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东大馒头用料十分实诚, 汪大夏吃了几口,就干得口水都无法顺下去,只得一边喝水一边吃, 水在胃里将馒头泡发了,汪大夏只啃了十口,就觉得胃里撑得慌。
他放下啃了一个缺口的大馒头,从怀里拿出几张收据, “这是和武都头买了换装的衣服鞋子等物、还有雇马车回京城的车费。劳烦陆统领签字, 我好明天去衙门报销。”
陆缨连价格都没看就签字,“今天任务完成的不错,演活一个出身风尘的荡/妇,你不去演戏, 在锦衣卫真是屈才了。”
汪大夏嘿嘿笑道:“我也觉得自己挺美的。”
陆缨签完字, 把手一伸:“给我。”
汪大夏将签了字的收据叠好, “没了, 就这几张。”
陆缨勾了勾手指, “我说的是五百两银票,白鹿观观长给你们的五张一百两三通钱庄的银票。”
汪大夏身子一缩,“这……我牺牲色相换的银子, 陆统领也要收上去充公?这是我的卖身银啊。”
陆缨:“这是赃款。”
要从汪大夏手里抠银子,比从严世蕃手里抠钱还难,汪大夏不肯归还赃款, 还振振有词说道:
“锦衣卫贴了一千两悬赏告示,是我每天顶着风沙出去卖眼纱守株待兔, 天天喝沙子,我容易吗?人是我最先发现的,这不能否认吧?虽然我们一起设计了圈套抓人, 但我厚着脸皮说一句,此事我当立首功,对不对?”
“当然,此事武都头还有兄弟们都出力了,我不能贪功,我要的不多,赏银的一半就是五百两,剩下五百两交给陆统领去分,这不过分吧?横竖都要给我五百两银子,何必收缴了五百两赃款再给我五百两赏金?左手出,右手进,多麻烦啊。”
汪大夏和魏采薇有三年之约,他只有三年时间赚老婆本了!因而比谁都看重钱。一改以前的懒散敷衍的歪风邪气,变得工作积极,卖力干活,以前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现在是干啥啥都行,尤其是报销第一名。
陆缨说道:“锦衣卫的悬赏肯定是论功行赏,你分五百两也不是不行,但是一码归一码,赃款是脏款,赏金是赏金,不能混淆,账目会对不上的,把银票给我。我要交给脏银库。”
也只有陆缨这种较真的上司(主要是汪大夏打不过她)能够制得住汪大夏这种滑头。
汪大夏就像割肉似的,把怀里捂热的五张银票掏出来。
陆缨接过银票,但是汪大夏不肯放手,银票都被拉直了。
陆缨说道:“你若再不放手,银票扯成两半,损失你来赔。”
汪大夏立刻放手。
言谈间,马车到了阜成门大街白鹿观附近,此时虽然还没有正式宵禁,但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店铺也都提前打烊关门。
马车停在小巷子里,两人穿着白鹿观的道袍走在道观围墙下,这里已经垂下两根用于爬墙的绳子,正是混进去接应他们的暗探提前准备好的。
两人戴上了手套,扯着绳子,脚踩着围墙往上爬,爬到墙头时,汪大夏感觉冰冰凉凉的东西砸在眼纱上,眼纱瞬间湿了。
然后,一滴滴雨水和像撒盐般的细雪随之落下,雨夹雪,冰雪会冻住浮土,持续了快一个月的风沙雾霾天终于要结束了。
就在陆缨和汪大夏夜探白鹿观时,魏采薇也到了紫禁城的毓德宫,她戴上防沙尘的、面纱一直垂到脚踝的帷帽下了马车。
一个同样戴着帷帽的嬷嬷扶了她一把,“魏大夫小心,下雪了,路上有些湿滑。”
终于下雪了,明天就不用捂得严严实实,空气也不会永远都是有些呛人的土腥味。
魏采薇走进毓德宫,发现毓德宫灯火通明,到处都悬挂着气死风灯笼,甚至在正殿门口还立着两排至少挂着五十个灯笼的灯架,魏采薇戴着眼纱、还垂着帷帽都觉得灯光亮的刺眼。
除此之外,正殿门口还搭建了一个高大的祭坛,坛上有十几个道士顶着冰雹和细雪正在转圈颂着经文,还有一个黄袍道士开坛做法,将一炳木剑舞得虎虎生风。
这个黄袍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嘉靖帝目前最宠幸的道士蓝道行。
风越狂,雨加雪越急,蓝道行稳如泰山,将手中木剑的剑尖沾上一片鬼画符般的黄符,在火炉里点燃,然后左手结着法印,右手舞着火剑,脚踏北斗七星,嘴里念着北斗大神咒:
“北斗七元,神气统天。天罡大圣,威光万千。上天下地,断绝邪源。乘云而升,来降坛前。降临真气,穿水入烟。传之三界,万魔擎拳。斩妖灭踪,回死登仙。(注1)”
念完之后,蓝道行将火剑往北方一点,大声喝道:“天地玄宗!敕妖灭行,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闻得北方啪啪啪三声爆响,并喷出火花。蓝道行剑尖的火也随之熄灭。
蓝道行左手捂住胸口,右手以木剑杵地,吐出一口血,“黑眚已除。”
一旁的宫人们纷纷对着蓝道行伏地跪拜,“蓝神仙显灵了!邪祟黑眚已除!“
蓝道行说道:“黑眚不止一个,除掉这个,将来恐怕还有,黑眚最怕光,白天不出来,你们今晚要守着这些灯,只要灯光彻夜不灭,黑眚就不会闯进宫里害尚贵人。”
宫人连忙应下,轮流当值,随时填补灯油。
宋嬷嬷也遥遥对着蓝道行一拜,她佛道不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皇上要蓝神仙来毓德宫升坛做法,驱除邪祟,看来我们贵人的病快要好了。”
魏采薇沉默不语,其实蓝道行刚才只是变了个戏法,他往北方扔了三个摔炮仗而已,可不就啪啪炸开了嘛,只是他身处高高的祭坛,宫人们都看不见他做的小动作。
但是魏采薇心如明镜,对蓝道行的把戏了如指掌。上一世,蓝道行失宠之后,下了东厂大狱,审问他的正好是汪大夏汪公公,重刑之下,蓝道行对自己招摇撞骗的把戏一一招认,汪大夏将此事告诉过魏采薇。
眼看他烈火烹油、被万人拜服、在祭坛上俯瞰众生,形同神仙,谁能预料几年后他会蹲大狱,被一手捧他起来的嘉靖帝赐了一杯鸩酒自尽了呢?
大明名利场中心的紫禁城,盛宠容易,只要皇帝愿意,别说活人了,就连一只猫都能封伯爵,但是想要全身而退,得到善终难啊!
上辈子,魏采薇用尽了心机和人脉,才帮助傻白甜尚青岚在盛宠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在后宫安享一生,活得比她和汪大夏都长——反正她死的时候,尚青岚还活的好好,已经是太后的李九宝在宫里对她照顾有佳。
魏采薇进了屋,摘下帷帽和眼纱,清洗了手和脸,换上一套干净的外袍,就连鞋子都还了,才步入尚青岚的寝宫。
嘉靖帝居然也在!坐在病榻前握着尚青岚的手,神情疲倦。
尚青岚还在发烧,昏迷不醒。
魏采薇连忙给嘉靖帝行礼,嘉靖帝抬手说道:“免礼,你快过来给尚贵人看病,她烧得说胡说,都有你的名字。”
尚青岚的身上很烫,尤其是额头,皮肤鲜艳,色如赤丹,还微微肿胀,就像画里面的寿星翁似的。
魏采薇给她把脉,脉大如极数,说道:“这是吓坏了,惊吓过度,郁结于心,成为丹毒,丹毒发作在额头上,叫做抱头丹(注2)。”
嘉靖帝急道:“既然知道患结所在,赶紧给贵人医治。”
魏采薇开了两贴治疗丹毒的药,“熬两碗药送过来”,随后又拿出一把细若牛毛的针,说道“陛下,抱头丹需要在额头点刺放血消肿,这样好的最快,只是点刺之后,肌肤需要时间恢复,至少半个月不能在御前伴驾了。”
嘉靖帝看着尚青岚寿星翁般肿胀的额头,“你只管放手去治,破相都不要紧,朕喜欢的又不是她的皮相。”
魏采薇先用火烧红细针,等凉透后再用针刺放出丹毒毒血,放血之后再灌了药,到了半夜,尚青岚终于不烧了,嘉靖帝这才去了隔壁房间休息。
次日早上,尚青岚在睡梦中尖叫着坐起来,“是黑眚!不要过来!不要吃我!我的肉一点都不好吃!”
嘉靖帝闻言,穿着寝衣,光着脚就跑过来安慰宠妃,“不要怕,朕在这里,昨晚蓝道行已经开坛做法,收了那黑眚妖怪,不会再出来害人了。”
惊魂未定的尚青岚扑到嘉靖帝怀里,还伸手到处乱摸,“符呢,蓝道行的护身符呢?臣妾以后一定要随身带着。臣妾错了,不该取笑蓝神仙装神弄鬼,蓝神仙是真神仙,为臣妾驱除邪祟,臣妾要好好赏他。”
一旁值夜的魏采薇昨晚时不时起来查看尚青岚身体情况,没有睡好,双眼都熬红了,心想那里有什么黑眚,其实并没有什么妖怪,都是人祸而已。
一切就是蓝道行自编自演的把戏,目的是让皇帝的新宠妃对他感恩戴德,用他的符咒,喝他的符水,成为他的靠山。
尚青岚这个大腿太粗了,不止我一人想抱住,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抱上这个大粗腿,其中就包括蓝道行。
不过,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上辈子都没让你得逞,送你一杯鸩酒,这辈子就更不能了。