业界的模式让人一旦跌进去后,便很难爬出来了。越是老实的人就越陷在里面动弹不得,然后被债务追着跑,直到变成最坏的结局——犯罪。”
本间苦笑了一下,说:“一些警察的丑闻几乎都跟地下钱庄有关系,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这一次律师没有笑,他说:“没错,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保持社会的体面。此外,欠债者还有老师、自卫队员和成千上万的公务员。”
这的确不是件好笑的事情。
“从常识的角度思考,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人肯借他一两千万,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奇怪,但现实生活之中却存在。而且该业界还在操控这辆巨大自行车的运转,不断地把钱借出去。因为他们抱着最后只要不是自己抽到死牌就好的心理,自然就能继续运转。实际上,不管是银行还是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规模大的很少会抽到死牌。我刚刚所说明的该业界结构,位于金字塔上方的从业者是固若磐石的,吃完好处后,账单就一层一层往下丢。倒霉的债务人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变成多重债务人,永远无法翻身!”
温和的律师脸上首次现出严厉的皱纹。
“请将手表上的时针拨回到几十年前,拨回到令人怀念的当铺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无法无限制地借钱。好不容易筹出典当品,也只能在发薪水前抵押救个急。街头巷尾根本找不到能让一般人没有担保就能借钱的机构。但我并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比较好,毕竟跟当时比起来,现在的确是更容易生活的时代。”
店里面开始有了空位,但柜台里面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要回到没有消费者信用制度的过去。因为有五十七兆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营业额如此庞大的产业消失吧,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它已经是支持日本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我要说的是,为了撑起这根重要支柱,每年有好几万的人柱牺牲了,应该赶紧结束这种愚蠢的现象。许多人为了它而独自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铤而走险地犯罪,甚至不惜连累他人,踏上悲剧的结局,成为多重债务人的人柱。”
“您是说这种结构应该改变?”
“没错。首先要取缔的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的高利率。大型地下钱庄的利率,年利率可以从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这是因为处于利息限制法和修订出资法的夹缝中,基于‘虽然觉得不对,但也无法一一纠正’的灰色想法而产生的利率漏洞。但是对每一个债务人而言却成了大问题,比方说——”
律师伸出手在桌面上画了一条斜线,从二十度的角度开始缓缓上升,最后变成了四十五度角的斜线。
“用卡借现金,无法清偿便找地下钱庄帮忙……在这种模式下,假设借两百万,年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到了第七年便会膨胀成为一千六百万元!这就是它的曲线。”
“我的客户之中,有个三十岁的男人欠了一千两百万的债,其中的九百万都是利息。就像是夜市卖的烤膨饼,越涨越大。像这种利率的可怕,借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因为提领现金的机器在你插入卡片的时候并不会说明利率有多少。”
律师嘴角的皱纹扭曲,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这就跟我要说的第三个重点有关了,就是要有彻底的教育,将这类知识普及出去。刚才我是不是说过,预借现金的人一开始并不觉得利息很高?”
“有,您还要我记住这一点。”
“没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是利率就像鬼上身一样,越来越觉得重。还有预借现金,听起来就像是语言的魔术。上地下钱庄借钱,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太没面子了。但是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感觉却很时髦,而且他们以为利率比地下钱庄便宜。但这实在是很大的误解!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利率,换算成年利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跟大型地下钱庄不相上下。但是不清楚这一点,一般客户就呆呆地以为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比较安全,而开始了错误的第一步。”
沟口的冰水杯又见底了。
“年轻人特别容易上这种当,因为‘消费者信用’致力开拓年轻客户。其实任何企业都一样,只会对客户吹嘘好的一面。客户只有自己变得聪明才行,然而现实社会中这方面却缺失得最厉害。大型都市银行以学生为对象发行信用卡,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请问在这二十年之间有哪一所大学、高中或初中,指导过学生在现今的信用卡社会中正确使用信用卡的方法呢?这才是当务之急,偏偏有些都立高中把即将毕业的女生聚集起来教授化妆之道。如果那么讲究外表,就应该顺便教导进入信用卡社会的基础知识才对。”
律师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不喜欢将一切都归罪干政府,但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政府机关的纵向管理。目前根本没有管理消费者信用这种业界整体的直属机关!”
“没有吗?”
“销售信用归通产省,消费者金融则是归大藏省管理。一个相当于国家预算规模的产业,居然分别交给两个制衡对立的机构管理,难怪每次联系什么都出问题,自然也无法及时提出什么对策来。实际上,有的银行既从事销售信用的业务也提供预借现金的服务,而且是使用同一张卡。可以了吗?”沟口说完便站起身来,稍微看了一眼柜台里的老板,微微一笑。本间突然发觉,老板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
“你想知道关根彰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打算加以调查。我也愿意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协助你。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妨当作一篇很长的前言吧。”
“关于消费者信用的产业结构吗?”
“是的。你现在或许会这么想:‘的确,消费者信用的世界存在许多问题,有结构上的问题、利率的问题、行政管理缺乏效率、教育上的不足等等。但是明明知道还不起,偏偏还要借钱,搞到自己进退两难,这毕竟还是个人问题,不是吗?若不是因为个人的缺点,过分轻视社会的陷阱,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其证据就是,目前全日本的国民并非每个人都是多重债务人,眼前的我就不是。只要是规规矩矩的人就不会发生那种问题。搞到一身债务的人,一定是本人哪里有缺陷或弱点所致。’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被说中了,本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着柜台里老板的脸,老板一脸笑容。
“我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本间小声回答。
轻咳一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沟口开门见山地问:“本间先生,你会开车吗?”
“什么?”
“开车,你有驾照吗?”
本间点了点头回答:“会,我有。只是我不开车。”
“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开吗?”
“不是……”
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是怕对方惊讶,但本间还是觉得应该先说清楚。
“其实在三年前,内人出了一场车祸。那天下雨,一辆大卡车从对面车道冲过来,撞坏了车子。”
沟口睁大眼睛问:“然后呢?”
“内人过世了,几乎是当场死亡。从此我就不再开车。一来是没有车子,心情上也很难适应。现在只是时间到了就去换新的驾照。”
律师沉默地退后一步,像个小学生般地鞠躬致歉:“虽然我是无心的,但还是让你提起了伤心事。”
“没有的事,请您不要介意。”本间想,真是个认真的老实人。
“只是,为什么会问起开车的事呢?”
被奉间这么一催,律师赶紧调整好坐姿继续说下去:“问了不该问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但听你这么一说,或许你更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怎么说呢?”
“你太太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吗?”
“是的,因为常常要开车载小孩子,所以她十分谨慎小心。”
“对方的卡车司机呢?”
“听说是边打瞌睡边开车,因为工作太累了……只是我听到这个理由,实在无法接受。说什么人手不够,已经两天没睡觉,从九州岛开到东北,又开回来。”
律师听了点头说:“车祸现场是否有中央分隔的安全地带?路面有多宽?你太太是否有充分的空间足以避开对面的来车?”
对于一连串的问题,本间只能沉默地摇头以对。
“在那种情形下,到底有错的是哪一方呢?”律师说,“当然打瞌睡驾驶的卡车司机有过失,但是让他处于那种工作状态的雇主也有问题。而在大型货车和一般私家车共同行驶的道路上,没有设置减少冲击的中央分隔安全地带的行政当局也有疏失。路面太过狭窄也不对,想要拓宽路面却无法拓宽,那是因为政府的都市计划做得不好,也是因为地价高得不像话。”
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说完这些,律师抬起了头。
沟口这么一想,就会发现造成车祸的因素很多,理由很多,必须改善的地方也不少。假如我在这里无视所有的因素,只是怪罪说:
“会发生车祸都是司机不对,不管是加害者还是受害人都一样。规规矩矩开车的人是不会引起车祸的,会遭遇车祸都怪开车的司机有问题。请问你作何感想?”
本间明知这只是个修辞性的质问,却无法回答。他看着律师,然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律师曾说过:“信用卡贷款……简直就是一种公害!”
“没错。”沟口点点头说,“用一句‘他们有人格上的缺陷’就给多重债务人定下罪名是很容易的。但那跟不考虑前因后果,就直接认定出车祸的司机‘开车技术不好才会出事、不应该给这种人驾照’的说法,又有什么两样呢?净说些‘证据就是有些人就是不会出车祸’、‘要跟他们好好学习才对
’之类的风凉话是没用的。”
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车祸之后,卡车司机出院后在交警陪同下来家里上香祭拜时的表情。奇怪的是,奉间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只记得对方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正视本间的眼睛,而且手始终在颤抖。之后当本间打扫司机颤抖的手所抖落的香灰和他跪过的榻榻米时,才发觉司机的体温异样地温热。
当时本间想,啊,因为这家伙活下来了。同时,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
但他知道这并非只是针对撞死千鹤子的司机,才会气愤填膺。
他知道并非只是卡车司机有错。可心里明白又能怎样?所以他才感到愤怒。
矮小的律师停止说话,凝视着本间的脸,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您要说的,我很明白。”本间说话了。似乎他的声音让律师回过了神来。
律师又慢慢开口说下去:“对于交通事故,总说是司机的责任。马虎随便的汽车行政管理,与其说偏重干安全性,不如说更偏重干经济性,毫不关心不断推出新车种的汽车产业结构。他们忽略这些事情的做法是错误的,不是吗?”
“是。”
“的确,有一部分问题在于司机,所以有些人提议吊销他们的驾照,说是为了社会好。但是,将那些司机和没有任何过失却因车祸丧命——一如你太太那样的司机相提并论,只是用一句‘出车祸是本人的不对’来概括,更是错误之至。关于消费者信用和多重债务人的偏见,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一部分情况下,的确是本人有错,也有那种案例,但不能以偏概全。这不是可以一慨而沦,故意漠视其他情况就能解决的问题。律师稍微调整一下语气,添加了一点点个人的感伤情绪,他说:
“现行的破产法有很多必须修订的问题点。例如部分媒体曾经强烈批评,说是‘任意倒债的个人破产’、‘煽动不负责任风潮的倒债’就是其中的一环。对于申请个人破产的手续,你清楚吗?”
“大概知道一点。”
“其实手续很简单。”律师详细地加以说明。首先到所属的地方法院申告破产,只要在破产申告书上填写必要事项,连同户籍誊本、居民卡、财产目录、债权人一览表等资料和详细说明积欠债务经过的书面报告一起缴纳即可。之后等候法院传唤出庭,与法官面对面地口头确认事实。这叫“审讯”。
法院的调查和审讯并不会太费时。申告个人破产,通常在提交资料后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就能生效。
“个人破产之中,如果拥有房子等资产,若预估可作某种程度的清偿时,在破产申告生效后,会跟企业破产的处理方式一样,由法院委托一名财产管理人负责债权人的调查、整理与债务清偿的分配等。这中间,破产人未经法院许可不得任意搬家或旅行,邮件也必须转送到财产管理人那里。这是一般的处理形式。但如果破产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通常不会有这些过程。因为他们应该没有折算之后,也就是变卖后足以偿还债务的资产。衣物、家具、音响电器之类的东西,就算变卖也值不了多少钱,所以这类东西大部分会留在他们手上。”
足以清偿债务的财源——“破产财团”如果不存在,自然持续“破产”状态就没有意义可言。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宣布“同时取消破产”,也就是破产申告成立的同时,其破产也被取消了。这么一来,破产申告也跟着被取消,破产人也就不必受到行动迁徒等的限制。
但是这样债务并非就没有了。在同时取消破产生效之后的一个月内,又必须申请“免责”。直到免责生效,才能解脱清偿债务的义务,而这项生效需时半年到七个月。
个人破产几乎都能申请得到免责,但有一些条件。
“首先,该破产人必须在过去十年内没有申请通过破产、免责等情况。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免责十年内只能一次有效,这是最低限度。”
此外,如果恶意隐瞒资产,或是有一边准备申告破产一边又欺骗债权人继续借钱等欺诈行为,将无法免责。但只要不是欺诈行为,即便破产的原因是游山玩水、过度浪费,只要其负债是经过一定的时间累积(短时间内急速造成债务会被认定是蓄意性的破产),只要破产人表现出愿意“重新来过”的想法,就没有问题。
“这是因为破产手续的首要目的是救助债务人。”律师说明,“但是事到如今,这一点却被人误解,反被批评说一笔勾销浪费造成的债务,成何体统!”
律师叹了一口气。只有在叹气的时候,他才突然显现出老态。
“如果是靠养老保险生活的老年人或没有生活能力的未成年人,还没有话说;工作力旺盛的上班族、年轻人,只凭一个申告就能解除债务,在道义上难免为人诟病。对于这些债务人,除掉不合理的利息外,至少在本金部分也应该让他们以工作所得分期偿还才对,这是我的想法。”
“只不过,”律师笑着说,“现在火烧到了眉毛,眼下有许多人前来求救。这种时候不能去取缔消防车的违法停车,还是应该先救人才对,然后再去修订法律。”
本间点点头说:“您说得很有道理。”
“有些人因为不知道办理个人破产的法律知识,最后被债务逼得自己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这些悲剧到今天还在不断发生。最近我们的努力总算有了效果,许多人在悲剧发生之前已经懂得来找我们商量了。”
“有多少人?”
律师翻阅了一下记事簿,然后回答:“申告个人破产的案例有直线上升的趋势。法院的破产部忙得不可开交。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的地下钱庄纠纷,全国一年就超过了两万件。之后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这几年又有上升的倾向。平成二年是一万两千件左右,去年则增加为两万三千件,今年确定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且前不久,我们事务所开始在东京地区设立‘信用卡问题110专线’,两天里六部电话响个不停,多半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打来的,其中比较特别的是小孩欠债离家出走,家长打来求救的电话。”
所以说还是教育问题,本间想。学校应该教导这些才对,毕竟现在信用卡的电视广告、广告牌已经泛滥成灾了。
“这么说来,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当年的地下钱庄纠纷,因为昭和五十八年十一月实施的地下钱庄管制法,禁止讨债业者以暴力手段追讨债务,所以客户来我们事务所商量问题的气氛也为之一变,变得比较和缓,对负债这件事显得不那么焦躁,或者说缺乏悲壮的情怀。相反,等到他们发觉情况不对劲时,多半也来不及了。”
“说不定这样情况更糟。”
律师听了哈哈大笑。
“我呢,经常在演讲时说,总之在趁夜逃跑前、自杀前、杀人前,最好要想起来还有破产申告的手段可以一试。观众听了都会大笑,但这其实不是件好笑的事。因为缺乏有关破产的法律知识,会搞得家破人亡、失去工作。随便更动户籍或居民卡的资料,马上就会被讨债公司的人知道行踪,所以只能让小孩借读上学,得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我甚至还听说有些人就混在原子辐射清洁工人之中讨生活,再怎么危险的工作也肯去做。据说这些‘弃民’人数多达二三十万,完全没有人管。”
本间想,一群漂浮在财富河流里的弃民,简直是活着的幽灵。
店里面只剩下沟口和本间两名顾客。律师发出一声“嘿咻”,站起来跟老板招呼:“常常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老板微笑以对,看来己很习惯了。
走出店门,银座的小巷不同干入夜后繁华的姿态,以不同的面貌迎接他们两人。奇妙的是,眼前就能看见一辆自行车和到处散落成堆的垃圾。夜晚,这条街道上无数店家拼命吸取的金钱,在中午这个时刻都放在银行里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白天的银座看起来如此悠闲,没什么分量。
金钱的桎梏甚至能套住街道的足踝,遑论是人的,其套牢的程度会更加严重。被套住的人愿意就这样干枯至死呢,还是肯努力挥舞意志的刀刃,斩断足踝逃脱而去?
沟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过头说:“五年前,刚开始办理个人破产手续时,我要求关根小姐写一份负债累积经过的书面报告,她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律师,为什么会借这么多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
“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本间低喃着重复。
律师听了微微一笑:“她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也不能作为你的参考吧。”
走在路上,他还说:“关于她工作单位的地址,我会就我所知的提供给你。随时欢迎你来,我会交代泽木小姐准备好的。”
“真是十分感谢,太好了。”
“不过,条件是调查经过要让我知道,我也很在意。”
“好的,一定会。”
“关根小姐……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
表面上听起来,律师是无心地说出这个疑问。但或许不以这种形式,他也说不出口吧?
本间无法回答,律师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们在银座四丁目的街头分手。告别之后,律师还很不放心地叮咛道:“我说的话千万别忘记了。关根彰子小姐并非什么不检点的女人,她也是很努力地生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不定哪一天也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她所遭遇的状况,请你千万要记在心里,否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将永远无法找到她与取代她身份的女子。”
“我知道了,我会谨记在心。”
挥手道别后,律师转身而去。刚好绿灯亮了,他矮小的身影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消失在无数的树木之中,消失在森林里。
在看不见潮流的河水中随波逐流,跟着那一群不知道怀疑的民众消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