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当沃尔克最终将通胀降到了3。5%,美元已经基本摆脱了1979年世界范围的美元危机。高油价与美元绑定的货币战略,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美债帝国,将美元从失去黄金的信心恐慌中解救出来,美围经济则付出了恶性通胀和严重衰退的沉重代价。更为糟糕的是,苏联这个石油出口大户,在70年代的石油危机中赚得盆满钵满,增强了与美国进行“星球大战”的军事实力。稳住了美元的霸权基础后,美国就腾出手来准备收拾苏联了。
1981 – 1984年,苏联政府出口赚取硬通货的唯一手段就是石油出口。1975年,苏联石油产量为9310万吨,到1983年增长到1。3亿吨,然而70年代末以来,苏联过度开采石油导致了后续乍产能力的匮乏一.1985年,苏联石油开采量在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下滑,由于开采费用的增加与资金不足的问题,导致了石油产量下降了1200万吨,此刻,正好碰上了美国征服通货膨胀的关键时间点一
早在1981年3月26日,里根总统在私人日记中就提到了如何利用苏联的经济状况及其对两方贷款的依赖,对苏联经济进行致命打击的问题。1982年11月,里根总统签发了一项有关国家安全的指示(NSDT – 66),明确提出了给苏联经济造成损失的秘密任务。1985年3月,美国国务卿舒尔茨在给美国驻伦敦的大使馆发去的秘密电文中提到,“国务卿对国务院正在进行的石油价格暴跌将造成何种影响的研究报告,极端感兴趣”。此前一个月,沙特国王刚到过华盛顿,里根总统与他探讨了“石油与经济的关系”这一令人感兴趣的话题。9月,美国开始对沙特施加压力,要求沙特大幅增加石油产量,将油价压倒20美元以下。1986年4月,副总统老布什亲自来到沙特首都利雅得,告诫沙特国王“市场力量(而不是欧佩克组织)才是设定石油价格和产量的最好办法”。此话翻译过来就是,强烈暗示沙特全力增加石油供应,压垮世界油价。
当沙特开足马力铆劲儿生产, “市场力量”使石油价格从35美元一桶,直线掉到了1986年春的10美元以下。结果,苏联的出口崩溃了,西方的借贷渠道关闭了,粮食进口没了着落,城市食品供应配额紧张,贪污走后门猖獗,苏联民众反政府的情绪日益高涨。同时,石油作为绑住东欧各国的援助纽带断裂了,导致东欧各国在巨额西方债务的压力下离心离德,经济崩溃加速,终于诱发了苏东集团的解体。
战后美国和西方的工业经济基础严重依赖石油供应,石油价格低廉,则带来经济增长与市场繁荣,石油价格飞涨,经济就会陷入通货膨胀和发展停滞。沃尔克用货币手段达到的反通胀成果,只有在1986年石油价格暴跌的强化之下,才获得了持久的效果。
通胀在1986年降到了2%,利率随之深度回落。华尔街沸腾了。
不过,就在美国股市和债券市场一片繁荣之时,一股巨大的货币火山岩浆正在金融市场的表象之下,悄悄地聚集起爆炸性的喷发力量。
美元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升值幅度,已经远远脱离了美国经济的基本面。在强势美元的冲击下,美国贸易逆差迅速扩大,工业经济受到了难以愈合的伤害,美国制造业的产量至少需要扩大30%才能使经济重新平衡,但强势美元挡住了经济平衡的道路。当大量海外热钱在美元高汇率的吸引下涌进美国之后,华尔街的金融资产泡沫迅速膨胀。廉价的信用如同便宜的石油,使得美国的消费者尽情享受着负债的快乐。美国的企业在垃圾债券、杠杆收购这类新兴金融工具的刺激下,开始了规模空前的大兼并热潮。80年代仅垃圾债的发行就达到了1700亿美元的惊人数字。
企业杠杆收购的致命问题,就在于用债务置换了企业多年辛苦积淀出来的资本金。大萧条以来,美国企业的资本构成中,从未达到过如此之高的负债水平。更根本的问题,还在于美国政府无法遏制的财政赤字,这既是美元霸权的福音,同时也是它的诅咒。既然美国选择了一条债务货币的道路,既然债务已经成为了美债帝国的权力之根,财政赤字就是必然的结果,因为盈余将赎回债务,从而瓦解这种权力的基础,那么人们怎么可能去指望美国财政会真正走向节俭和负责呢?
1979年英国放开了外汇管制,日本在1980年跟进了这一政策。由于英国是欧洲美元的最大市场,而日本拥有快速增加的美元储备,这两个国家放开了国际资本自由流动的闸门,世界金融市场从此更加风云变幻,暗潮涌动。美国的储蓄不足,而日本的储蓄过剩,世界经济严重失衡的问题在80年代已经暴露无疑。
沃尔克明白过高的美元估值最终必然以美元暴跌来回到经济的基本面,危险之处在于,必须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预备好经济的降落伞,他希望看到美元最终能够软着陆。1986年,美国的经济义到了衰退的边缘,可是华盛顿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此时,里根政府的财政部长已经换成了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他是美国统治精英集团中的后起之秀,贝克家族与洛克菲勒石油帝国有着四代的交情,同时还与布什家族渊源深厚。尽管他以前在竞选中曾反对过里根,却仍被里根委以重任。贝克明白美元必须贬值的道理,但却不愿正视沃尔克最悲观的预言,那就是美元会再现1978年遭到世界疯狂抛售的噩梦。如果出现这种最悲观的形势,沃克尔的降落伞就是被迫加息,阻止美元的自由落体。而加息正是贝克的大忌,他领教过沃尔克反通胀时断然加息的疯狂,那将是又一场经济的浩劫。他的铁杆兄弟副总统老布什,已经决定参加1988年的总统竞选,经济衰退将毁掉老布什的前程,同时他也将断送自己的政治生命。贝克决心用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实现美元的有序贬值。
为此,贝克提出了两个阶段的方案:首先,建立一种类似放大版的欧洲汇率机制(ERM),让主要货币对美元的汇率在lO%~15%之间浮动,希望用这个法子迫使其他国家拱卫美元汇率,避免可能出现的崩盘局面。然后,建立一套协调各国经济政策的机制,消除美国经济与欧洲和日本之间的不平衡。换句话说,贝克异想天开地希望搞出一个比欧元区更大更复杂的货币体系。经历过欧洲货币联盟曲折进程的各国中央银行家们,莫不暗暗摇头,更何况,贝克是想建立一个由5国集团财政部长牵头、中央银行家们打下手的世界货币联盟,这更是天方夜谭,沃尔克等人当然无法认同。因为一旦绑定各国汇率,货币政策就必须围着汇率转,中央银行就必须承诺利率政策需要服务于汇率变化,中央银行家们岂能俯首听命于财政部长的指挥?
1985年9月15日,强势的贝克干脆甩开了央行行长们,召集5国财长进行秘密会议,讨论美国提出的方案,这就是一周后达成的“广场协议”(Plaza Agreement)。这个协议并未明确对中央银行的具体要求,贝克要的只是美元贬值的趋势。央行行长们如释重负。结果,贝克的“广场协议”本身就产生了巨大的市场影响力,一周之后,美元就对马克贬值了12%,对日元贬值了8%,到1986年1月,美元贬值了大约20%。
贝克初战告捷,信心大振。1986年1月,贝克再接再厉,为了保护美元贬值的成果,力劝德国和日本出台经济刺激政策,并和美国同时降息。贝克的如意算盘是,大家共同降息,美元不会反弹,而且经济都能受益。财政刺激则是指望德国和日本增加对美国的进口,实现美国经济的再平衡。贝克的财政刺激方案被当场拒绝,德国人声称这不是逼迫我们搞通胀吗,德国可以忍受9010的高失业,但历史的惨痛教训让德国绝不会容忍通货膨胀。
碰壁之后,贝克转回来要求沃尔克降息,被沃尔克断然拒绝。结果,贝克利用美联储两位理事换届的机会,为老布什安插进“自己人”,招聘条件就是“敢不敢对沃尔克说不”。经过换届之后,里根一老布什在美联储的人马超过了沃尔克。在1986年2月24日的美联储会议上,沃尔克突然遭到“逼宫”。多数理事建议将再贴现率从7。5%降到7%,沃尔克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异常愤怒,竟然摔门而去,这是美联储有史以来出现的第一次“政变”。眼看要闹到彻底翻脸的程度,贝克也吃了一惊,他可不是想“废掉”沃尔克,只是希望用“兵谏”的方式,迫使沃尔克就范。他知道沃尔克在华尔街的分量,要是公开闹翻,第二天股票和国债市场就会崩盘,而其他中央银行将坐视美元摔下山崖,到那时,贝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贝克只得妥协,沃尔克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对这次“政变”恨到了骨子里。
“广场协议”后,美元的贬值并没有使美国经济软着陆,美元承受的贬值压力骤然增加,沃尔克担心的美元暴跌已经呈现出明显迹象。1986年第二季度的数据显示,外国中央银行已经停止了美债购买,海外私人资本流入也在萎缩。美国长期债券的收益率已经出现红色警报。
贝克开始焦虑起来,德国人远比日本人难搞定,他们坚决不肯搞财政刺激,贝克只得提出以美国减少财政赤字作为交换条件,顽固的德国人仍然不为所动。美元在市场密布的贬值阴云中大幅下挫,结果击穿了德国苦心经营起来的“欧洲汇率机制”(ERM)的保护伞,德国企业面对美元的狂贬,惊恐万状,纷纷停止了投资,德国经济增长的势头顷刻间崩溃。
万般无奈之下,德国人只得接受1987年2月的“卢浮宫协议”,贝克要求各国将利率降到美国的利率水平之下,以形成一个对美元自由落体的防护网。当然,作为对价,贝克承诺将美国财政赤字缩小到GNP的2。3%。对于贝·克的承诺,沃尔克相当不以为然,“你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那时就会失信于人。为什么不说一个模棱两可的数字呢?”贝克私下承认这一点,但既然里根总统公开表态要实现2。3 010的减赤目标,他不可能公开唱反调。美国自然没能兑现这一承诺,因为在表态的时候,贝克就不打算去认真对待它。对“卢浮宫协议”,英国人的点评最到位,“这就是‘广场协议’的直系后代,那时我们都认为美元应该贬值,现在,我们都同意美元需要稳定”。
“卢浮官协议”之后,美元继续下挫,各国央行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阻挡劈头盖脸砸来的美元抛单,到1987年9月,各国已经吃进了令人窒息的700亿美元!事实上,它们只得印刷本币来购买美元。央行们号称独立性的核心理由,就是拒绝为政府赤字而印钞票,但它们此刻却正在为美国政府的赤字而狂印钞票。
即便是这样,也没能挡住美元崩溃所引发的1987年全球股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