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图书馆就在昆仑书局总部旁边,风格西化,单看这栋建筑,不看来往的人,纪霜雨都能以为自己还在现代。
不愧是背靠大树的图书馆,馆藏很丰富,各种引进书籍齐备,还有海外学术期刊。
不过这些期刊因为比较少,不能随便外借,没有特殊情况,只能自己抄写。去工作人员那里花十几个铜子买纸借笔就是了。
纪霜雨就买了纸张,借了毛笔和纸。
钢笔、圆珠笔、铅笔,这会儿都有了,因为方便快捷,和毛笔已成分庭抗礼之势。新式学堂里做作业还是要求用毛笔,但许多学生都已经爱上了钢笔、铅笔。
因此,不是纪霜雨小气啊,而是图书馆的铅笔已经被借光了……
好在纪霜雨从小也跟着长辈学过书法,软笔入门,硬笔有成,还常给自己的影片、海报题字,所以不以为惧。
对他来说,麻烦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期刊。
比如纪霜雨想找关于变阻器的文章,却发现被询问的图书馆员一脸茫然。
这图书馆员是学生来兼职的,他看看纪霜雨,态度很好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名词?要不回去再问问?态度虽然好,掩盖不了对方的怀疑。
有句话说在京城,从一个人的帽子,就能看出来他家境如何,甚至是什么工作。纪霜雨的毡帽,是一般拉车的苦力才会戴的那种。
纪霜雨这个穿着来借期刊,让人怀疑他连寒门学子都够不上……上得起学么?怕不是帮人跑腿来借书的?
“什么问谁,我就要找电阻器。”纪霜雨满脑子找期刊,也没仔细琢磨图书馆员的话,他灵光一现,“是不是翻译不一样!”
这下纪霜雨可有灵感了,查外语,这才发现果然是翻译问题。他想找的那种电阻器,这时候叫做“光与影节光器”。
纪霜雨如获至宝,赶紧去找个地方抄写了。
图书馆员则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他背影,觉得这人的口语,像是留过洋的,看模样也不像干苦力的……怎会沦落到这个打扮。
……
纪霜雨落座专心抄写,身旁不知何时,有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经过,在他身边看了几眼,赞许地互相交流:“部……先生,您看,这昆仑图书馆面向社会开放,果然是学界之喜,贫寒学子佳音。”
另一名男子蓄着长须,也颔首道:“正是,这里管理也分明,各处有条不紊,周宝铎有其母遗风,好啊,也不枉我的信任了。”
两人也是走累了,索性在旁边落座。
他们心血来潮,便装来昆仑图书馆看,只见这里秩序井然,既有学子借书,也有百姓看报,心中很是欢喜。
而纪霜雨呢,抄着抄着觉得手腕疼了。这才发现旁边还坐了两个也不看书,就坐着看风景的人,他脸皮早就练出来了,当即搭话:“大叔您好啊,吃了没?”
长须男子愣了一下,“吃了。”
纪霜雨:“不急着走?”
长须男子:“……不急,你有何事么?”他一开始有点怀疑纪霜雨认识自己,但看接下来的态度又不像。
纪霜雨开心了,“那钢笔能借我用用吗?我这赶着回去,抄书速度太慢了,铅笔又都被借完了。”他瞥见对方兜里插着钢笔了。
同行人想说些什么,长须男子却抬手制止,很是大方地取下自己的钢笔,借给纪霜雨。
纪霜雨拧开笔盖一看,原来金尖的,知道在这会儿价值很高,拱手道:“感激不尽,您万安,我小心着用。”
他赶紧继续抄写起来,还是硬笔书写速度更快。
那两名男子则就此又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硬笔书写便捷之处,更胜毛笔,难怪天下学子都更爱他们了,不喜爱用毛笔作业。”其中一人道。
长须男子也点头,不错,无论课堂还是日常,钢笔大大提高了书写速度,连他自己也有钢笔,虽然握笔还是那抓毛笔的姿势。
但他点头完,又忍不住叹气道:“这钢笔、铅笔,书写起来快捷是快捷,却只是工具而已。毛笔字,却是可以称之为艺术的,我的弟子访学西洋,拿出华夏书家墨宝,西方美术界也大为欣赏,还要借鉴创作,这是华夏独特的美术!我只怕未来人人都用钢笔,疏于练习,过上几代,华夏书法难出大家。”
这位长须男子显然喜好书法,同行者看他低落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道:“但正因为这些实用工具出现,而今书家不也都在探索,如何更具欣赏价值,倒也是种进步,都说有一笔好字,前途也更顺遂。我还想求您一副字呢,早知道您是当代大家,书风豪放,气象万千。”
长须男子哈哈一笑:“远谷啊,别这么夸张了。当今书法大家,还是首推谭佑安、莫怀林,尤其谭佑安,竟有兼容碑帖之势,我只能说是个爱好者,平日里功夫都用在俗务上啦!”
两人正说着,旁边那个贫苦学生好像抄写完了,把钢笔还给了他们,连连道谢,收拾起东西就急匆匆走了。
“哪个学校的,如此粗心。”长须男子很自然地以长者口吻念叨,原来是看到对方落下一张纸,飘到地上了。
他弯腰捡了起来,扫过纸面,眼神即刻凝滞了一瞬。
“怎么了?”同行人看他表情不对,问道,“这学生抄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么?”
“抄写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这字……”长须男子惊喜地道,“有意思啊!有意思!”
这个贫寒学子多数字迹比较潦草,也有几处写得稍微端正一点。奇妙的是,竟像是把传统笔法融入了进去,风骨天然,甚至,兼具碑帖风格!
华夏人用钢笔,都是图便捷,而且这钢笔创造出来,本也不是为了书写华夏文字,书写洋文才更顺手。就如他之前所言,一个工具罢了。
可这笔字,却有法有度,不只是字,能称得上书法!
尤其楷字,兼有碑帖之风,又不失硬笔独有的凛然——书界碑学(崇尚碑刻的流派)帖学(推崇卷帛字帖的流派)的高低争论由来已久,这个年代,正是刚开始探索把碑帖融合,只有极其少数书家,比如谭佑安有所成。
长须男子忍不住道:“这学生的字,也许比不上当代大家,但它已得碑帖互补的意味,还是将其用钢笔写出来的,别具风骨,简直独树一帜。”
长须男子这才发觉,原来钢笔还可以不止是工具?
他是越看越觉得新鲜独到,产生好奇心,忍不住抬头道:“那个学生呢?快把他找来,这字太潦草了,叫他认真写副字,我要看看他如何运笔!”
可纪霜雨的身影早就不见了,他哪里意识到这么多,硬笔书法的迅速发展很多年以后了,但他这个穿越者,从练字起,就习惯了用钢笔临摹古人碑帖,还得保留硬笔独有的性格。
那两人找了一圈,没找到纪霜雨,同行者还好,长须男子是爱好者,没达成目的简直抓心挠肺,满腹问题不得解决,不禁唉声叹气。
同行人赶紧道:“图书馆借书册兴许有记录。”
两人赶紧去翻找案册,却发现此人别说学校,连名字都只留了个“纪”,大为傻眼。此人,怎么跟故意不让他们找到一样?
——纪霜雨在现代吃过太多信息泄露的亏,接了太多推销电话,这是习惯了不留真实信息。
长须男子长叹一声,遗憾地道:“我不日要前往沪上,劳烦远谷替我上上心,看能否找到这个学生。”
.
纪霜雨毫无所知,他的心思都在长乐戏园这边,单以为自己带来的舞美设计超前。
那天虽然丢了一张纸,好在没太大影响,他趁着记忆犹新,把重点复写一遍,也就没去图书馆重新抄写,而是继续起了工作。
徐新月小气,而且戏班的大家都要吃饭,一天不开工,一天没饭吃。所以他是每天夜里干活,着急赶忙地完成了舞台改动。
纪霜雨改到灯光时,就问徐新月要钱。
徐新月懵道:“不是给了你五十块吗?”
纪霜雨:“不够呢。”
徐新月:“五十块不够吗??”
纪霜雨比他还激动:“五十块够吗???”
徐新月:“………………”
草草草!五十块当然不够!
当徐新月提出来,纪霜雨立刻答应时,他自己都觉得神奇。
但是,可是,这……怎么会这样……
徐新月的心乱了。
纪霜雨抱臂规劝道:“东家,不加钱,这舞台做到一半,那五十块可就完全折进去了。”
徐新月:“!!!”
他震惊地看着纪霜雨,“你,你……”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这才回神,之前纪霜雨答应爽快,是因为根本没想过遵守。
但是此时已经产生一定沉没成本了,徐新月哪里舍得放弃。而且纪霜雨要的第二笔钱,也不算狮子大张口,刚好卡在他承受范围。他坐地抱头半晌,忍痛给了纪霜雨钱……
纪霜雨离开的时候,偷听的检场人挤眉弄眼地问他:“师父,这回就够了?”
检场人因为学了几招,现在对纪霜雨很热情,非要叫他师父。
纪霜雨呵呵一笑:“改天我再给你表演一个,掏空甲方的口袋。”
纪霜雨反复折磨徐新月,还趁着他心痛,怂恿他把布景片给卖了,说这样可以回本。别以为这时候的景片多严谨,有的戏,戏词唱的春天,背景可能是秋天。
所以他们这出戏的景片,也是可以卖给别人用的。
戏园也分三六九等,就算同级别的戏园不收,还可以卖给低一档的戏园。
徐新月被折磨得脆弱不堪,原本还叫嚣着观众喜欢西洋布景。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被骗成这样了,成败在此一举,又想回本得很,真被忽悠得转手把景片卖了。
……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戏迷,已经知道长乐戏园要改个新版《灵官庙》了,私下议论纷纷,却是不看好的居多。
——徐新月要是再去一趟沪上取经还好,但这些天,他既没去沪上,反倒把原来买回来的布景都卖了出去。在城内更没勤加跑动内行处,改版能改出个什么嘛。
徐新月哪知道那些讨论,一心扑在了新戏上,还要亲笔写戏报子。
戏报子就是宣传海报了,海报这两个字也是早就有了。
现在有分贴在戏园内的堂报,贴在戏园门口的门报子,还有城门口、街道上的海报子等等。要是宣传手笔特别大,还可以花钱在报刊上打广告。
徐新月照着戏班给的要点,亲自撰写剧情简介,还带广告词:十二月初三长乐戏园新排鬼神戏《灵官庙》,新彩新切,场面惊奇,都天大灵官雷火伏妖……
纪霜雨看了两眼:“东家,太保守了吧!”
徐新月虚心道:“怎么讲?”
纪霜雨抓起笔,徐新月用的是毛笔,他直接将“场面惊奇”给划了,写上“地动天惊”“百年难得一遇”之类。
徐新月惊诧地看着纪霜雨,哎你说人家这个胆子……怎么那么能吹,那么会吹。
“难怪能骗到我钱……”徐新月失落地道。
纪霜雨假装没听到。
不过,对这个戏报子东家还是很满意的,现时就拿着报条,嘱咐人去张贴了。
戏园门口那张,他还要看着人张贴,站在门口袖手盯着,可上心了。
纪霜雨也跟着看,他打算等下去票房蹲点看看卖票的情况。这关系到他还能不能吃到肉,任谁也不能说自己有百分百把握,他就是在投资人面前不显露罢了。
正是时,同街绸缎庄的东家来了,与徐新月寒暄了两句,打量起他那报条,看到“动地惊天”,微微叹息,觉得徐新月在吹牛皮。
还雷火伏妖,怕不是弄点红磷烧焰火,老土啦。
“玉钩兄,令堂身子要紧,你若难以维系,还是来找我,日后东山再起,大可重建。”绸缎庄的东家语重心长地道。
玉钩正是徐新月的表字,而绸缎庄东家说这话,不是要借他钱的意思。先前就说了,有人想买徐新月这地皮,正是请绸缎庄东家来说合。
那想买地皮的,也是梨园同行,好几个人,想合股把长乐戏园买下装修一下,更名重新开张,效仿沪上时兴的舞台模式,做成西式的舞台。
当然,唱得还是国剧,做得仍是梨园买卖,只是现在戏曲舞台吹起西风嘛,有些演戏曲的戏园,还直接改名叫xx舞台,或者xx剧院呢。
而且他们不像徐新月小气,可是打算从沪上聘请高超的布景师。
长乐戏园这地段好啊,要不是这个机会,很难能拿下这里的地。
正因为有同行,他们自觉看得准,消息也灵通,才觉得长乐戏园倒闭定了。
徐新月很觉得晦气,又不好说难听话,只黑着脸梗着脖子道:“我们的这新戏要上了,兴许不日就能扭亏为盈。”
绸缎庄东家呵呵笑了两声,充满对着秋后蚂蚱的同情。
纪霜雨在徐新月背后躲冷风,探出半张脸,乐观地道:“我们新戏这回要一鸣惊人的,欢迎您买票支持。”
绸缎庄东家看他长得好,也不觉得烦,笑眯眯地道:“哦?那鄙人就等着听这声儿了。”
徐新月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待绸缎庄东家走后,狂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举起手来长啸:“我要钱!!!!!”
票房内无聊打盹的售票员都惊醒了,什么事什么事,谁穷疯了。
出来一看,哦哦,是我们东家啊,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