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最年轻的嫔妃、年仅十八岁的尚青岚却封了个“寿妃”, 真是讽刺,尚青岚不喜欢“寿”这个封号,私底下在魏采薇面前抱怨说“太老气”, 暮气沉沉的,好像她要躺进棺材里似的。
她明明正值妙龄啊!
不过,看在老皇帝封了她爹为骠骑将军、右军都督佥事的份上,尚青岚还是接受了这个封号——须知紫禁城里位份最高的文贵妃, 其父也只是封了个指挥同知, 比尚父的官小一级呢。
嘉靖帝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他惧怕死亡,这张龙椅坐了四十五年,他还没有坐够呢, “寿”这个封号, 其实给自己的, 宫人们整天“寿妃”的叫, 就像是祝福他长寿一样。
嘉靖帝惧怕死亡, 更害怕皇权旁落,他命令锦衣卫加强了对裕王府的监视,要求每天都要上报。
除了裕王一家子的一举一动, 汪大夏干脆连守卫裕王府的校尉吃了什么夜宵都写进密报里,先送到陆缨那里过目。
陆缨打开厚厚一摞密报,后面还贴着一张今天裕王府采买菜蔬的单子, 密密麻麻的看的头疼,“你不用写的这么详细吧, 看完这些流水账得半天。”
汪大夏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避嫌。裕王已经将自己软禁在王府里,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就怕有人栽赃陷害。”
“拿去给朱指挥使。”陆缨匆匆翻了翻,合上密报,“裕王自有分寸,他从来就没有争过什么。倒是李皇亲那边,你得盯紧了,千万不要让烂赌鬼再生事。可别再出现上次玉观音的幺蛾子。”
汪大夏说道:“我们的人就在李皇亲宅,每天换三班,不舍昼夜的贴身‘保护’李伟,上厕所都一起去。”
陆缨说道:“辛苦了,忙完这一阵,给你放个长假,你安心回去和魏大夫结婚。”
嘉靖帝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不顾太医院的劝告,天天吃道士们献上来的“仙药”,把仙丹当药吃,正经的汤药抛到一边。
太医们苦劝无用,还被皇帝训斥,就纷纷闭嘴,不敢开药了——万一吃死了,就要给道士们背这口黑锅。
道士们为了哄骗怕死的老皇帝,要他相信玄术能保命,纷纷制造各种“祥瑞”,将一颗黄灵芝粘在宫殿柱子上,嘉靖帝就改名为“玉芝宫”,还告祭太庙——他连亲孙子孙女都没有赐名。
道士们又在老皇帝的书桌和床上放仙丹,谎称是上天所赐。这些鬼把戏尚青岚不相信,但是老皇帝坚信不疑,还要百官进贺表,尚青岚见老皇帝疯魔如此,不敢触龙鳞、逆圣听,随便道士们折腾。
皇权,这种高度集权的庞然大物,当掌控者只愿意相信他相信的、看到他想看到的、听到他想听的,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当成“总有人想要害朕”时。
那么,周围的一切就会顺着他的心意,只呈现出他想要的。而这些又证明了他的做法是“正确的”,用谎言来证明幻想,幻想就变成现实。
嘉靖帝以藩王之身继位,十六岁就坐稳皇位,三十多年不上朝还能牢牢掌控皇权,所有人的都是他的棋子,却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像个傻子似的被道士们愚弄,相信天降灵芝、天赐仙药这种拙劣的谎言,讳病忌医,迷信丹药,不仅不能长寿,还加快了自己的死亡。
所以,除了嘉靖帝本人,所有人都觉得嘉靖帝命不久矣,无药可救,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汪大夏也在等,不过他希望这一刻晚点来,他和魏采薇的婚期依然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只是因守三年孝期,推迟了三年。
汪大夏双手合十,对天祈祷,“希望老天保佑,皇上至少能够过了这个年。”
否则,守完家孝守国孝,啥时候能够结上婚啊,他今年二十一,魏采薇都二十五岁了!
从十四岁就开始盼着这一天,我太难了。
腊月初九,正是奶兄陆炳的祭日。嘉靖帝心情不好,对着陆炳的画像伤神。他年老体弱多病,又拒绝治疗,把丹药当饭吃,吃药之后亢奋,皮肤发红,鹤发童颜,有仙人之态,好像康复了。
但药效一过,立刻萎靡不振,躺在床上的时候,连被子都觉得重,压得他呼吸困难,就又取了药丸来吃。
反复如此,身体就被掏空了,只剩一副皮囊。
有蓝道行凌迟处死的前车之鉴,所有道士都不敢在陆炳的祭日这天献药。嘉靖帝对着画像静坐,回忆和奶兄的往昔岁月,耳边只有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
嘉靖帝在蒲团上打坐,连坐都坐不稳,身上无处不痛。道士们不敢在陆炳祭日献药,但是嘉靖帝还有不少“存货”。他打开药匣子,用冷水服了一丸。过了一会,感觉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是疼,又连服了两丸。
三颗药的药性散发出来,一股热流从丹田注入五脏六腑,驱赶疼痛,嘉靖帝觉得身上发热,就脱去了外袍,连束发的竹冠都觉得扯着头皮,就把竹冠摘下来,披头散发,灰白的长发垂到腰间,终于舒服了。
恍恍惚惚,嘉靖帝听到马蹄声,推门远眺,一个人身着雨披,头戴红毡帽,骑着快如闪电的汗血宝马疾驰而来。
正是奶兄陆炳。以前嘉靖帝召他进宫议事,无论什么节庆,天气,时辰,甚至半夜,只有皇帝传召,陆炳定然会立刻赶到,风雨无阻。只要奶兄一来,什么棘手的事情都能解决,什么危机都能度过。
嘉靖帝不顾外头的风雪,跑了出去,那一刻,衰老和病痛都消失了,白发、皱纹、驼背、老寒腿、松弛的皮肉等等也都不见了,变成一个黑发红唇、皮肤水润的青葱少年郎。
他还是那个湖北安陆的十五岁小藩王,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藩地,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两人在大雪纷飞的宫道下相遇,陆炳在汗血宝马上伸出手,“殿下,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个梦吧。湖北安陆的献王府是嘉靖帝少年时一直想逃离的地方,到了暮年,却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注1)
嘉靖帝握住了陆炳的手,身体腾空而起,坐在了陆炳身后,像往常一样,紧紧搂住了奶兄的腰。
陆炳策马扬鞭,一日千里的汗血宝马如风驰电掣,跑着跑着,马蹄下冰冷的积雪慢慢变成安陆的稻田,空气中是淡淡的稻香,大雪天变成了夏天的夜,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四处都是绿光闪闪的萤火虫。
嘉靖帝伸手一抓,萤火虫在拳头里闪耀,从手指缝里透出绿色的光芒。
陆炳问,“殿下抓了几只萤火虫?”
嘉靖帝松开手,三只萤火虫从掌心里飞出去了。少年嘉靖帝和陆炳一起跳下马去追萤火虫,追着追着,他们从少年变成了两个幼童,互相往对方脸上糊泥巴,糊成了两个泥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许久都没有听见里头嘉靖帝叫人,也不敢打扰,等到了中午,该吃饭了,还是没有动静。
不能让皇帝饿着,黄锦斗胆推门进去了,看见嘉靖帝只穿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连鞋袜都脱了,就像过夏天似的,仰面躺在蒲团上。
这一幕黄锦司空见惯,服药之后,身体发热,皮肤敏感,触之即痛,需脱衣送发,以发散药性。
黄锦赶紧扶起嘉靖帝,“皇上,地上冷。”
但这一次,嘉靖帝没有任何回应。黄锦意识到了不对,赶紧叫太医。
太医们对嘉靖帝的病情束手无策,油枯灯尽,神仙难救,都不敢放手去治疗,怕担责任。
内阁首辅徐阶把所有道士献药的道士们都关起来了,安慰太医们:“你们尽管放手去治,皇上的身体是这些妖道折腾坏的,与你们无关。”
有了内阁首辅的保证,太医们施展其能,救治嘉靖帝。治活了有功,治死了有道士们担责。
徐阶要保住老皇帝的性命,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昏迷不醒,裕王作为事实上的储君,要开始监国之职。
一旦裕王监国,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发布命令,掌握权柄,让皇权顺利的过度。所以嘉靖帝现在还不能死。
裕王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进宫了。
汪大夏怕出纰漏,命手下把景恭王的生母卢靖妃(是的,她还活着)牢牢看住,就像看管烂赌鬼李伟一样,连上厕所都跟着,确保裕王在紫禁城的安全。
还有十八天我就要结婚了,老皇帝你千万要挺住啊!
倒是甜水巷的魏采薇保持淡定,从尚寿妃告诉她老皇帝开始滥用丹药,她就知道这一世嘉靖帝会重蹈覆辙,活不过今年。
好在作为臣子,国孝是一百天,婚礼差不多要推迟三个月。三年之后又三年都等了,就不差这三个月了。
紫禁城,西苑。
“裕王殿下,遗诏起草完毕,请殿下过目。”内阁首辅徐阶将嘉靖帝的“遗诏”给裕王看。
嘉靖帝还没有断气,像个活死人般沉睡,他到昏迷也没有立唯一的儿子裕王为储君,怕分走他的皇权,当然没有提前留下所谓的遗诏。
嘉靖帝如今是个任人摆弄的娃娃,遗诏写了什么,他做不了主。
裕王打开“遗诏”初稿,“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皇子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这是一份遗诏,说明自己的正统地位,指出皇位继承人是谁,简单明了。
但是,对于裕王而言,这还不够。看着龙塌上柔弱无助像个婴儿般的嘉靖帝,裕王隐忍了三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喷薄而出,他提笔在草稿上走笔如飞,先是以嘉靖帝的口吻,把老皇帝狠狠痛骂了一顿,写道:
“……追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诓惑……郊庙之祀不亲,朝讲之仪久废……每思维赠悔恨……”
骂完之后,裕王又写道:“自继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释放复其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醮采买等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罢。”
意思是说,嘉靖帝继位之后的冤狱,全部释放,官复原职,要做好平反工作;臭道士全部处死;所有关于修仙修道的工程全部停止。
写完之后,裕王把修改好的遗诏给徐阶,“按照这个润色一遍。”
徐阶打开一看,前面儿子把老子骂了一顿,是为了发泄多年怨气。但是后面的三条新政厉害了。第一条是平反昭雪,起用旧臣,收买人心。第二条是严惩为非作歹多年的道士,顺应民心。第三天是废除紫禁城里各处道观道场,节省开支。
这三条出来,天下归心啊!这个裕王,有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