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想起来了。那起案件发生在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清晨,在东京芝区TP宾馆内侧的安全楼梯下面发现一具坠楼而死的男尸。
男子大约五十岁,身着茶绿色的麻质高级薄夹克。一顶同色鸭舌帽掉在附近,应该是男子戴的帽子。棉质裤子又脏又旧,但夹克和帽子都是新的。他没戴眼睛。身上也没有手表。
关于男子的坠死,调查队内部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这是过失造成的事故,有人认为是谋杀。还有人认为是自杀,但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不仅没有遗书,男子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说明其身份。茶绿色薄夹克的内兜和两侧的口袋都是空的,甚至连毛絮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可见刚刚买来的新衣服。右侧裤子口袋里有三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和四枚十日元的硬币,但是没有能表明其身份的物品。
认为他是自杀的警察列举出以下理由:周六晚上,宾馆内并没有人听到死者的惨叫。但是东京的市中心,深夜里也会充斥着附近道路上往来车辆的噪音。即使死者发出惨叫,也无法引起人的注意。
而关于死者是从哪层楼坠下的,大家也有分歧。鉴别科的船田认为,男子全身严重摔伤,肯定是从五楼或五楼以上坠落的。
站在五楼安全楼梯中间的平台看去,眼前是东京铁塔。往下看,身份不明的男子已经被搬走,混凝土地面上只留下白色粉笔画出的轮廓。
吉敷则认为这是一宗谋杀案,而且他对自己的推理比较有自信。第一个理由是死者的衣着很不协调。浅茶绿色的麻质夹克配黑色棉质裤子,这个搭配怎么看都很奇怪。但是在警察内部,很少有人同意吉敷的这个想法。
可以这样推测:犯人先把死者引到这里,给他新的上衣和帽子,拿走他的旧上衣,待他换好后再把他推下去。也就是说,这样可以很干净的拿走死者身上所有能表明身份的物品。若是引诱从地方来东京的人,眼前矗立的东京铁塔是很好的借口,可以借欣赏东京铁塔的夜景将他引到安全楼梯。
这样的话,死者本来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很朴素的。那么他就不太可能是TP这座高级宾馆的住客,但犯人有可能是住客。警方立刻尽可能的调查了所有住客,但没有人遇到过可疑人物。
宾馆里没有住客消失。而且,住在宾馆的人里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当然,犯人有可能在杀人后伪装的好,从而没有被发现。但不住在宾馆的人也可以选择这里的安全楼梯作为谋杀地点。吉敷推测,有没有可能是住在附近其他宾馆的人呢。
如果是在TP宾馆住在房间,又在此将死者杀害,有些说不通。若是犯人住在其他宾馆,而谎称自己住在TP宾馆,把死者引到宾馆大厅之类的地方,在酒吧喝点酒后一起乘坐电梯去房间,“啊对了,这里有个很凉快的地方可以看到东京塔,咱们去看看吧”,装作是即兴提出建议,就可以把死者引诱到犯罪地点。
走到安全楼梯之间的平台时,犯人把准备好的上衣和帽子拿给死者看,说要送给他,让他穿上试试。或者是犯人自己穿着夹克和帽子,然后说尺寸不适合自己什么的。就在死者把胳膊穿过袖子、戴上帽子的那一瞬间,犯人把他推了下去。也可以最后再把帽子扔下去。
为了查明死者的身份,吉敷立刻行动了起来。但是,调查比想象的还要困难。名片、身份证、驾照等东西死者身上一概没有。这一点已经说过了。但死者的外表也没有什么特征。身材中等,头发三七分,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如果非要算的话,可能能归入好看的一类。看起来不像工薪一族。如果是上班族,那么死者连续缺勤的话,公司应该会联系警方。除去新的夹克和帽子,死者看起来像是一名体力劳动者,但穿着比较随意,所以也不排除是游手好闲之人。
要说特征也只有以上这些了。中等身材、不是上班族、略有游手好闲样子的——靠这种程度的“特征”去找,也难怪社会上没有给出任何反馈。而且,把死者的遗容登在报纸上也不合适。
连续四天,吉敷没有收到任何联络。也就是说,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无依无靠,没有妻儿朋友。
吉敷想,生活在东京这个城市里,因为游手好闲而没有依靠的人可能算是一种典型。但是也不排除他是从地方来到东京的人。身份不明的男子,崭新的上衣里面是稍微有点旧的、带着汗渍的白色短袖衬衫,最里面穿着运动背心。下身穿黑色裤子。这身打扮没有一点色彩,说是朴素,不如说是外乡人的土气。
鉴别科的船田还发现了另一个特征:死者的衣服上附着了很多煤烟状的白色颗粒。
死者如果能开口说话,肯定能从中听到地方口音。但询问过TP宾馆后,不仅没有人听过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讲话,连见过他的人都没有。死者若有同伴,同伴很可能是把他推下楼的犯人。但是,自然也没人见过死者的同伴。出乎吉敷的预料,TP宾馆一楼和地下的酒吧、咖啡馆、餐厅的人都说没有见过死者。
不过,通过尸体解剖,可以确定死者生前吃的是日式料理,而且喝了很多酒。犯人果然是先把死者灌醉、然后将其带走的。但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TP宾馆。那么是不是宾馆附近的地方呢。于是吉敷和同事分头行动,开始调查宾馆附件的餐馆。但是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发现。
于是吉敷转而开始调查高级麻质夹克和鸭舌帽,他把东京都管辖地区或上野等地卖西装的店逐一调查了一番。但是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成果。最近,麻质的夹克大量上市,调查犹如大海捞针。本以为鸭舌帽比较少见,可能能调查出什么来,但这条线也没有结果。
正当关于男子身份的调查处在触礁状态时,案发第四天的下午,吉敷接到了一个电话。打来的人叫旗田,在江东区高砂四丁目经营一家旅馆,听起来是位年迈的老人。他说,在芝区TP宾馆坠楼而死的人可能是一周前住在自己旅馆的人。旗田自从星期六晚上就没见过他,看了报纸和电视,立马就联想到他,但是没有能证据能证明。旗田想或许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于是打算等等看。但四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旗田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吉敷听后立刻赶往旗田旅馆。失踪男子住的房间还按照原样保留着。走上这家古老旅馆的二楼,走廊非常陈旧,吱吱作响,打开窗帘往窗下看,眼前是一条污浊的黑色河流。因为当时下着小雨,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屋里潮得让人喘不过气。打开窗子可以看到黑色的河面上飘着彩虹色的油渍。因为下雨的关系,河面上有无数个小水圈正在渐渐变大。
男子的行李还留在屋里。说是行李,其实也只是一只旅行包,里面放着上衣和换洗衣物,以及周刊、赛马报道等东西。还有附近当铺的当票。行李里同样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物品。
男子在旅馆登记簿上登记的姓名是“壶井合三”,住所一栏只写了山口县山口市。字写得很漂亮。
旅馆店主说,壶井在登记的时候曾问过住处是不是必须要写。店主回答说这是规定,但只需简单填一下就行。所以壶井只写了山口县山口市。吉敷立刻拜托山口县警署调查“壶井”的身份和照片,但这条线也无果而终。旗田旅馆的店主看了坠楼身亡者的照片,断定死者就是壶井。“壶井”在东京的居住地和姓名终于搞清楚了,但此外没有任何进展。而且也不敢保证“壶井合三”就是他的真名。
他的来处也无从知晓。他在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突然来到宾馆,问有没有房间,那时候他曾提过自己是当天坐新干线到东京的。当时是傍晚六点左右。之后他好像还说以前来过这一片。
他说话虽然有些地方音,但口音不是很重。吉敷问是哪个地方的口音,店主没能答上来。店主说既然填的住址是山口县,有可能是山口口音。
虽然说山口县可能是死者编造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不是东京人。因为一个东京人绝对不可能跑到江东区的宾馆住宿。
此外,壶井多在外面,几乎没有机会和宾馆里的人交谈。他只在宾馆吃早饭,午饭和晚饭都在外面吃。
但壶井并非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看起来是个喜爱交谈、开朗的人。但是关于自己的身份和职业,他只字未提。或许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可炫耀的吧。
壶井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由于他属于喜爱交际的性格,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魅力。当吉敷说壶井是孤单一人时,旅馆店主感到非常惊讶,他嘟囔着“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关于着装,壶井好像只有身上穿的那套衣服——白衬衫、黑裤子、一直披在肩上或拿在手里的一件灰色发白的日式外套。旅馆店主说,报纸上所描述的死者的穿着和壶井的穿着不一样,这也是让他们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报警的一个原因。店主还说,从没见壶井穿过浅茶绿色的薄夹克和鸭舌帽。这大大提升了吉敷推测的准确度。
吉敷注意到,当时新闻报道了“浅茶绿色的薄夹克和鸭舌帽”,这个形象和壶井本人并不相符,却严重误导了人们。新闻所描述的服装让听众觉得死者是个时髦、爱打扮的人。但听了旅馆店主的描述才知道,事实与此大相径庭。
或者这正是犯人的意图,而且这个诡计的确奏效了。因为在那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死者的身份仍杳然不明。
吉敷拿着从壶井旅行包里找到的当票去了附近的当铺,得知壶井当的是手表。而且这块手表还是高级的浪琴表。吉敷猜想,壶井以前或许很有地位。
虽然线索很少,但调查仍慢慢地进展着。吉敷知道了死者的名字和出身地——至少是死者自报的名字和出身地。
还有一件事让吉敷很在意。壶井和将他从TP宾馆安全楼梯推下去的犯人,是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和契机接触的呢。是偶然相遇,还是犯人联系的壶井呢。也许壶井就是为了和犯人见面才到东京来的。这样的话,犯人有可能是住在东京的人。如果是犯人联系的壶井,那么应该会有打到旗田旅馆的电话吧。
“唔,没有这样的电话……”面对吉敷的询问,旗田旅馆的老店主边回想边缓缓地回答。
“八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是星期四和星期五,没有找壶井的电话吗?”
“对,没有。”这次店主回答得很坚决,“外面打来找壶井的电话,一通也没有。我没有替他转接过电话。”
“那,壶井有没有从旅馆往外打过电话?”
“也没有。”
也是,反正外面都有公用电话。既然没有找他的电话,难道他真的是约好和犯人见面才到东京来的吗?吉敷开始朝这个方向思考。
“壶井是上周五的傍晚来到这里的吧?”
“对,傍晚六点左右。啊,请稍等一下。”说完,老人走到走廊里面,打开了日光灯,又走了出来。吉敷和小谷在旗田旅馆二楼的走廊和老人面对着面。即使是白天,走廊也很昏暗,而且由于太阳落山了,旅馆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起来。
“星期五他就待在旅馆、没有外出吗?”
“对,一直在旅馆休息。”
“吃饭呢?”
“吃的是我们做的饭。”
“第二天星期六呢?”
“星期六他在旅馆吃完早饭,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对,他说‘今天午饭和晚饭都不用准备’。”
“‘午饭和晚饭都不用准备’?”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这是不是能说明他已经约了人吃饭。
“他说没说过要去哪里?”
“没有,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打算住几天?”
“说是先住到星期一。因为要去看个朋友,所以要看访友的安排,或许会往后延几天。”
“朋友啊……”吉敷抱着胳膊想,如果知道这个朋友是谁,就能了解壶井的去向了。
“他有没有说过是什么样的朋友?朋友住在哪里?”
“这方面的话一句没提过。”
“这样啊。”正当吉敷说完这句话,走廊尽头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女服务员,手上抱着一摞报纸。她走到吉敷他们面前,想从他们中间横穿过去。
“那个,请稍等一下。”吉敷说。
“是的,有什么事吗?”服务员停下了脚步,把报纸理了理,重新抱好。
“这捆报纸是上周的吗?”
“是的。”
吉敷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伸出手帮她托着报纸:“是给客人看的吗?”
“是的。”服务员回答说。
“那么壶井的屋里也放了报纸?”
“是的,放了。”老店主在旁回答道。
“知道是什么样的报纸吗?”
老人听后皱了皱眉,露出有点不耐烦的表情
,嘟囔着说:“知道吧。因为就是周五的晚报和周六的早报。”
“好像没放周五的晚报。”女服务员说道。
“哦,这样啊,那就只有周六的早报了。”
吉敷帮服务员把那捆报纸放在地上,开始分类。还没等老人伸手,服务员就抽出两份报纸来。服务员做得干净利落,老店主却一脸迷惑,不知道吉敷为什么要查旧报纸。其实吉敷并没有期待一个具体的结果,只是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了,所以保险起见,查看一下。
“是这两份吗?”
“对。上周二楼只有两位客人。”服务员回答说。这是两份一样的A报纸。
“这里面,哪一份是壶井房间的呢……”
吉敷一问,服务员马上就接着他的话说:“这份是壶井先生房间的。”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里破了。”她边说边指着报纸某一面的下边。果然,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洞。
吉敷把报纸平铺在地上,一面一面地看。虽然他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但看到第三面时,他的手停住了。因为左下的一块儿被撕掉了。
“这是什么?”吉敷指着缺掉的那部分问,“这是你撕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服务员大声否认道,“不是我撕的。”
那么就应该是壶井撕掉的了。这里原来印的是什么新闻呢。吉敷急忙翻开另一份一样的A报纸,找到同一版面,希望在另一份报纸上看到被撕掉的那则报道。
没有被撕的报纸上写着一个小标题——《骑手泄露马匹情况》,正文报道了中央赛马的主力骑手多次将自己的马匹的状况泄露给黑社会团伙。
“这份报纸能给我吗?”吉敷问道。店主说没有关系,吉敷就学着壶井把那则报道撕了下来,对折后夹在了记事本里。
后来,吉敷和报纸报道的骑手松永荣吉见了一面,但他松永说没有叫壶井的人和他联系过。而且当时松永正在被调查,壶井即使想和松永联系,也很难联系到。
就这样,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断了。剪报和其他的文件一起躺在吉敷抽屉里面。吉敷无法推断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从哪里来。就这样过了两年。
殊不知在九州鹿儿岛,有一则同样的剪报被遗忘在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